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父亲

作者: 云海

云海,本名韦云海,壮族,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现任都安县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辽河》《三月三》《金田》《壹读》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潮湿的记忆》,主编文集《温情瑶山》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

在家里,兄妹四人,我排行老二,大哥当兵复员之后不久就成家了,侄子出生几年之后,大哥从大家庭里分出来了,我这个老二就成了父亲的主要助手。

一九七八年,中考改革,凭分数我考上了当时的重点高中——都安高中,父亲自然就把我当宝贝一样全力支持。

父亲也是当过兵的人,身材并不高大,他只是一个卫生兵,但是蹬自行车却十分熟练而快捷。每个周日下午,父亲亲自送我到都安高中大门之后,他会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个麦乳精瓶子,瓶子里塞满了黄豆炒鱼仔,或者炒油渣。一打开瓶盖,喷出来的味道香喷喷的,让人觉得跟山珍海味一样诱人,我打饭时在五分钱的素菜上撒一点伴有鱼仔或者油渣的黄豆,奢侈感特强。

我知道,鱼仔是父亲在地苏河边捞来的,油渣是他当业余兽医赚到的猪肉边料,虽然都是肥肉,但是炸干后会有一股浓香味,这是父亲给我的优待。父亲还答应给我每周两块钱的生活费,有时还多给了五毛钱,但每一次都叮嘱我省点用,吃饱就行。

父亲的床头有很多古书,除了《本草纲目》,大多都是算命的书,有一本黄色封面的《万法归宗》。父亲说,这种书还是少看,书上有正有邪,邪术绝不能学。他讲《封神榜》的故事,比如申公豹为什么赢不了姜子牙,因为他学的都是邪术,伤天害理,最后的下场非常惨。父亲一直告诫我学会行善,学会做人,他居然把诸葛亮的那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来告诫我,我明白父亲的用意。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参加高考之后,分数是上了中专录取线,可是没有被录取。我去报名当兵,可是体重不满九十斤,又被刷下来了。我说去本地中学补习算了,我不想让父亲每个周日都蹬着自行车送我去县城。父亲有点犹豫,他说再想办法。一个月之后,父亲对我说,海啊,你还是去都安高中插班吧!那里的条件好,老师的水平又高,只要努力考上一所大学,出来能够吃“皇粮”,我就不用费心了。我十分感激父亲的良苦用心。

插班期间,我很少回老家,一是不想让父亲太麻烦,每周日都蹬着自行车送我到学校。二是周末的时候可以在图书馆借书来看,自从高二起,我偷偷地借了《三国演义》《西游记》和《水浒传》来看,对课外书非常钟爱。三是周末不回去,多一点时间复习,理由充分。父亲每个月都来看我,从原来的每周给我两元钱到每个月给我十块钱。

一九八二年七月,高考如期而至。高考前的一天下午,父亲意外地出现在学校,班主任通知我去学校门口。我纳闷起来:这个月的伙食费已经给我了,父亲还来干吗?

父亲见了我之后,悄悄地递给我一块手表,说考试时能够掌握时间,答题就有底了。我问父亲去哪里弄到手表的。去年高考我没有手表,匆忙答题,吃过亏了的,父亲跟谁借手表的?父亲并没说跟谁借手表,只是微笑地说,拿去吧,别管。好好考试吧。那年,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我们就像盲人摸象一样填报志愿,我只填河池师专中文专业。父亲说,只要能够上大学,哪个学校都行。

那年八月,我还在田里跟着母亲插秧,大队干部送来了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我心里高兴,父亲更高兴。父亲问我,听说毕业了要当老师,你平时都不大说话,那怎么教书的?我说,先读吧,出来了再说。父亲说,行,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知道父亲安慰我,鼓励我。入学前,我除了办理入学手续,父亲不让我下地干活了,连到河里捞鱼也不让掺和。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闲人,只能看父亲那些古书,消遣时光。

九月,等待终于告下段落。我要远行了,这是第一次远行。父亲一大早就准备了一盘炒得香喷喷的糯米饭,还有几个烤好的红薯,父亲牵挂的是我在路上的各种保障。那天,他蹬着自行车送我到县城的汽车站,又买了两个肉包子给我,送我上车之后,他就站在车站的大门口,望着我坐的班车出站,慢慢远去。我的心悬在半空,眼眶热了起来,“离别”的感觉越发强烈。我发现父亲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不停地招手。

昨天晚上,父亲跟我说了很多大道理,就像别人常说的婆婆妈妈一样。一家人聚餐,父亲喝了一小杯土酒,母亲说这是父亲第一次喝酒,因为我考上了大学。父亲说,今晚,我破戒了,破戒了——不过,我高兴,太高兴了,我们家终于有了一个大学生了。他对着弟弟妹妹说,你们两个今后也要好好读书,也要考上大学,那我们家的大学生就更多了,呵呵——父亲说了很多话,我记得清楚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有志气、有骨气、有勇气,什么困难都会解决的。

我乘坐都安至宜山的班车,从早上七点多到下午四点多,班车一直在颠簸的沙路上行驶。车窗外飞满了灰尘,倘若车窗没有关好,灰尘便从车窗吹进车里,很多人会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露出两只无奈的眼睛。那时的班车非常老旧,上坡的时候只能挂一挡,慢腾腾地,像一个老太太在走路,几乎是挪动前进。我记得父亲在车站买了两个包子塞给我,我说先不吃了吧,因为我怕晕车,吃得太饱会吐出来,那就等于白吃,纯属浪费,我把两个包子放到塑料袋里。班车就像一头老牛,中午过了三刻,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渡口。司机说中午在渡口用餐。我跟着大家一起下了车,跟着大伙去找吃的,我没有吃包子,或者红薯,我想留到学校当作晚餐吧。不过,午餐如果在小炒店吃快餐要花三块钱,我只在路边店吃了一碗米粉,粉里有一点碎肉。过了半个多小时,司机吃好了,朝着大伙吆喝一声,上车啦!大家都急忙挤上车,班车启动,继续沿着蜿蜒的沙路爬行。班车到站了,我到学校报到了。我的第一次远行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在河池师专的三年求学历程中,父亲跟我之间拉开了距离。他不能够蹬着自行车来学校看我了,我也没有写过信给父亲(也许是我想省掉八分钱的邮票吧)。父亲跟我唯一的联系就是每个月寄来的那张汇款单,金额都是十元,那是父亲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是我的生活费。其实,那时学校已经发了每个月二十一元的生活费,加上困难补助三元,我的零花钱就是一个新开辟的项目给腾出来了。除了购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之外,我会用零花钱买一些喜欢的书籍,甚至还能到宜山的老街看几场武打片。我经常去图书馆借书、看书、还书,我的阅读大多是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还有一些中外名著,所以喜欢看录像,特别是武打片,两角钱就能够看一个半小时的武侠大片,心里觉得值。第一个假期,我回到家之后,父亲问我:你适应学校的环境了吗?我说:还行。他问:你有没有跟同学闹什么矛盾?我答:没有。他问:你还需要我帮你做什么?我答:不用。

父亲看着我,他知道我很少讲话,问一句答一句,从不多说。父亲看着我,他是想从我的脸谱上看出我说的是否真实,直到确认我没有撒谎之后才笑了笑说,其实,你已经长大了,应该有主意了,什么事该干,什么事不该干,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怎么样与人相处,怎么样与人为善。读书,读出名堂来,将来就不用担心能不能吃好“皇粮”这碗饭了——父亲的话似乎很深奥,也很直白。我想了很久才有些似懂非懂。

在河池师专,我一直记住父亲的话,按照一个老师的基本功要求去训练自己。比如为了学好普通话,我买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除了专心听课,课余时间主动向几个同学请教。在几次晚会上,为了完成一两首歌的演唱,我往往用很多的时间来训练,反复琢磨,纠正口音。

父亲说过,当老师,必须学很多的知识,必须具备更多的技能,一句话,就是要拥有一桶水,才能给学生一滴水。三年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我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少,弹吉他,加入学校的武术队,参加宜山首届业余歌手大奖赛,跟一些同学练习时髦的交谊舞,假期回家继续阅读父亲的那些古书——还有写作,那时是偷偷地写,不敢示人,偷偷地投稿,希望退稿的时候没有人知晓,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

在河池师专,班主任黎远方老师就像父亲一样对我关照有加,很多同学对我给予了极大的鼓励,三年的学习生活很快就结束了。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五日,那是我离开河池师专前往第一个工作地的日子。班车把我们送到河池地区巴马民族师范学校(简称巴马民师)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巴马民师的校车,专门来宜山接巴马籍和去巴马民师工作的毕业生,我觉得十分荣幸。

当天下午,办理了报到手续,我和同班同学覃波高兴地在宿舍里玩起音乐。覃波拉着小提琴,我弹着吉他,嘴里还哼着歌。之后,覃波用小提琴独奏一曲《梁祝》,我抱着吉他弹唱一首时髦的《朋友》,两个人沉浸在梦一般的世界里,慢慢地陶醉。

那一夜,我们俩睡在招待室(其实是一间办公室改装的,放了两张床)。可是,我的心情激动不已,脑子里一直想着父亲,我非常希望把自己来巴马民师任教的消息告诉父亲,我想让父亲高兴。那一夜,我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不停地幻想,翻来覆去。我想,父亲知道我来巴马民师当老师,应该比当年我考上大学时更加惊喜,更加振奋,弄不好他又要喝上一杯土酒,甚至是两杯,然后再竖起大拇指夸我——

一幕又一幕的画面闪过我的眼前、脑际,跟着夜风一起陪伴我度过那个极度兴奋的夜晚。我没有丝毫睡意,似乎在故意拉长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我的灵魂悄悄地在梦乡舒展,美轮美奂的模样一直持续着。

第二天,我到财务室领了半个月的工资。之后急忙收拾行装,步行去巴马汽车站,搭上巴马到都安的班车,带着满满的喜悦回都安老家去。那一天,我的心情非常好,有了工作了,还领了半个月的工资,这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我记得,我曾经到地苏的市场去买了两斤肉,高高兴兴地赶回家了。进门的第一眼,我看见了母亲,我问父亲去哪了。母亲说父亲在河坝下,我放下肉,告诉母亲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母亲说钱要省着用,弟妹读书也花钱的。我说,没什么,加菜吧。

随后,我一溜烟向河坝跑去,那是我熟悉的河坝,小时候跟着父亲捞鱼仔的地方——终于,我远远看见了父亲捞鱼虾的身影。那身影虽然矮小、苍老,却一直是我眼里一道厚重的风景线,一直是我心目中最值得钦佩的画面。我急忙走过去,并没有跟父亲先打招呼,我想让父亲一个惊喜。那时,父亲正好回到坝头,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慢条斯理地抽烟。父亲一生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他说,可以少吃点饭,烟是必须要抽的。幸好,我也抽烟,我理解父亲为什么离不开香烟。我想,父亲的脑子里思考的不仅仅是我们几兄妹的前程,而且还要思考他所面临的各种难以启齿的难题,思考着人生的沧桑——父亲对着河坝上下望去,似乎还在掂量着另外的事情。那一股烟雾慢慢地飘散,在空中渐渐地消失,父亲的脸上一直露出慈祥的微笑——

爸,我回来了——我走到父亲的身后,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呵呵,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父亲转过脸,似乎不很惊奇地看着我,继续说道,你终于毕业了——

爸,我分配到巴马民师教书。

哦?不回都安了?

学校安排我参加统一分配,不回都安。

哦——父亲吐了烟雾,丝毫没有要表扬我的意思,连头都不转一下。我觉得纳闷了,父亲应该高兴呀!可是,我从父亲说话的语气中找不到他高兴的信息。我开始忐忑不安。

爸,您希望我回都安工作?

不是,不是的。我觉得你有选择的权利。

嗯嗯。

你堂哥读过巴马民师。我想,那个学校应该不错,不过,你在那里教书可不轻松呀——父亲开始分析,你在河池师专只读了三年,你教得了师范的学生吗?你都学会了哪些本领了?你能教好他们吗?父亲问得很认真。我不敢吱声,沉默了,这些问题我压根儿没有想过,确实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父亲又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笑了笑说,没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还是那句老话,人只要有志气,勤奋努力,什么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然后,父亲又给我讲一个故事。以前,地苏街上曾有一个清华大学的毕业生,虽然学历高,可是工作却找不到,最后只能务农,每天跟扁担打交道,太可惜了。父亲还说了一个代课教师的故事,其实那个代课老师只是高小毕业,但是却当了高中的老师,等等。

我听得入神,父亲懂得真多!

夜晚,父亲的话语在我脑海里打转,让我一直想不透。我教书的事变成了我的另一个心事:一个专科生去教一批中师生,确实有难度,我要是不努力也许就会被淘汰。

我觉得假期很短,要学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准备回巴马民师的前一天,父亲看出我的心事,知道我最近都在看很多书,做很多准备。他说,其实,当老师也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只要你努力了,懂得很多知识,什么天文地理,什么三教九流,什么琴棋书画,多少都懂一点,那么教书起来就变得很容易。当老师最怕的是学生问的问题老师答不出来,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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