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娘江水清又清
作者: 廖俊清廖俊清,广西西林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这样也好》。现任西林县文联主席。
依着云贵高原龙脉的走向,从云南流入西林县土黄村的驮娘江,水量骤然变大,光彩熠熠,犹如一条银色长龙蜿蜒奔流。
土黄村是驮娘江上游河岸的一个村落,驮娘江流到此处,有两条支流汇入,地势开阔,水量开始变大。驮娘江是一条有故事的河流,见证了诸多历史。
在西林县、田林县的驮娘江流域的壮族地区,长盛不衰地流传着驮娘江由来已久的故事。传说驮娘江本是一条高原的路。天地分开时,天旱七年,草木枯焦,泉水断流,一位汉子为拯救即将渴死的母亲,背着亲娘踏遍高原坎坷的路,去寻找水源,这才走出了这条驮娘江来。
驮娘江之名,也有传说是北宋侬智高在百洋一带背着母亲过江而得名。不管是哪个传说,都反映了一种文化观念——百善孝为先。孝德文化,在西林县影响深远,是句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那劳岑氏建筑群中的孝子孝女牌坊,就是孝德文化的实物载体。受驮娘大孝影响,民间还有瑶族“度戒”尽孝、壮族“哏过”等孝行。目前正在向国家申遗的“西林唱娅王”和获得广西非遗保护的“西林欧贵文化”,也是孝德文化的代表和延伸。唱娅王活动是壮族民间与娅王有关的一种传统文化现象,主要通过唱山歌的形式充分表达人们对天体、自然乃至万事万物起源问题的探讨以及对各种社会现象的认识,反映了壮族先民对世间万物的朴素认知和思想感情。“西林欧贵文化”是没有儿子的人家,女儿招婿进家赡养父母的孝行表现,在那劳一带尤其盛行。“欧贵”是壮语音译词,“欧”代表着“要”的意思,“贵”代表着“女婿”,也就是把男儿“嫁”出去,把女婿招进家。婚礼由女方家操办,不收取任何彩礼。这是驮娘江沿岸的西林县壮族村寨奇特的嫁娶婚俗,即“欧贵”婚俗。“欧贵”婚俗中,对“嫁入”女方家的男子,家长视为“儿子”,无论在家庭或社会上均享有与本村本族男子同等的地位。这种婚俗与中国其他地方的入赘确实不一样。
驮娘江,以孝得名,千百年来,孝德文化始终都在。
驮娘江作为右江的主要干流,其流域是桂西北和云南省的壮族人最为集中的地区,无论对于右江还是对于壮族人文历史都有着重要的影响。早在公元前的商周时代,驮娘江一带就有了古越人活动的足迹,尤其是到了公元前一百年,以驮娘江为中轴线的古句町国应运而生。仅西林县境河段一百二十多公里的流域里,就发现了三十八处旧石器时代古人类活动的遗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位于驮娘江上游的西林县普驮村,相继出土了一座铜棺墓葬和铜鼓墓葬。这两次出土与广南莲城法土龙城和阿用古城等文化遗址一起,被认为是古句町国文明存在的最有力佐证。
句町,壮语音译词,意为红藤。近年来,西林县地名学专家邓正甜先生通过多方考证,认为驮娘江的“驮”是壮语河流的音译,“娘”是壮语红色的音译,驮娘的意义应是红色的河流(壮族红藤崇拜的表现)。这也契合驮娘江流域是桂西北和云南省的壮族人最为集中之地的历史。
生长于驮娘江畔,我觉得流经西林县境河段总长一百二十多公里的驮娘江,就是西林人的母亲河。这条清澈的河流为世世代代的西林人输送着血液,在西林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循环中,不知疲倦、不求闻达,年年如此、岁岁这般,滋养着西林人对历史人文的操守,让时光在这里沉淀、酝酿、升华,逐渐加快了脚步。
西林县的东大门——那劳镇,驮娘江江水到这里不再奔涌,而是缓缓流入河湾,等待支流足别河、西平河的注入。在它们的汇流处,有一个依山傍水的那劳村。那劳,壮语意为肥如猪油的田。因为清朝末年那劳出现了“一门三总督(岑毓英、岑毓宝、岑春煊)”的佳话,这个只有一百多户壮族人家的山村,由默默无闻的山寨扬名为生养爱国英雄的宝地。
自道光年起,西林那劳岑氏家族一门两代出了云贵总督岑毓英、代理云贵总督岑毓宝、两广总督岑春煊三位总督。岑毓英是壮族历史上的首位总督,岑春煊是壮族历史上的首位尚书。岑毓英与其弟岑毓宝、其子岑春煊一起,被称作“一门三总督”。岑氏父子总督保疆卫国、勤政为民,颇有建树,深得世人赞许,声誉广传。
由于岑氏父子在清朝末年和民国初期的显赫地位,不见经传的那劳村一夜之间名动天下。如今仍然屹立在寨子一隅的岑氏建筑群,依然能让人们感受到当年那种鹤立鸡群般的雄伟。那劳岑氏建筑群始建于清光绪年间,由宫保府、南阳书院、荣禄第、岑氏宗祠、增寿亭、思子楼、孝子孝女牌坊等十余处建筑组成。这些建筑当中以宫保府最为气派,宫保府建于清光绪年间,云贵总督岑毓英受清王朝封为太子太保,受旨赐建。建筑物为三进式院落,砖木结构,前进为阔三间,后进为五间。建筑物上的柱、梁、檐均有栩栩如生的水彩画,门额上方悬挂雕有九龙环绕的“宫保府”立式牌匾。宫保府坐西朝东,依山而建,总占地面积约一千三百五十平方米。岑氏建筑群是桂西壮族地区保存规模最大、延续时间最长、保持最为完整的古建筑群,二〇一三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十多年来,西林县多方筹措资金,全力打造宫保府景区。二〇一七年,西林县宫保府景区顺利通过国家4A级景区评估验收,成为四面群众和八方游客青睐的旅游胜地。
那劳村的老人说,驮娘江的重要支流足别河滋养着足别瑶族苗族乡,曾经是宫保府的主要粮仓。足别瑶族苗族乡一九八四年从那劳公社剥离出来,是广西唯一一个以两个少数民族名称命名的民族乡,全乡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二。二〇〇六至二〇一六年,我在足别干了五年副乡长,又在乡长任上干了五年,把十年的大好时光奉献给了基层。我一直在思考“粮仓”的深远含义。在足别瑶族苗族乡央龙村安怀屯和威安屯交界处有一座风光旖旎的大山,此山海拔一千二百多米,四周共有九座小山向其朝拜,常年云萦雾绕,当地人称之为九龙山。那里长着罕见的水柳和野生水稻,还有与恐龙同时代的活化石——桫椤,也是广西面积最大的一片野生桫椤。这是一块有待合理开发与保护的生态旅游处女地。足别人勤奋耕耘着千顷良田。这千顷良田距离宫保府十六公里,像片世外桃源,你从宫保府一带往东南方向观望,根本就没想到还有那么一个地方有千顷良田。连绵起伏的大山层层包围,把它遮蔽住。从宫保府沿西平河溯流而上,两边一直是陡峭的山峰;在八公里处有个那叔屯,地势略为开阔,西平河在这里与足别河相汇,继续奔向驮娘江;再溯流而上八公里,两边仍是陡峭的山崖,林木苍翠,竹影横斜,溪流潺潺。正当你产生“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时,转过一个小弯,你的眼前顿时“柳暗花明又一村”,千顷良田豁然展现在你面前,像你日思夜想的新娘,终于被你掀开盖头,看到惊人的美貌。看到此处景象,我不禁感佩云贵总督岑毓英长远的战略眼光,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已。
驮娘江从那劳流至定安镇,因有源于广西隆林县隆或乡的支流驮绿河的注入,水面变得更加宽阔,形成平阔的河湾,便于建设码头,驮娘江一时成为滇桂的黄金水道。驮娘江,没有世界大河的长,也没有世界大河的宽,然而这条鲜为人知的小河流,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
今天,你可以循着白家寨、常井寨(今属田林县定安镇)一带,来到“西林教案”发生地,人们叫它“者国”。“者国”为壮语音译词,意为有许多石蛙之地。定安成为贸易繁荣的商埠,源于驮娘江通航顺畅的水路,驮娘江流到这里形成宽阔的水湾,水湾边建有几个大码头。彼时,来自广东、香港等地的紧俏物资食盐之类满满地装在货船上,沿着珠江、右江溯流而上,运到驮娘江畔的定安码头卸货,然后像分发蛋糕一样匆匆地发往各地,就连云南、贵州的商户也来这里进货。如今,桂滇黔崇山峻岭间依稀可辨的条条山道就是那时候的马帮走出来的。如果你凝神谛听,那些远去了的马帮铃声,仿佛又在山间缥缈地回荡。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下旬,我随广西民族文化研究会的专家到定安镇“西林教案”发生地考察。有个易学家说,此地地形酷似弯镰刃,风水地理谓之镰刀煞,外来行龊者易犯事招诛。因此,马赖来到定安者国这个地方,尤其在白家寨、常井寨一带进行非法传教活动,注定要被处死。
定安镇的老人说,正法马赖那天,其猩红之血流到地上,立即变成暗黑的臭血;老天突降瓢泼大雨,山洪暴发,将马赖等不法之徒暗黑的臭血冲至驮娘江,臭血瞬间被浑浊暗黄的江水稀释、吞噬、卷走,无影无踪。老人们说,驮娘江不想让这种暗黑的臭血遗留在江畔,一分钟也不让,滔滔江水势必把这龌龊之血涤荡干净,冲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翌日,阳光明媚,浊黄的江水忽又变清了……
驮娘江奔流千年,如今人们依然在江边的水田种稻,在丹桂飘香的季节收获满目的金黄。驮娘江两岸,近河平展的稻田、缓坡略仄的梯田,满眼的黄色稻浪层层叠叠、一望无际,谷穗都在快乐地低吟浅唱,展示出沉甸甸的希望。人们早早就将打谷机、脱粒机收起来,在稻田里摆上木制的四方打谷桶。暖阳普照,田地里一片忙碌的景象。割稻的、掼稻的、装谷的、绑稻草的……什么年龄段的人都有。女人挥镰割稻,男人扬手掼稻,时有几声不荤不素的笑话,几声不真不假的骂俏,农家的初秋,满眼硕果累累。
秋收时节,扁米飘香。一些人家正在做饭,几缕袅袅的炊烟轻吻着带有稻叶和泥土味的熏风,如轻纱薄缦。一些民众将未完全成熟的谷穗剪回,连壳煮熟,然后用碓来舂,之后出秕糖,制成绿色的扁糯米饭,其味香甜,甘软可口,壮语称“毫母”(意为扁米)。传说很久以前,壮乡大旱,播种季节推迟了,糯谷到了九月中旬还未成熟。村里有位恶婆婆想刁难儿媳,连连叫饿,要吃糯米饭。在歉收的岁月里,只有财主家才囤有糯米。儿媳为满足家婆的要求,只好不辞劳苦,到糯谷田里选来一些比较成熟的谷穗,连夜蒸煮、舂制成绿色的扁米,端给家婆品尝,并叫隔壁邻舍乡亲一起来尝新。众人吃着这香软的扁米,不仅赞美这扁米的味道好,更夸奖儿媳的善良、勤劳。从此,扁米食作流传壮乡瑶寨。
风生水起,人们纷纷在岸边的缓坡地带种植西林砂糖橘。
西林县,素有“扎根扁担也能发芽”的美誉。亚热带季风气候,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光照充足,雨量充沛,土壤深厚、疏松、湿润,土地肥力尤其高。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种植出来的砂糖橘,果型饱满美观,果皮橙红鲜艳、着色均匀、有光泽,果肉风味清甜、口感爽脆、柔嫩多汁,具有产量高、味甘甜、品质好、营养佳的特色。每年四月末是砂糖橘开花的时节,碧绿的橘叶间,乳白色的花朵迎风绽放,馥郁的芬芳扑鼻而来,四处弥漫。
二〇一一年,西林县被国家经济林协会评为“中国砂糖橘之乡”,二〇一二年西林砂糖橘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认证。在西林县,农民村前屋后种满砂糖橘,全县种植面积已突破二十万亩,砂糖橘已然成为人民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支柱展业。
在驮娘江上,有一道蔚为壮观的悠然风景,就是人们充分利用宽阔肥厚的水面养殖西林麻鸭。
如今尚健在的老人都说,西林麻鸭是由野鸭演变而来的。过去,西林县境内到处都有野鸭,当地很多壮族人拿野鸭蛋来给母鸡孵化,产出雏鸭饲养。有些人还用网套捕野鸭来养,和家鸭配种,经过长期的饲养,驯化成了今天的西林麻鸭,有典型的山地水乡麻鸭外形。雄鸭头部毛色暗绿,接近肩的颈部有一圈白环或白点,身部紫红或灰黑色相杂;雌鸭稍小,颈短而圆,脚较短,全身灰斑色或黑斑色。公鸭平均体重不超过两千克;母鸭更小,只有一点五千克左右,一年产蛋两三百枚。
西林麻鸭肉质细嫩、骨质松脆、味道鲜美,蛋白质含量高,而其中含饱和脂肪酸量明显比猪肉、羊肉少。以西林麻鸭制作的白斩鸭肉是当地的一道上等菜肴,专门用来款待宾客,享誉四方。西林麻鸭蛋的营养价值同样高,是亲友之间往来送礼的佳品。二〇一三年,西林麻鸭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认证。
驮娘江,因为依托云贵高原的天然优势,从其诞生起,两岸高山连绵、川壑纵横,漫山遍野花繁树茂,翠竹亭亭玉立,芭蕉婆娑摇曳,良田一片片叠起。春来披着茵茵绿绒,秋季泛起金黄的稻浪。得益于这些独特的地理环境,驮娘江水产丰富,鱼虾肥嫩,肉质紧实。古代油贵,一道古法河水煮河鱼无须用油,只用最自然原始的烹饪方法,再加点食盐,无腥味,味道香甜鲜美。
打来的鱼,人们原先在自家的餐桌上打牙祭,后来逐步拿去集市交易,变成千家万户舌尖上的美食,换取生活其他所需。从古至今,驮娘江畔的人们就这样繁衍生息,过着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生活。
现在,除了禁渔期,在驮娘江不同河段的河湾,经常可以见到人们渔歌唱晚。宽阔的水面上碧波荡漾,十几叶独木舟井然划行。每叶独木舟上站着两个渔民,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腰挂鱼篓。一人悠然自得地撑船,一人手持渔网,岔开两腿,目视前方,双手潇洒自如地往上前方使劲一抛,渔网呼地在头顶前方展开成漂亮的圆圈,如孔雀开屏般哗啦地抛进水里。河湾里溅起圈圈白色水花,便像被世界顶级跳水冠军完美入水,涟漪还在一圈圈朝外漾开去,渔民已开始不慌不忙地收网。那些已经收网的,欣喜地将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收获依次放进腰上的鱼篓里,接着再抖网、撒网……
驮娘江,一条很有故事的河流,用不着刻意雕琢,一种自然状态下生成的形式,文化品位犹如驮娘江的深情汩汩轻流而来,这便是句町古都,生态西林——地处桂滇黔三省(区)结合部,一鸡鸣三省的地方。
古往今来,驮娘江水在流出与注入中循环往复,诠释着这里唯一的永恒——变化。穿越深邃的时空隧道,从远古的句町走来,熠熠生辉的青铜之光,孕育出岑氏“一门三总督”的奇迹,繁衍了壮家的“欧贵”“干栏”“龙崖外”,瑶山的盘王、苗族的芦笙、彝人的篝火……从战马嘶鸣的战场,到歌舞升平的生活,所有的历史积淀,都承载着记忆的厚重与传奇,无一不显耀着句町那悠远绵长的历史文化遗传。
驮娘江,承载着历史和传奇,奔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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