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笼
作者: 罗仁通罗仁通,广西宾阳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广西文学》《红豆》《百花园》等刊物。有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太阳走到村庄的西边白晃晃地往斜里倒,倒在现代楼房反射到二十世纪遗留的泥瓦房的残墙上。楼房与残墙本来是泾渭分明的两样东西,因并肩站立而达成某种默契,悄然在这里交融,默默地挟持着一条窄窄的村巷向村庄深处蜿蜒。
我行走于其间,穿堂风不时地裹挟着村庄密码从岑寂的厅堂逸出,迎面扑来。继续朝前走,村巷顿然断裂,原本连成一片的老屋倒坍在地,顿时天宽地阔,脚下圆溜溜的石铺的巷路也被坦荡荡的水泥路取代。路的右边卧着一方浮满绿藻的池塘,池塘边上是一垄一垄的菜地。池塘又与水井毗邻,水井也已被废弃,路肩上让一圈篱笆围住的几只狮头鹅是它孤独的守望者。
道路尽头,一间摇摇欲坠的房子努力挺直腰身,仿佛它不屈的挺立就是为等候今天,过了今天它就会像其他房屋一样要倒塌了。房子上部分是青砖墙,下半部分是赭黄色的石墙,砖墙石墙沿着水渍都生了一层苔藓。掀掉挡门的筛箕,我跨进屋内。一排杉木,共有五根,每根都有碗口那么粗,它们互相之间间隔两尺来宽从左边墙插入右边墙,拼成一个栏棚,把屋子逼仄的空间切成上下两层。栏棚间横着个大猪笼,猪笼搁放在这里许多年了,它浑身堆积着厚厚的尘埃,筋骨的篾条已经发黑变脆,风稍微一吹便纷纷扬扬地撒下一地齑粉。它仿佛一直等它的主人归来,重新把它扛上肩膀在村庄游走。它不知道,它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主人把它随手一放就是诀别,今天它已成为遗物,它只能替它的主人讲述猪的故事以及村庄的兴衰荣辱。
这个猪笼是杨益泰家的。那时候猪要统购统销,杨益泰被食品站聘用为收猪员,管了两个大队、二十多个村庄生猪的收购。猪是农家的金宝贝,卖一头猪的钱要负责一家人一年的人情往来,要管一大家子一年到头的油盐衣袜,还要支付孩子的学杂费。
杨益泰是猪的生死判官。杨益泰一来,硕大的猪笼一显身,村庄立刻沸腾。杨益泰每走进一个院子,人未到沙哑的声音先到,喂猪了没?喂了。喂得够饱了吗?够饱了。在一问一答中,杨益泰扛着猪笼迈进门槛,立定了左瞧右瞧正躺在猪栏里酣睡的大肥猪,忽然就卸掉了猪笼,一个箭步跨上前去猛地踢上猪一脚。踢完了转身到厨房抓来盐丢进猪槽。猪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嗅到盐的味道后慌忙过来吃。猪的主人看着杨益泰的举动眼睛潮湿了,杨益泰这是让他们多挣不少钱呢。
整个村庄一天都在沸腾,猪撕心裂肺地嗷嗷叫。猪被从各条村巷驱赶出来,陆续地汇入那条连接村庄和代销店的道路。我们在这条路上看到壮观的赶猪景象,猪脊背上耸动的红色圆圈给人很大的震撼,以至于多年后我都无法忘却。猪在代销店的一号仓库过一夜,第二天被人赶到小镇去宰杀。到底指派谁来赶猪呢?杨益泰有话语权。杨益泰把这个差事当作一副包治百病的膏药,哪家急用钱就往哪家贴。
赶这么多猪上路可不是件轻松活,猪从仓库放出来便四下逃窜。杨益泰想出一个办法,他找来一个箩盖和一根鼓槌,放出一头猪时,他立刻用箩盖捂住猪的眼把猪朝出村的道路推,猪就按他的意思走了。遇到野蛮的猪不吃这一套,非要往岔路走,杨益泰就用箩盖捂住它的耳朵奋力一敲,猪的耳鼓被震痛,也只好老实地回到正路上。杨益泰把这一招教给赶猪的人,于是我们常常看到被他选中的人赶猪时裤腰带左边挂着箩盖,右边钥匙扣别着鼓槌,赶着一队猪浩浩荡荡地前往小镇。
杨益泰最看不得那一张张泪水涟涟的悲苦的脸,于是常常走入这家那家左看看右瞧瞧分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问题还真让杨益泰看出来了。看出症结的杨益泰开口就是对那些人家一顿训斥。你总是贪便宜购买弱小的猪崽饲养怎么不夭折?你老是连猪圈也不建一个,任由猪四处流浪什么都吃,怎么不染上寄生虫?你经常买病猪肉吃,还拿洗碗水喂猪,猪怎么不得瘟病?杨益泰训完了人就口述猪在什么情况下要注射青霉素,什么情况下注射链霉素,最后告诉人们一个秘方,经常于房前屋后扯一些断肠草回来熬汁给猪喝,猪壮,不易生病。有人质疑说,猪吃断肠草不中毒吗?杨益泰翻了翻白眼说,你懂个屁!断肠草、断肠草,猪吃了长命,人吃了肠断净。快去扯回来喂你的猪吧!
自建村以来,还没有谁凭一己之力能够改变一个村庄,杨益泰算第一个。他的建议让每一个人家都筑了猪圈,猪全圈着养。以往猪走到哪里,屎尿就拉到哪里,弄得整个村庄到处是猪屎、猪尿。现在这些恶心的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洁净的村容村貌。有些生活陋习,乡亲们也改掉了。比如如厕,也自觉地钻茅房了,不再随便找一处草丛拉下裤子就屙,让猪吃狗啃,把一些寄生虫的虫卵转移给猪狗。
用断肠草熬汁喂猪果然喂出了事故。镇上一个老妇人,养了一窝小猪,常用瓦煲煲断肠草取汁给猪崽解毒凉血。这天石义村四个壮年男子挑椽皮来卖,因为口渴,支好了担子不卖货先进入老妇人家找水喝。进到厨房,看见火灶的炉上正炖着一个瓦煲,他们以为是在烧茶水,便取碗倒来喝,不出两个时辰,四个人均中毒死亡。
到底是不是杨益泰把这个秘方也告诉了老妇人不得而知,反正有一段时间不见杨益泰上门收猪了。后来事情怎么处理,乡亲们莫衷一是。
时间就像墙上的挂钟,一圈一圈地往下走,走着走着世界就改变了。
生猪不再统购统销,允许自由买卖了。食品站也不再收猪了,杨益泰失去了收猪员的工作。但是凭着那么多年攒下的经验和人气,杨益泰很快再就业,一个广东老板相中了他,让他帮忙收猪,收够一车拉到广东去宰杀。
这一天杨益泰又来收猪,同时来收猪的还有两帮屠户。一帮是从陈平过来的,一帮是从碗窑过来的。他们都不是本乡人。他们买猪只是零零碎碎的,一头两头地买罢了。杨益泰让他们先选。陈平屠户买了黄右业家的猪,那猪体壮膘肥,重量超出五百斤。陈平屠户觉得返程时路远,走的又是山路,就让主家把猪喂饱。杨益泰听说了赶紧前来阻止,说,不可,半成饱足矣,要不然会出事。陈平屠户不知道杨益泰的底细,反而认为杨益泰说话不吉利,朝杨益泰吐了口水,自傲地赶猪上路了。杨益泰劝不住陈平屠户,急得直搓手,连连说,注定败事,注定败事啊。
碗窑屠户就温和多了,他们买的是何发真家的猪,猪也在五百斤上下,他们也让主家把猪喂饱,他们要翻越险峻的大妈山,行程需要大半天时间,猪不吃饱不行。杨益泰又前来阻止,建议碗窑屠户把猪杀掉,挑猪肉回去保险一些。碗窑屠户同意了,当即吩咐主家烧水宰猪。宰完猪,每人挑着猪肉醉醺醺地回去。
那天收猪收晚了,杨益泰就在村中留宿。他不是本村人,是相隔了二十多里路的高岭村人。得知杨益泰留宿,乡亲们纷纷前来邀请他到他们家去喝酒。杨益泰在村中受欢迎的程度,可以和《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渔人在桃花源里的境遇媲美。
酒喝到夜深才散,众人都睡下了。第二天一大早,杨益泰最先醒来。醒来的杨益泰自个儿去村外溜达。这时碗窑屠户又来收猪了,昨天那头猪让他们大赚了一笔。碗窑屠户顺口告诉杨益泰,陈平屠户的猪赶到半路就死掉了。杨益泰听完,哦了一声,随后再没说什么。
一个人一生要做多少好事才能让老天爷记住呢?没有谁能记清楚杨益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来收猪的。杨益泰缺席的日子,村庄像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外扩大。等到我们长大,村庄活成了一个馅饼。它光鲜的外表是鳞次栉比的现代化楼房,乌黑的内馅是成排成团倒坍掉的老屋。
此次回乡,我问,妈妈,杨益泰老人家还好吗?与杨益泰同龄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说,好什么呢!谢世了,死在家中,一个星期了才被人发现。我说,他的孩子不在身边吗?母亲说,他大儿子在镇上当邮递员,小儿子在城里打工,老伴早已故去,他一个孤老头独自守着一个山头、一幢房子,唉!
想不到杨益泰这么不受老天爷待见,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辞世。我为他感到痛惜,我想我应该为他留下些什么。于是我告别母亲向那条一边是楼房一边是残墙的村巷走去。
当我从道路尽头那间布满沧桑的房子取下杨益泰寄存的大猪笼的时候,那个穿着红衣服正在晒稻谷的女人惊诧地问我,你要这个东西干什么?我说,它对我有用嘛!
我把腐朽得缺了一圈的猪笼搬到我停车的地方。我要把它拉走,拉回来放到我的书房里。我先是抬进尾箱,尾箱却不够大放不进去,我又打开车门,塞进后排的座位上。终于放妥了。我自嘲地说,权当拉的不是猪笼,是杨益泰好了。
我的父亲,也曾给杨益泰赶过猪。
特邀编辑 谢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