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寻屋记

作者: 刘宏韬

刘宏韬,回族,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三月三》等刊物。

灵川江头洲村:爱莲人去莲还在

从罗城驱车两百多公里,花了近四个小时才到达第一个目的地:桂林市灵川县江头洲村。车子跟随着导航已经到了村子的大门口,我居然还能走错方向,结果只能原路返回。

进了堂皇的村子大门之后,沿着水泥路前行一百多米,就来到了高大肃穆的爱莲家祠。祠堂门口就是一个小广场,可以当作停车场。古民居沿着半亩池塘一字排开,洁白的莲花就着倒映在水中的青砖碧瓦轻轻摇曳,别有一番风情。这些莲花跟这个村子的渊源有着紧密的联系,因为村民的祖先有一篇仅仅一百一十九个字的《爱莲说》,在读书人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自问世以来就一直被用来作为品德高洁之人的代言,而它就出自《爱莲说》。作者乃北宋著名理学家周敦颐,是学术界公认的宋明理学开山鼻祖。据记载,明洪武元年(1368年),周敦颐后裔从湖南省道县迁入灵川江头洲村居住,距今已逾六百五十年的历史。

我一下车,立即就被一股书香门第、名门望族的气息笼罩住。抬眼望去,池塘边上的房屋高墙矗立,在蓝天白云下透出一种岁月的沉淀。这里家家户户大门敞开,任由访客出入而不惊不乍,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穿行于巷间,我特意走进几户人家。家中的老人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壮年们准备干农活,女主人则在旁边帮忙。如果我不提问,他们就对我不闻不问,仿佛我也是这屋子的一部分。在六百多年的历史当中,这里有乡试第一名解元,有父子翰林;这里有代理两江总督,有布政使和按察使;这里有从一品的荣禄大夫,也有一品诰命夫人。它们见证了太多的达官贵人,看惯了封建朝代至新时代的风云变幻,可谓是宠辱不惊。

妇女们在村前小河里洗衣,儿童们在戏水。一个访客故意逗着水中的儿童,儿童难得有这样一个开心的机会,于是在河里将水泼向访客。访客在石板桥上来回穿梭,河边顿时都是欢笑声。直到访客逃离河边,这场大戏才偃旗息鼓。不远处的几只鸭子,斜着脖子静静地看着人们在上游上演的大戏,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从池塘边上指示牌可以看出,这里有进士路、秀才路。这些石板路上,走过诰封荣禄大夫的周履泰、诰封通奉大夫的周培正,走过被中州百姓誉为救命大夫的周冠。据记载,江头洲村六百四十年历史中有一百六十多人为官。在爱莲家祠里的展示牌上记录着周氏先人的名字,录取的功名有庶吉士、进士、举人、贡生、监生,官职有总督、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等。

从古民居出来之后,我才来到爱莲家祠,因为我想把那作为重点来关注。

爱莲家祠建立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历经了几代人的磨难。虽然部分建筑被毁,但是精华部分还是被艰难地保存了下来。祠堂大门的门口有两块巨大的抱鼓石,抱鼓石的内侧阳刻着八卦阴阳鱼的图案,寓意着天地阴阳谐和。两扇巨大的木门上刻画着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门神庄严肃穆、目光如炬。大门的下门轴基是石质的,其轴孔为方形;上门轴是木质的,轴孔为圆形。在大门的各种柱础设计中,不论中间有什么样式,固定不变的一定是底方上圆。这样的设置,正是中国人所讲究的天圆地方。可以说在整个爱莲家祠的布置当中,处处都暗合着天地和谐的规律。

快出村子的时候,我看到路边的小河上横亘着一座石板桥,于是又停下车,踏上石板桥。那座桥叫作护龙桥,是明朝万历年间一位七品官员出资建造。这座桥两侧的台阶数还不一致,从村子出去的是四级,表示着“出四”,谐音“出仕”。进来的那一侧是七级,代表着官员的官阶是七品。古人也很会祈求吉利,同样也有各种祈福的说法。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做事讲彩头仿佛成了一种规矩。

桥的另一头边上有一座塔式建筑,那是字厨。当年江头洲村有个规矩,凡是本村有文字的纸张,包括旧书、字画、卷子等都不能扔掉,而是收集起来,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拿到此处烧掉,以示对文化的尊重。也正是对文化的尊重,才使得村里人人向学,户户出才。这样的说法,跟现代一些学者对敦煌藏经洞的推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就是废弃说。仓颉造字鬼夜哭,古代的人们把文字当作一种通天入地的神圣物品,不能随意玷污。于是当时敦煌的僧人们为了尊重那些纸张和文字,便将废弃的经卷和供养物统一封藏在藏经洞中。虽然这只是对敦煌藏经的一种推测,但是对于字厨来说,其功用也应如此。可惜的是原物在特殊时期被拆毁,现在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字厨是近年来周氏族人重新修建起来的。

文化是毁不掉的,就如同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一样,可以把人杀了,可以把书烧了,但是只要人还在,精神就一定在。我曾经在《七十二道拱门的生与死》中说过:“一个人记忆,只是一种印记,人死神灭,印记就没有了。而文字,是全体人的记忆。但是永存不朽的也不是文字,而是我们灵魂深处的思想和信念。”

经过字厨再往村外走,可以看到两座牌坊,它们都是贞女节妇的。我站立在它们跟前的时候,不知道作为封建礼教迫害妇女的它们,是如何在历史的磨难当中躲过锤刀锄镐的。现如今,它们作为历史的见证,寂寞地站立在村外的田野中,或许每每回想起当年的荣耀与辉煌,剩下的也只能黯然神伤了。

在去灵川县城的半路上,我跟在一辆货车后面通过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在即将通过的时候,我猛然发现眼前是红灯,不知道是否闯了红灯,心里立即忐忑不安起来。当我开始检讨自己走神的时候,忽然又记起一件事来。那是在登上爱莲家祠二楼之前,我随手将未喝完的水瓶留在消防箱上。然而当我下楼后,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一瓶来自大山的泉水就这样与深厚的文化交汇了,而我却不得不怅然离开,这是它之幸还是我之憾?我想,我不仅是把半瓶水留在了江头洲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留在了那里。

灵川熊村:寂静或喧嚣

在此次行程的第二天,我早早就出发赶往第二站。行驶到中途时,导航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名称:国道357线。我立刻就兴奋起来,因为这条国道的一部分就穿过罗城,同时也跟我的工作职责有关。

在国道357线上行驶一段路之后,在导航的指引下转入一条县道。越往里走,我的心情就越发激动起来。路况虽然是越来越差,但也可以表明我的目标还没有被开发,能够让我看到它真实的模样。

果不其然,当我到达目的地后,所得到的正如我所期望和猜测的一样。

灵川县的熊村,如今亦称雄村。据传早在南北朝时便有熊姓人家居住于此,到了南宋时百姓聚集为村落,名为熊村墟。熊姓族人占本地居民的六成左右,剩下的则以李姓为主,故村中有熊氏宗祠和李氏宗祠。虽然熊姓有多个来源,但是湖广相邻的原因,我更相信此处的熊氏乃是楚国王族之后裔。熊村的古村落与现在的新村错落交集,现在保存集中的主要是古道两侧的建筑。这些民居墙体为砖石所砌,其他结构则以木制为主。

我是从古道的文庆门进入古村落的,这里是古村落的正道。道路两旁多是各种各样的商铺。湖南会馆就在进门的左侧,大门紧闭,我不得窥其真容。会馆边上有一张示意图,描绘出熊村古民居的分布方位。往里走约百米的两侧房屋已经破损,早已人去屋空。我特意走进几间屋子里,前厅破败,天井杂草丛生,后院的木楼则多数已经圮坏,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在一间早已人去屋空的房子里,我看到一个老旧的柜子上凌乱地摆放着几封书信和一些台账记录表,其中还有多张二十一世纪初期村里维修电影院的收据。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一定是村里的某个负责人,由他管理着村里的公共事务。现如今不知道他已经住进哪一间新房了。虽然记录台账的字体不那么端正,但是依然能透过这一笔一画看到他当年尽心尽责地为村里公共事务操劳的样子。

我往前行走到一间大宅的门口,那里就是湖南会馆旁边示意图上标注为熊氏宗祠的地方。它分为前后两厅,中间是一个小天井。然而当我走完前后两厅时,我觉得这里不应该是宗祠,而更应该是某种公共议事的地方,因为前后两厅均有完整的厅堂结构,而且后厅还有二层的木楼。如果是宗祠,应该是开放式的,也绝对不可能让人在祖宗的头顶上走来走去。因此,这处堂馆更应该是示意图上标注在另一个位置的江西会馆。

踏着木楼梯登上二层,在二层的两侧有六个小窗,可以通过它们打量四周的情形。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近处错落有致的古屋,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还可以看到蓝天白云。当年漂泊羁旅的异乡人站在我的立足之处远眺,或许会勾起他们无限的怀乡之情。

我突然间就发现窗外的一座建筑门额上刻着“万寿宫”三个大字,顿时为这样的发现而欣喜不已,赶忙下楼直奔万寿宫。万寿宫背对着大路,只有穿过它与江西会馆之间的小巷才能来到大门之前。虽然里面空荡荡的,但我能通过它的名字猜度出它的功用。嵌在左侧墙上的一块小石碑印证了我的推断,那上面刻着一段还愿的铭文。石碑上刻着“吉安府卢凌县桥南村移居熊村墟信士胡永兴为子成人深恩难报,自发善心,愿施田贰丘,坐落土名五圈桥,税九分;二处土名双陂洞龙门田,税壹亩五分,送入万寿宫位前,永作香资,福有攸归”。落款时间为“大清光绪十二年丙戌岁正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在这个时间大约一年后,慈禧太后碍于名分的原因还政于帝,光绪皇帝得到了名义上的亲政。料想当年这位从江西吉安移居广西的胡信士为了儿子能够健康成人而到此处向神仙许愿,后来愿遂,所以就特意捐献田产权作“孝敬神灵”的资费。现如今已经过去一百三十四年,万寿宫还在,端坐高台的神灵不见了;刻字还在,捐施的田地不知在何处了;熊村还在,只是不知道胡信士是否瓜瓞延绵、繁荣兴盛。

在村民的生活区,有一条引水渠,很多房屋就在两侧,熊氏宗祠和李氏宗祠也都建在水边。李氏宗祠正在翻修维护,熊氏宗祠则是大门紧锁,我只能空手而归。既然无法了解人,那么我只能用心去感受物。

我沿着村间小路一路探寻,可以看到门上已经褪色的喜联,可以看到各种精美的窗棂,可以看到凝重的青石板,可以听到被锁在家里而满是怨气的犬吠……

熊村有多道老城门,有紫气门、长发门、德星门、天相门、永兴门,现存有文字可以证明年代最久远的当属永安门。通过门上的记录可以得知,永安门最初建于明代。门额上的“永安”两字楷书为时年六十岁的长者熊海颜在明正德十五年(1520年)手书,该门于雍正二年(1724年)重修。紫气门于乾隆十年(1745年)重修,德星门于道光七年(1827年)重修,长发门于道光十年(1830年)重修……

在诸门中,紫气门当属最壮观。其位于熊村的九龙桥边,由左右两侧两座小门和主门构成。人们只有通过其左右两侧的两个小门拾级而上二十多米才能来到紫气门下。来到门下的人想要进入村中,必须再次拾级而上。其门威踞高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对于防御盗匪保境安民具有强大的功效。

临走之前,我询问了多位村民,想要去探寻关帝庙和古戏台。遗憾的是,我费尽心机到头来只看到“半座”门窗紧闭的关帝庙。它的主建筑还在,但是大部分已被改造为多个小卖部。至于古戏台,则是早已经被拆除了,人们甚至连拆除的时间都记不清了。回想那些被人遗弃的电影院维修收据,在这个电视机、智能手机、电脑流行的时代,村里的电影院都灰飞烟灭了,更何况一个老戏台呢?

开车行驶在返程途中,我一直在想,没有商业开发,就没有人去保护和修复它;有了商业开发,却又容易让它失去真实的样子。中国人强调中庸之道,如何能在开发与保护之间找到那个平衡点呢?

或许这也适用于传统与现代两个概念吧。

阳朔龙潭村:精巧迷幻飞龙升

中午时分,离开灵川县的熊村,我立即赶往大名鼎鼎的阳朔县。下高速之后,两边的道路就有不少骑着电动车的本地人向游客推荐景点或者线路。我目不斜视,或许是大家都能看出我的坚决,因此也没有谁勇于上前尝试“闭门羹”。

我由导航带领着到达目的地的停车场。刚想下车寻找方位,天上就开始砸下密密麻麻的雨水,只好回到车里避雨。望着车外的大雨,我不知道它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还是要向我展示龙潭村名的深刻含义。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我到售票处买了票。成人票原价十八元,优惠价十元,十六周岁以下的八元。售票处只有一位本地姑娘,她再三地跟我确认门票的费用。整个园区看上去冷冷清清的,经过一场大雨的冲洗之后,道路有些湿滑,正从村子里出来的三个游客跟我和儿子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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