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青,瑶山情

作者: 丽君

丽君,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北京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三百多万字。参与编写或自己主编《意林作文》《中学生满分作文》等近三十部教辅书。

二〇一二年,我被选派到全县最穷的瑶族乡的一个深度贫困村做第一书记。初到瑶乡,看看四周,我心里凉了半截。

我要驻扎的村,就在山间公路边。环村皆山,村委办公室坐落在公路边一隅的山窝窝里。这里远离城市,交通不便,穷根难拔。小村像一个黑黑瘦瘦的憨娃,仰躺在深山怀抱中,酣睡。

走村串户,是第一书记必做的功课之一。村委办公室前面的悬崖下,有一户人家,是我做功课的第一家。那户人家,也是建在巴掌大的山窝窝里。从上往下看,我以为两分钟就能到达那户人家,不曾想,到那户农家的那个斜坡好陡,几乎有九十度的坡度,我刚迈出脚步,就被吓坏了。

我驻扎的村虽然在公路边,可是全村十五个屯的一千多口人却散居在两百多个山头里。屯道山路十八弯,有的是在悬崖峭壁上开出的羊肠小道,最宽处约一米五,最窄处不足半米,道路的外侧是峭壁深渊;有的路面满是沙土碎石,遇到下雨天,道路湿滑泥泞,行走十分危险,所以走村入户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险象环生。

有一次我独自一人进屯,半路遇到塌方,塌方处有几十米长,下面就是百米深的悬崖,人只能从塌方的地方走过,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脚印走。我走了一半,就靠在塌方处的泥石上,不敢动了。之后,每次经过那个地方,我都心有余悸。

有一天,我和一位乡直扶贫队员去最远的屯下队。因为刚下过雨,崎岖窄小的屯道到处是积水,被雨冲刷过的锋利小石块七零八落地裸露在地面。我们的摩托车被锋利的石块亲热地“咬”了几口,爆胎了,我俩摔了下来。我漂亮的衣裳顿时成了花里胡哨的“地图”!我哇哇大叫。同队队员挤出一丝笑容,指指我们摔倒的地方让我看。天啊!我一看,差点吓蒙了。幸好旁边有块大石头挡着,不然,我们会连人带车飞下山崖了……本来想打电话求救的,但山里没有信号,我们只好推着车在泥泞的屯道上艰难前行。遇到上坡路,力气大的队员在前边拉,我在后面推。因为湿滑,有几次不仅推不上坡,还连人带车倒滑,在后面推的我,差点光荣做“铺垫”……

更让我不能忍受的还在后面呢!

我们千辛万苦到达农户家里的时候已是中午了。和农户聊了一下,了解了些情况,就到下午一点多钟了。农户一直邀请我们喝碗玉米粥,盛情难却的我们答应了。进屋喝粥前我说我要洗手,农户为难地摊开双手,说,家里没有水,但可以带我到地头边洗手,不远,就在屋外几里远的地头。到了地头,我盯着那户农家地头水柜里的水看,只见那水黄黄绿绿的,里面落叶、青苔、小昆虫等什么都有。我说,你们有河流吗?农户说,没有,连地下水都没有。那吃水用水怎么办?回答说,就是建地头水柜,等下雨了,把雨水聚在水柜里,节约着用呗。原来,瑶乡自然条件十分恶劣,被联合国官员评价为“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瑶乡群众告诉我,这里“一天落水水连天,三天无雨地冒烟”。全乡仅有一百五十平方公里,却重峦叠嶂,没有河流与平川,两万多名瑶壮儿女,分散在近四千多个自然山上,傍山而居,依靠一万四千多亩碗一块、瓢一块的山洼地繁衍与传承……知道我要喝的粥就是这地头水柜里的水煮的,我心里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喝玉米粥的时候,我假装吸了一口就匆匆放下碗。主人问我为什么不喝了。我说喝不惯玉米粥,其实我是嫌水脏。刚才在走访农户的路上车爆胎了,现在又要喝地头水柜里的水煮的粥,所有这一切,瞬间让我的心结成了冰。说到底,还是嫌弃。

想到“嫌弃”这两个字,我又愧疚起来。我满腔热血、毛遂自荐来做第一书记,是心中那抹永不褪色的中国红的激励使然,但现实和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明月松间照,爱如清泉石上流,让我在羞愧中生出无限感动。

农户主人蒙嫂子见我不喝玉米粥,竟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涨红了脸,双手不停地揉搓衣角,惴惴不安地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我早餐吃得太多,消化又不好,现在还饱得很,不用再做什么给我吃了。

但是蒙嫂子不由分说便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卷粉,手脚麻利地给我煮粉。粉煮好了,蒙嫂子端来给我,自己却不上桌吃饭。原来,山里人的规矩是,客人来了,女人是不上桌吃饭的。我才不管,我把蒙嫂子推到桌边,夹了块鸡肉给她,她竟触电般地站起来,说,鸡肉是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的,她不能吃。听了这话,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我赶紧又夹了块鸡肉给她,自己也夹了块鸡肉吃起来,边吃边说,大家一起吃,一起吃!这鸡肉好吃!蒙嫂子听我说鸡肉好吃,笑逐颜开,又猛地往我碗里塞鸡肉。我心里不由泛起感动的波纹,也为自己刚才嫌弃他们而感到羞愧。

我只盛了一小碗粉,很快就吃完了。同队的队员却还在慢吞吞地吃。我只好东走西看,结果我瞥见主人家有个瘦瘦的人躺在床上。摆在他床前的菜,只有几口青菜,而招待我们下粥的,除了两大碟青菜、一盘炸好的小鱼仔,还有瑶乡的招牌土鸡肉。我看了很难受,就去和一个不喝粥的老人聊天。这才知道,蒙嫂子家中有五口人,爷爷、奶奶已年过八旬,有个女儿在村小学读书。蒙嫂子的丈夫身患癫痫,别提干活养家,有时连自己都没有办法照顾,去年掉下山崖,如今只能躺卧在床。全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蒙嫂子一个人的肩上,她既要照顾老人,又要供孩子读书,还要照顾生病的蒙爸爸,生活十分艰辛。刚才的饭菜,是这个苦难的家最好的东西了。我听完起身跑到前屋,趁着同队队员还在喝粥的空隙,偷偷地喊蒙嫂子出来,悄悄地塞了三百元钱给她,让她给家里人买些吃用的。蒙嫂子先是推辞,接着眼圈发红,想说话,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我告诉嫂子我很喜欢她,当她是亲人,家里有病人,我第一次来,一点心意是应该的。

我们出来的时候,蒙嫂子把一个袋子塞给我,我摸了摸,感觉是豆子之类。蒙嫂子说这是她种的黑豆,施的是农家肥,是很环保的。我想着,这也许是他们一家半个月的下饭菜呢,就推辞说不要。蒙嫂子说她很喜欢我,当我是亲人,我第一次来,表一点心意是应该的,放心收着吧。现学现卖,不错嘛,好吧,我收。

在此后的驻村工作中,目光所及皆为温暖,停留之处皆是良善……

扶贫工作很烦琐,千头万绪,我每天都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冬天,山里基本上在零度上下,比城里冷多了。有一天我在村委办公室整理档案,突然听到门外有人亲热地喊我的名字。出来一看,原来是蒙嫂子。她手里提着个饭盒,饭盒正往外冒着热气。蒙嫂子悄悄把我扯到一边,轻声说,这是家里养的母鸡,它不下蛋了,我把它给处理了。山里冷,你喝口汤……我看着蒙嫂子冻红的双手,问她是不是走路来的,她点头称是。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这么冷的天,干吗走那么远的路给我送这个汤来?累坏了怎么办?蒙嫂子憨厚地笑了,说我对她那么好,这是她应该做的。

从此,每次村里有事,蒙嫂子都不计报酬地跑前跑后帮忙,事情多的时候,她还召集她的一堆姐妹来帮忙,害羞的阿红妹妹、热情大方的潘姐姐,等等。记得有一次,我和蒙嫂子闲聊时,说到我有个朋友想要锅灰做药引,顺口问,你知道什么是锅灰吗?就是农村烧柴火做饭的锅底灰。没想到,第二天我还没睡醒,就听到有人在门外低声喊,丽丽指导员,丽丽指导员……拉开门一看,原来是蒙嫂子、阿红妹妹和潘姐姐。我正纳闷她们怎么来这么早,只见她们每人都从身后拿出一小包东西,兴奋地说,看,你朋友要的锅灰!

我了解到,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瑶乡群众,从没有走出瑶乡,有的人甚至走过最远的路就是到几公里外的村委。我决心努力让瑶乡群众长点见识。

二〇一三年四月,在我的牵线搭桥下,南宁市民族文化艺术研究院到我驻村的小学演出,艺术家们以精湛的表演为瑶乡群众带来了丰富的视听盛宴,小小的山村小学欢腾成了一片快乐的海洋。很多观众啧啧称奇、目不转睛,连七十多岁的老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二〇一三年五月,我带着老公、儿子来到驻村小学,为五名瑶乡儿童送上每人四百元共计二千元的爱心捐款,和他们提前欢度六一儿童节,其中一个是蒙嫂子的孩子。

精神上得到了一点滋润,物质上还得提升上去。俗话说,靠山吃山,可这“穷山”,如何吃呢?

驻村久了,我发现群众种养业单调。在国家有农业奖补等好政策的帮助下,我带领大家种优质玉米,并套种优质黄豆、黑豆等,提高亩产量,开辟荒山种优质青椒、优质冬瓜、优质金银花等。

终于,大自然挥舞着最奢侈的油彩,染尽群山层林,绘出一幅幅瑰丽的油画。

我带领群众种出的玉米金灿灿的像金元宝,大米像一粒粒圆滚滚的珍珠,青椒像一盏盏翠绿的灯笼,大个的黑皮冬瓜像个胖娃娃似的。由于颜值高、卖相好,自然卖出了好价钱,大家的腰包也鼓了起来。破旧瓦房倒下了,小洋楼像雨后春笋似的拔地而起,群众脸上都笑开了花。大家都说,在脱贫的路上,感谢祖国,感谢共产党,感谢各级党委和政府,感谢第一书记,感谢所有帮助我们的人,是党和政府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

就在大伙儿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发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那天我和阿庆嫂在聊天。有一名面生的小媳妇走过我们身边,先是羡慕地偷偷盯着我们,被我们察觉到了,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了。阿庆嫂告诉我,这是村里新嫁过来的媳妇,广东人,她看不起咱这里。说完阿庆嫂叹了口气。

我想想不对呀,广东人热情好客,怎么会看不起别人?果然,我一了解,原来是语言乌龙造成的误解。

小媳妇热情好客,嫁过来不久就招呼村里的媳妇去她家吃喝。那天,她做了水饺,一高兴,就飚了她的“母语”——粤语,说“吃水饺”。粤语说的“吃水饺”,壮语听起来就像是说“去睡觉”。很不巧,村里大多数媳妇的“母语”都是壮语,一听就不舒服,觉得还没吃尽兴,就被赶回去睡觉了。恰在这时,有个妇女说新民话,新民话听起来也像粤语,小媳妇一听就两眼放光,“他乡遇故知”般兴奋,高兴地用粤语问,你在说白话?你在说白话,壮语听起来就像是说,你在说癫话?说人家说癫话,那是极其不尊重人。说新民话的那个妇女当即就不高兴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你说啥呢?谁在说癫话呢……

说真的,粤语和壮语、壮语和新民话,还有瑶语等,音调、意思大相径庭,大家交流起来就像鸡同鸭讲,时间一久误会越来越深。

这不利于团结。

既然是语言障碍,我就对症下药,在村里普及普通话。

经过磕磕碰碰,村里人说普通话成了习惯,广东嫁来的小媳妇也很快融入当地。

那名广东嫁过来的小媳妇很年轻,脑瓜子活络,她自己在淘宝上开有店铺,将自己家的土货在网上售卖。她会玩抖音、视频号,还会直播带货啥的。我知道这个信息后,就找到小媳妇,让她做领头羊,带领全村妇女在网上卖货,大家共同致富奔小康。

小媳妇一听立刻点头答应。她帮大家在抖音、视频号等新媒体平台免费直播带货。将村里的绿色生态土货花生、山药、黄豆等销往全国各地,村里再也不愁生产的土货“养在深闺人未识”。

一次到村里收农货,小媳妇见到了传说中的科哥。科哥只有一只手,却“一条胳膊养活一家人”。小媳妇很感动,就想方设法帮他卖掉粮食。通过小媳妇的直播带货,科哥有了收入。他每天收了豆角、西红柿就拿过来送给小媳妇,自己却舍不得吃。这让小媳妇很感慨,觉得辛苦也有了更多的价值,自家小小的店,成了村里人生活的希望。

我在瑶乡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应该就是为不穿鞋的男孩尽的微薄之力。

有一天,下着雨,我去走访学校。虽然只是初秋,但出奇地冷。我到达学校的时候,正好是下课时间,孩子们一窝蜂地拥出教室,在操场上打闹。而在学校的阅览室里,我发现有一个男孩微笑着盘坐在地上,安静地看书。我惊讶地发现,他没有穿鞋!

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一抬头,发现校长笑容可掬地站我在面前。

我悄悄指着阅览室里那个安静看书的小男孩,问校长,那个男孩为什么不穿鞋?

校长给我讲了个故事。

有一个孩子,家在离学校很远的山区深处,后来上了村小学。第一个星期,孩子想家,周末坐车回了家。妈妈虽然很高兴,但是交代孩子说,下一周不要回来了,咱家穷,付不起车费,省着点。可是第二个周末,妈妈开门,见到了门外的孩子,孩子说,妈妈,我没坐车,我走路回来的。妈妈既感动又心酸,说,下一周真的不要回来了,咱家穷。虽然你走路回来,但是走路会磨损鞋子,鞋子坏了,咱买不起新的。可是到了第三周,妈妈一开门,又见到了门外的孩子。孩子说,妈妈,我赤脚走路回来的。妈妈看见挂在孩子小小脖子上的鞋子,心酸地哭了。

这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他养成了能不穿鞋就不穿鞋的习惯。

看着男孩裸露的小小的脚,以及脚面上那小小的茧,我想,大概是鞋子不合脚,上学的路又远,茧是被磨出来的吧?这样想,我的眼里不禁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这辈子,拿的都是笔,现在到农村来做帮扶工作,我能做些什么?

我花了几天时间,全方位采访了村小学,又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为村小学做了图文并茂的详细介绍,然后发到了微信朋友圈、QQ空间及几个爱心群,许多爱心人士为村小学捐钱捐物。最先关注我们村小学的是爱心蚂蚁广西群的一名网友,她是浙江的一名高三女生。她先把自己平时收藏的课外书,通过邮局邮给了我们村小学。她和她的朋友们还有一些很新的衣服,本想寄给孩子们,可是到邮局一看,邮费太贵,她根本付不起邮资。女孩只好去打了短工,挣够邮费再寄了过来。

二〇二二年五月,我在乡村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年时间,历任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员、帮扶干部。山上坡下、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到处留下了我的脚印。

我该回城了。

但我已离不开农村这片热土。我决心继续留下来,为乡村振兴尽绵薄之力!让那抹耀眼的中国红,继续在山间高高飘扬!

责任编辑   蓝雅萍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