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饭与空心菜

作者: 黎仁刚

黎仁刚,广西荔浦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长期在省市电视台、电台、报社从事电视专题片、纪录片等非虚构作品创作。

一九七九年秋季,我考入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高中。第二学期的一天,大哥送大米和伙食费给我,还带来了好消息:我们村分田到户了,我们家的粮食够吃了。

那是一九八〇年的初夏,校园旁的稻谷已经灌浆,早熟的品种开始低头。我们兄弟俩站在校园粗壮的桉树底下,空气中弥漫着桉树幽幽的芳香。

在此之前的十七年里,我一直跟着我们家在生产队生活。抢粮是生产队的分配方式之一。那时是集体劳动,集体分配。打下来的粮食一部分是按人口平均分配,叫基本口粮,不过也要用工分挣钱买;另一部分按各家所获的工分多少分配,即抢粮。挣的工分多,抢得的粮食也多。

父母生育了七个子女。前两个哥哥没有满月就不在了,伯父将刚满月的小女儿给我父母抚养,做“引窝蛋”,引来了我们五个兄弟姐妹。这样我家一共有八口人。

在我大哥、二哥工作之前,家里能挣工分的只有父母和懂事的、自己辍学参加生产队劳动的大姐。这样,我家抢粮部分的粮食,就被劳动力多的家庭抢走了。由于所挣的工分少,我家的基本口粮也拿不回来。那时生产队没有其他收入,队里就把那些挣工分少的家庭的基本口粮按照国家统一粮食收购价卖给公社粮所,所得的钱给工分多的社员分红。我家的穷根就是这样来的。在我们村,孩子多的家庭都比较穷。

那几亩田,全家人起早贪黑就把它种完了。我们该读书的去读书,放了学我们就去种田,爸爸又能搞副业,日子不晓得多好过!在生产队,年纪小的想干活都没资格。没有工分,口粮都抢不回。爸爸外出赚的钱要上缴生产队,剩下的钱都不够买米,哪能不穷?穷人的日子不好过。每年青黄不接时,缺粮户的日子最难熬。

我家在广西中部偏北,属于亚热带气候。青黄不接是指每年农历四五月间,去年的粮食吃完了,今年的粮食还在抽穗。这时候,像我家这样的缺粮户,用跟母亲的话说就是“鼎锅都要挂起来——没米下锅了”。

“青黄不接”是我母亲常说的话。她原话是这样的:“青黄不接,会饿死人哦!”她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说。她讲的是家乡的桂柳话。在汉语八大方言中,桂柳话属于北方方言。母亲说的这句话,后面尾音是阳平,也就是第二声调。母亲将后面的阳平声调拉长,像是在叹气,整句话充满了忧虑。听着她说这样的话长大,我至今对“青黄不接”这个词还很敏感。

困难时期,日子怎么过?母亲自有她的办法——煮红薯饭。煮红薯饭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煮饭时,将红薯去皮、切块,混着大米一起煮。

小时候我的肠胃不好,吃了红薯胃就反酸,每次看到一锅的红薯饭我就发愁。我家八口人吃饭,红薯饭一煮就是一大锅。刚开始是一半红薯一半米,后来三分之二是红薯、三分之一是米。

吃饭时我们不能只挑白饭舀,那样会被父母说,会被哥哥、姐姐说,就连同村的小伙伴们都会说,某某“在吃红薯饭时专挑白饭舀”,这样的人会被村里人看不起。不但他本人会被看不起,他全家都会被人看不起。用村里人的话说,因为他们家“没有家教”,孩子“有爷娘养,没爷娘教”。我们家的孩子可不是“没有家教”的人。大家舀饭至少按照一半红薯一半米的标准来舀。

吃饭的时候,母亲和妹妹坐在一起。她把妹妹碗里的红薯夹到自己碗里,把自己的白饭搬到妹妹碗里,说,妹还小,要吃饭。

我吃红薯饭时磨磨蹭蹭。我大姐看到了,就说,我爱吃红薯,你把红薯给我。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把碗里的红薯给大姐,大姐把我碗里的红薯饭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大米饭。

看到我讨厌吃红薯饭,我父亲说,有红薯饭吃你还嫌七嫌八,没挨过饿咧。

他说的“挨饿”指的是一九五八年实行人民公社集体蒸饭吃的年代。起初,吃饭不要钱,大家放开肚皮吃。不多久,粮食就不够吃了。

我父亲说,集体蒸饭吃的时候,他叫我大哥去食堂拿饭回家。大哥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用手抠饭吃,还没回到家,饭就被他偷吃完了。

我大哥生于一九五三年。我后来问他,当时他才五六岁,还那么小,怎么能吃那么多饭?他说没多少啊,那一点点饭,没怎么吃就没了。他说,你是没见过饿饿那年,我们村的于某谋,抓到一只细蜗(青蛙)放到灶里煨,还没煨熟就放到嘴里,活生生地吞下去。

我们村人习惯把一九六〇年称为“饿饿那年”。跟“饿饿那年”被饿死的人相比,一九六三年出生的我还有红薯饭吃,已经很幸运了。

在我们家吃红薯饭的时候,空心菜、辣椒、茄子、南瓜和南瓜苗都是我们吃饭的主菜。茄子如果炒着吃,要放很多猪油才好吃。为了省油,母亲教我们在煮饭的时候,将茄子放在饭上蒸。待饭煮好了,茄子也熟透了。把熟透的茄子搅烂,放上少许盐、葱花、猪油、辣椒,就是一道美味佳肴了。

空心菜,在我们家乡叫蕹菜,喜高温,耐潮湿,分蘖快,种下一株,长成一簇,从春天到深秋都能采摘食用,是我们吃得最多的菜。有人说空心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A、B、C,以及蛋白质、脂肪、磷、铁等。我不知道,我没拿去检测过。我们家种空心菜,实在是因为它是我们村常种的菜,家家户户都种。我们桂北山区秋冬天气寒冷,往往是过了清明节天气回暖,母亲才从七公里以外的镇上买回一把空心菜,跟我大姐一起,把它一株一株地整整齐齐地种在生产队分给我家的自留地里。

在我的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空心菜是我家餐桌上的主菜之一。

我不知道母亲长期吃药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在我上小学前她去公社卫生院住院的那次。她有心脏病,走路气喘、心慌,必须长期吃药。我至今仍记得那些药的名字,洋地黄、维生素B1、止咳枇杷露,等等。

是药三分毒。长期吃药,人会饿得慌。我在吃感冒药时,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吃了西药,肚子的确很容易饿。

母亲曾对我说,肚子饿起来,胃就像挨猫抓一样。那时,除了春节,我家一年难得吃上一次肉。我们吃得最多的,是空心菜。母亲也吃空心菜。在我们村里人的认知当中,空心菜是解药。也就是说,吃了空心菜,所吃的药会被化解掉,不起作用。记得有一次在饭桌上,我的哥哥、姐姐纷纷发声,要求在吃西药的母亲别吃空心菜。母亲充耳不闻,不和他们争辩,只是默默地吃饭,照吃空心菜。不吃空心菜,她还能有什么吃呢?桌上只有两盘菜,一盘是拌有红辣椒的空心菜梗,另一盘是从空心菜梗上摘下来的单独炒的空心菜叶。

一些没有长期服过西药的人,不知道饿的滋味,而我母亲深深地知道肚子饿的滋味。曾经,邻居将一只发瘟死掉的鸡扔到门前的水田里。母亲在父亲的讥骂声中,将那只发瘟死的鸡捡回来,煮熟,吃掉。

鸡煮熟的时候,她谁也不招呼,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坚定地把那只鸡吃掉!

在我大学毕业工作半年后的那个冬天,母亲去世了,享年不满五十七岁。她去世那天是农历正月初十,天气异常寒冷。

母亲是在医院去世的,按照老家的风俗,在外面去世的人不能回家。装她的寿方就放在家门口,搭一个临时的棚子遮住。

我从省城赶回家,守着她哭了两天两夜。

在她出山的头天晚上,天下起了大雨。刺骨的寒风不断地把寿方下的长明灯吹灭。我能做的,就是一次次把被吹灭的长明灯点燃。

也许母亲怕我们太辛苦,在她出殡的那天早上,下了一晚上的雨骤然停止。

如今算起来,母亲离世已三十四年。我也活满五十八岁,娶了妻,生了子,衣食无忧,生活美满。

可是母亲,你在那边,病好了没有?还吃药吗?是否还吃空心菜?……

责任编辑   梁乐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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