捕鱼记

作者: 宋先周

宋先周,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西南六省区市青年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作品》《解放军文艺》《散文海外版》《广西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选年度选本。

“小鱼乖来大鱼闹,岩洞平里有蹊跷;没事别往沟里跑,鱼虫虾蟹把你咬。岩洞平里真稀奇,看见大鱼吃小鱼;小鱼饿了吃虾米,虾米只能吃烂泥。”我对鱼儿的认识是从儿歌开始的。山高平地少,石多土地少,大河大江绕着走的岩洞平,小鱼小虾在小水沟里如何闹腾,也翻不起大浪。

岩洞平人习惯把下湾的这个池子叫“井”,这种称呼很勉强,我觉得叫它“冒水眼”更贴切。日常状态下,这“井”是干涸的,一滴水也没有。只有下了雨这“井”才有水,也不只这眼儿往外冒水,下湾的田间地头有好几个地方的小眼儿都往外冒水。下湾这几块沙地,泉眼众多,恰似多“泉”之地。所不同的是,我和母亲捕鱼的这“井”出水量大,在“井”旁冲出了一条小水沟。

前一天刚下了一场雨,第二天一大早,我小跟班似的缠着母亲一起到下湾的地里掰嫩玉米。母亲在地里忙着掰玉米棒,我口渴了就去“井”里找水喝。我将身子匍匐在井口,努力把头贴到水面,正努力享受着清澈甘洌的泉水。突然,一个莫名的东西撞到我的下嘴唇,有点痒痒的,我一看,有一群小鱼儿在井里游。我把手伸进井里,那些鱼儿立刻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啄我的小手。试图将鱼儿捧起来时,鱼儿又散开去了。

母亲已经掰好一背篓的玉米棒子,从玉米地走出来。我赶紧叫:“妈妈,妈妈,快过来,鱼,鱼,这里有鱼。”“你怕是见鬼了,这里哪来的鱼?”母亲转了个弯,朝家的方向走。我赶紧再叫:“妈妈,你别走呀!你自己过来看看嘛,真的有鱼。骗你是小狗。”母亲来到井边,她俯下身子探头一看,眼睛突然就瞪大了,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这鱼哪里来的?”母亲变戏法一般,从她的围腰里,翻出一个精致的小布袋,她在小布袋里好一阵翻找,才扯出一根一米来长的麻线来。她顺势蹲下,将身旁的一株玉米秆连根拔起,刨出一条活力四射的蚯蚓。麻线套着蚯蚓刚放进“井”里,鱼就争先恐后地围过来。鱼一咬蚯蚓,母亲就往上提,好几次差点就要将鱼带出水面了。几个来回,那条蚯蚓已经被小鱼儿啃完了,母亲又绑了一条蚯蚓,再次放进水井里。几秒钟后,母亲轻轻带着麻线往上提,即将离开水面的时候,母亲突然用力一甩,那蚯蚓带着一条小鱼儿飞出井沿。我看见落在玉米地里的鱼儿,竟然还死死咬着蚯蚓不松口。

“还蛮肥的,再钓几条,回去给你爹爹下酒。”母亲说。

用麻线绑蚯蚓钓上来的鱼儿,就一条。接下来的垂钓,再也没有鱼跟着蚯蚓飞上井沿。往常淡定的母亲,今天却耐不住性子了。她把背篓里的玉米棒子全部倒出来,将背篓沉到井里,然后用棍子驱赶鱼群,把鱼群赶到背篓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背篓,这群鱼儿就全被逮上来了。我数了一下,刚好十九条小鱼。当晚,那群小鱼就上了我家餐桌。

我捕鱼的冲动,是从这次捕鱼开始的。我为了捕鱼,就去找年长我四岁的钓鱼能手彭老光,讨教钓鱼经验。彭老光说:“钓鱼得先有鱼钩,有鱼竿。”说完,他就把自己那根手柄摸得又滑又亮的钓鱼竿拿到我面前显摆。我说:“我没有钱买。”彭老光说:“不用钱买,我们自己做。”彭老光让我把母亲的那根缝衣针偷来,拿到煤油灯上边烤边弯,做成一把鱼钩。我再用韧度特别好的细麻线捆牢鱼钩。彭老光把捡来的几只牙膏皮用铁瓢兜着放进火里熔解,做成坠子,自制的鱼钩就做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去找鱼竿了。彭老光说,鱼竿得用细长韧劲十足的竹子。我俩就到张家湾那片野竹林里去找。好不容易选中一根可以做鱼竿的竹子,我正要动刀砍,彭老光急忙制止说:“选好竹子了,还不能马上动刀。选鱼竿要一步一步来,要有仪式感。”我问彭老光:“你这些道理都哪儿来的?谁教你的?”彭老光说:“别问那么多,你就按我说的办。”说完,彭老光就在那根即将成为我的鱼竿的竹子根部用小刀刻一条小鱼儿,又在竹子根部套一个茅草编成的小人儿。我问彭老光:“要等到几时才能来砍这鱼竿?”彭老光说:“看运气了,有时两三天,有时三五个月。”“为什么?”“别再问,再问就不灵了。”

按照彭老光的砍鱼竿理论,只有等到两种日子才可以去砍鱼竿,一是太阳打伞日,二是有杠日。太阳打伞日就是有日晕的日子。那种天,我们看到的太阳真的像撑着一把雨伞。而所谓的打杠日就是彩虹日,我们那里把彩虹称为杠。至于为啥要选这两种日子砍鱼竿,我们不得而知。这是彭老光的父亲彭舜诠说的,他们家从镇上来,见多识广,只能听他们的。

据说,如果不是在这两个日子里砍回来的鱼竿,是钓不到鱼的。我家屋坎上的谢老宝,从来不信,他做的鱼竿不按这个来,每次他去钓鱼,都空手而归。这就让我们更加坚定了这砍鱼竿日子的重要性。

这两个日子真不好等,而我是幸运的。我选定那根鱼竿后的第三天,太阳就打伞了。当天下午我就把鱼竿砍了回来,把它修得光光滑滑的,还放在火上轻轻烘烤。用彭舜诠的话来说,就是要让这竹子在我们修剪和烘烤的过程中,忘记它竹子原来的身份,要它知道自己已是一根鱼竿。

鱼竿做好后,我就在那些小水塘里试钓。每次都能钓上几条小白条,很小的那种,下不了锅,但是我很享受甩鱼竿的姿势,也喜欢鱼竿抽出水面时唰的那一声。

钓鱼是会上瘾的。一天晚上,我斗胆约了彭老光,去到离家很远的金里坝钓鱼。我俩打着手电筒,走在山路上像挪动的两点,引来狗的狂叫。

那晚,我真有钓命。不到一小时,我就钓上来五条鲶拐,每条都不少于一斤,而在我不远处下竿的钓鱼高手彭老光却整夜两手空空。我能隐隐感觉出来,我让彭老光不快乐了,他带出来的徒弟今晚超过师傅了,他脸挂不住了。他在河边踱步,时不时走过来摸摸我的鱼,摸完又转脸对我说:“按照我的方法找来的鱼竿,钓鱼灵吧!”我说:“是的,还是你的办法好,我这根鱼竿才灵。”顿了顿,我又说,“要不你拿去试试?”我就把我的鱼竿交给彭老光。

彭老光用我的鱼竿,在我原来垂钓的地方下竿,但是蹲守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鱼上钩。

“怪事了!是不是你把鱼都钓完了!”他无可奈何。

返回的时候,我把劳动成果共享了,送给彭老光两条鱼,自己留三条。

上小学三年级之后,我们必须“跑读”了。早上要带着小跑去上学,我们要翻过三座山,越过一条河,到离岩洞平五千米远的巴益小学去读书。早上,“鸡没穿裤”我们就起床出门,晚上“牛马进圈”了,我们还没到家。就在如此匆忙的“跑读”途中,我和彭老光还不忘带着鱼竿。我们把鱼竿拿到必经的六林桥河边的刺蓬里藏起来,下午放学后再去六林桥河里钓几竿。有鱼上钩我们钓的时间就长一些,鱼不上钩我们就会草草收兵,然后冲刺跑回家。我们不能超过日常到家的时间,一旦超时父亲们会以为我们又被老师留下来了,这说明我们在学校学习有问题,很可能就会棍棒伺候。

六林桥的那条河,河道不宽,河水不深,鱼儿多且笨,特别是罗非鱼,简直是不要命地在我们的钓钩上赴汤蹈火。

一个周末的下午放学后,我和彭老光刚一下钩,鱼就来了,我们抽竿抽得手酸手麻,当然也就忘记了回家的时间。

彭老光的爸爸看到彭老光带回除了一书包的鱼,手上还提着两大串,他就给彭老光竖起了拇指,感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他们可以吃孩子的力气了。而我的待遇完全不同,父亲劈头盖脸地质问:“我花钱是要你去钓鱼的吗?你是舍不得这鱼还是舍不得岩洞平这些硬石头和黑泥土?”

父亲边问边用鞭子打我。当天晚上,我的鱼竿被父亲折断成三截,又被他修成三根长短不一的鞭子,分别放在门口、堂屋和火坑边。鱼钩和线被父亲丢进火里。

我死死盯着那根被肢解的鱼竿,心中五味杂陈。那根亲切无比的鱼竿,此时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它们站在不同的地方等我,把它砍回家的那种特殊的仪式感全部消失。我感觉它在和我草率地分手,它那些折断的伤口处,隐隐透出一种无形的痛。

读书,是我忘记那些鱼儿的唯一排解方式。

从天平到巴益再到巴峨,我的五年制小学生涯换了三个地方,读到巴峨小学离家就更远了,必须寄宿在学校里。远离了家的束缚,我又能放飞自我了。钓鱼的乐趣又一次在脑海中翻腾起来。

可惜我已经没有渔具了。当然彭老光的渔具后来也丢失了。没有我这个铁杆钓友之后,彭老光也感觉到了孤独。一个人钓鱼,更多的还是寂寞,鱼儿也很少上他的当了。有一天他上学直接把鱼竿插在河边放懒钓。放学回家,不仅鱼儿没见上钩,就连鱼竿也一并消失了。彭老光鱼竿的消失,引发了多种猜想。有说是大鱼上钩后,死命拖拽,将鱼竿拖走了。有说被六林的“歹毒”韦衡偷走了,说是一条大鱼上钩之后,“歹毒”韦衡放学跑得快,他连竿带鱼一起拿回家了。也有人说,是被我父亲赶集回来时看到被折断丢进河水里冲走了……

这些所有的猜测,我更相信后者。我知道父亲一直以为我是被彭老光带坏的,毕竟我的成绩一直在下滑,以前每学期放假都会带回一两张奖状,不是“双科及格”就是“单科优秀”或者是“文明礼貌学生”。自从迷恋这钓鱼之后,这些奖状就去了别人家。

读寄宿小学之后,我的成绩又反弹了。四年级上学期,我还双科都考了八十多分,得了“双科优秀”奖。我从父亲慈祥而又自鸣得意的表情里,揣摩出了一点小小的名堂。我几乎认定,彭老光的鱼竿就是我父亲搞的鬼。

彭老光也和我们一起在巴峨小学读寄宿学校。彭老光喜欢折腾的秉性一点都没改,还是喜欢钓鱼。要说在这方面彭老光还真是有几分天赋。他不再做鱼竿,他说那样出门扛一根长长的竹竿,不像好学生,他琢磨着制作鱼枪。

我和彭老光披着夜色出门。逮鱼不能人多,人多嘴杂,因为我们要无限靠近鱼,让鱼在不知不觉中被射杀。

我们的鱼枪毕竟粗糙,奈何不了大鱼,就在小鱼身上做文章,我们不图鱼肉之美,但求捕鱼之乐。我负责照手电筒,彭老光负责射杀。有时候明明看见鱼就在近旁,彭老光的鱼枪一射出去,总是偏差,偶尔射中也是边边角角,没能将鱼带出来。如此折腾几个晚上,在一无所获之后,我主动远离这场无聊的捕鱼游戏。

不甘心的彭老光后来独自夜行,据说有一天晚上,他意外射中了一条大鱼,可惜鱼太大,他拖不上岸,鱼枪被鱼一并拖走了。

我不知道彭老光所说是真是假,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宿舍是满身湿透,他说是他用鱼枪跟鱼拔河,被鱼拉进河里了。其实我知道,他根本就没射中啥大鱼,是他自己在河边捕杀小鱼儿,不小心摔进河里,至于他的鱼枪则是被他偷偷束之高阁了。

我从师范学校毕业之后,被分配到母校月里中学教书。

月里中学的保安是个复员军人,身体硬朗,身手敏捷。平日里都叫他解哥。解哥平时喜欢下厨,且做得一手好鱼。我们那时候觉得所有鱼宴,不出自解哥之手,那鱼就缺少灵魂,吃不出那种感觉。解哥一边上班还一边私下帮别人办酒席做菜,办酒席人家主要是看重他的红烧鱼。解哥喜欢一边烧鱼一边唱山歌,唱得最多的是那首《哩啦喉》(“哩啦喉”是我们当地壮族的山歌调子),他经常扬起锅铲就开唱:“壮家生来爱唱歌,唱歌要唱《哩啦喉》;要唱美好新时代,还唱幸福新奔头。唱歌唱到对门坡,阿妹听见笑呵呵;一笑阿哥长得帅,二笑想哥睡不着。阿哥出门就开唱,唱得山乡变了样。要唱鲤鱼沉下水,要唱石头爬上坡。”

教书的日子里,我感觉听解哥的山歌比吃饭还香。当然那时候吃鱼的机会真不多。我们上课忙,钓鱼也不主动,街上也有卖鱼的,但是我们很少去买,因为那鱼塘的鱼泥腥味太重。何况月里街头还有人传出谣言,说很多鱼塘都在用避孕药喂鱼,说这样鱼长得肥。只是吃了这样的鱼,难得怀上孩子。谣言的真实性难以求证,讲多了,就信了。这导致街上的鱼经常都卖不出去。

我们想吃鱼当然得自己去河里钓,只有野生的河鱼,我们才吃着放心。

吃鱼就只能等到周末或者节假日。那时候,我有钱买正式的渔具了。渔具店的鱼钩是有倒钩的,有各种不同型号不同质地的钩,渔线也是有不同风格的。

解哥在渔具店搞来两根鱼竿。有一次我们午后出发,到月里最著名的纳力河去垂钓。我们虔诚地在河边钓了三个多小时,但是运气不佳。我们钓了一场云里雾里,三条小白飘勉勉强强撞到我们的鱼钩来。我们心里不是滋味。在夜里,我们凝视这条充满希望的河流,看着这奔腾的河流里,时而有鱼儿跳出水面又潜入河底,鱼儿都在撒欢,又几乎没有饥渴的样子,就是等不到那些傻傻的鱼儿上钩来。

那时候,我又想起老家关于找鱼竿的风俗来。我问解哥:“你买鱼竿那天看了天气没有?天上有没有彩虹或者有没有日晕?”解哥用诧异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物件。我说:“解哥,你不要这么看我。这是我们老家岩洞平的一种风俗,或者叫作砍鱼竿的一种约定俗成。”我把老家的那些风俗向解哥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解哥瞬间找到了钓不到鱼的借口:“难怪,这可能有点道理。下次我们要专找一个你老家约定的那种黄道吉日,再去置办一套渔具。”

当天夜里,我们都把鱼竿搁置在河边。在月光下躺了半小时后,心有不甘。

解哥说:“我们到田里抠几条黄鳝吧?”我说:“我不会抠,也看不出哪里会有黄鳝。”“笨蛋,夜晚黄鳝会自己出洞来觅食,一般都在田坎边。”“走……”

说干就干。真应验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当晚我们把纳力河边的那些田块转了个遍,抓了一桶鳝鱼。这意外收获让我暂时忘记了钓不到鱼的失落。

蒸的、煎的、焖的、煮的……解哥使出看家本领。月里中学所有的光棍老师都跟我们共享了那些鳝鱼。

再后来,生活一天天向前。我从镇上调到县里,又从县里调到市里。工作单位不断变换,但是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钓鱼。

我已年届天命,仿佛离我专程捕捞鱼儿已时日不远了。这不,彭老光从广东回来了,在老家围住河道,建成了一个流动水养鱼塘。他跟我说:“我这鱼塘只放鱼苗,不投食料,任其生长,鱼儿没有泥腥味。”他还说等到我退下来,这鱼儿该有十斤八斤了,随便钓随便捞,高兴时撒网都行,清蒸、黄焖、生鱼片……由着我选着吃。

解哥也即将退休了,前些日子,他在那个有杠日的正午又置办了两套渔具。全套设备俱全,啥都有,有专门海钓的,也有专门手竿的,有专钓鲶鱼的,也有专钓鲤鱼草鱼的,有粗渔线细渔线,有各种不同型号的鱼钩……

入夜,我斜躺在窗前,抬起头,一轮皎洁的朗月照射下来。恍然间,那些捕鱼的画面又在脑海浮现:太阳打伞了、鱼枪射偏了、鱼竿折断了、黄鳝出洞了……下雨了、涨水了,一群火柴头又冒出来了,它们在那冒水眼形成的“井”里自由徜徉……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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