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荔

作者: 魁第公

魁第公,本名梁重懋。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百花园》《红豆》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并多次获省级以上奖项,多篇作品入选大中专院校选修教材。

小时候,我们村的人家大多分散在各处青砖瓦房的四合院里,院子有大有小,有高有低,错落有致。小的,三两户人家;大的,七八户人家。我家院子里有六户人家,算是比较大的,大人、小孩一共有三十多人,热闹得很。村里绝大多数的院子周围都错落生长着不少的荔枝树,且大多是香荔这个品种,我家也不例外。听大人说,这些荔枝都是老祖宗种下的,有三四百年的树龄了。我家大院的门前还有一方偶尔能见到鱼儿游动的池塘,池塘往右,那棵覆盖了另一处院子几间瓦房的荔枝树,就是我曾祖父那一代人分家后,分到我祖父名下的。那些香荔树,树干大多数如大水牛般粗壮,或弯弯曲曲向上伸展着,或臂挽着臂互相缠绕,像一把把交叉重叠的巨型绿伞,或遮着哪一家的瓦房,或与夹杂在中间的丹竹、船篙竹互相摩擦,不知道是互相抚慰还是互相伤害。春天,荔枝花开时节,一团团的荔枝花黄白交织,风一吹,如巨浪翻滚,似叠云涌动,在花丛中嗡嗡作响的蜜蜂,不断在花丛与巢穴间来回穿梭。我们整日都能闻到浓郁如蜜的花香。夏天,红彤彤的累累硕果,令人看一眼就会产生即刻变作一只鸟雀飞上去狠狠地叮一口的幻想。垂吊低处的,伸手即可摘到;触摸地面的,躺下张口便可品尝。

荔枝树密集的地方,村里人都称为荔枝园。当然,荔枝园到处都是,为了区分,前面都加上名称,或是大院的地名,或是院子某个祖先的名字。荔枝园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常常学马骝(猴子)爬上树去玩抓人的游戏,抓住那些大小粗细不一的枝条,猿猴般飞来荡去,胆大包天。平常,大人做工回来,累了,即便家门就在面前,也都喜欢在荔枝树下那些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休息一下,闲聊一阵,抽支烟,才挑着农具回家,或者吃饭的时候捧着碗坐在树根上,一边聊村里的八卦一边扒饭。许多露出地面的荔枝树根,都被人的屁股摩擦得油光可鉴。当然,花开时节,花落满地,大人是容不得小孩子爬上树去再次摧残花蕾的,除非没见到,若见到,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砸过去,屁股不出血也疼痛难忍,哪个还敢?至于荔枝成熟季节,小孩子们更不敢爬上荔枝树,怕被大人骂偷吃,怕抖落荔枝果被大人打屁股。

荔枝果刚刚变黄,等待荔枝果成熟的那些日子,我最讨厌大院里一个被人叫作古佬七的老家伙。往往,天刚刚亮,院子外总会传出古佬七那吟不是吟、唱不像唱的声音:“横浦江南岸,梁家间世贤。一枝连理木,五月荔枝天。”那声音,与其说是一个人在吟唱,倒不如说是一头饿了的猪在嚎叫,时起时停,慢悠悠一阵,高昂激荡又一阵,在荔枝树间飘来钻去,与大风刮起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不把还没睡醒的人吵醒绝不收声,即便是隔了山丘、隔了田垌的人家,恐怕也被吵得睡不着觉。

古佬七在村里甚至整个大队都很出名,他是一个不高不矮、半老不老的瘦老头,大多时候下半身只穿一条用一根绳子勒裤头的“抄头裤”,而上半身打着赤膊,最多在肩膀上挂着一条黑不溜秋的汗巾。他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那一阵阵酸臭的味道,令我们不得不左右躲闪着。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我父亲的亲叔叔,常常学着别人当着他的面叫他古佬七,他不恼火,总是笑哈哈的,甚而还把他手上的烟斗递到我的手里,说:“叫古佬七就得抽一口古佬七的烟斗!不抽,就打你屁股!”平常,古佬七喜欢唱几句粤剧,特别是有一段白金龙的唱词,我至今仍隐约记得:“你系高兜上个雀仔,掩你唔得……”那声音,尖利得如同拖着一把铁铲在芝麻石上快速行走,不但刺耳,还钻心。古佬七除了喜欢唱粤剧,还喜欢仰天嘶几声没人能听懂的歌调,除此之外,他几乎都是沉默寡言,是俗话讲“着牛踩也不喊一声”的那种人。可是,他每次唱完那首荔枝歌,都会再用舌头敲打出嘚嘚的声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唱似的,手舞足蹈地叫别人跟他唱。

每次,古佬七唱完荔枝歌,见没人跟他唱,就添油加醋,用近乎朗诵诗歌般的语气喃喃自语,说不但我们村的荔枝树,就连周边村落的荔枝树,无不是扯了宋人的衫尾,一步一步踩着山寨上面那些古盐道的脚窝来的。或是听了明太祖的冲锋号角,迫不及待随浩浩荡荡的征旗飘然而至,忘了归时的路。或是清朝哪一个时期不经意间择一处肥沃之地,植根于此。我们村的荔枝树,则是一直唱着这首歌,从横州江南碎步而来,唱唱停停走走歇歇,一走,走了千年,才在这里落地生根。

古佬七站在荔枝树下摇头晃脑高唱荔枝歌的时候,常常被村里人笑话,有些人甚至背着手,踱着方步在他后面跟着摇晃。那时候没几个人敢谈论有关族谱的事,可是他敢,每当别人笑话他,他即刻转过身对笑话他的人吼:“你们识得什么?以为我是乱放屁吗?我唱的是记载在族谱里的诗歌!是宋朝神宗皇帝赐给我梁氏二世祖世基公的诗歌!”往往,见没人搭理,他又对着众人小声说,“你们哪个识得我们村的祖先是哪时候从哪搬迁来的?我讲给你们听,记住了,始祖是宋朝的时候从山东青州府搬迁到横州江南,后又于明朝穆宗隆庆四年(1570年)在南乡镇川镜村搬迁到本村居住的!”每次,他在一问一吼之后,再来一副严肃的表情讲给大家听。如果还是没人搭理,就再一次笑嘻嘻地摸着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脑袋,说些要我们勤读书之类的话。从古佬七的话里,我还知道,我们村不但延续修族谱记载,且口碑相传,每一代有男丁出生的时候都要在宅子周边种植荔枝树,既可以增加经济收入,又可以作为风景树,更有取荔枝的谐音“利子”之意。

荔枝好吃,却没几个人舍得吃。那些收归生产队的荔枝自不必说,从荔枝果刚刚变黄,一直到成熟,生产队队长天天派人值守,偷吃一颗扣一工分,你有多少工分可以扣?工分可是年底谷物分成的凭据,不想吃饭不想活了不成?大人不敢偷摘,还常常拿着鞭子吓唬小孩不要偷摘。哪家小孩不听话,必被那鞭子抽屁股,那滋味可真的不好受。当然,各家荔枝树的荔枝,是由各家支配的,或吃,或卖,或送给亲朋好友。吃,没几家人舍得,送亲戚朋友,也是极少人舍得送,除非是什么时候欠了人情非还不可。把荔枝果卖了换钱才是正事,能解决一家人的柴米油盐,为好几年没穿过新衣服的小孩添一套新衣服,那是绝大多数人家的选择。当然,那时候,是不能担到街上去卖的,要卖给前来收购的公家人。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生活仍然很艰难,一日两餐有木薯、红薯拌米饭填饱肚子,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荔枝成熟时节,祖母对我家的荔枝看守得很严实,不但白天出工之余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树下,就是晚上,也经常拿着棍子摇着松脂柴火来回走动,不知道是防外人,还是防着我们这些鬼马仔。祖母三十二岁守寡,却要养育四个孩子,在那个饥荒连着饥荒的年代,可想而知生活是多么的艰难与困苦。后来,我从祖母陆陆续续、啰啰唆唆的回忆片段中得知,即便伯父和我父亲均已各自成家,两个姑姑已嫁人,我家那棵荔枝树所结之果,仍然是家里除了生产队分成之外唯一的合法大宗收入来源,为祖母解除过无数次的生活危机。难怪祖母那么小气,连自己的孙子也不给放开肚子来吃。

终于等到我家的荔枝果也熟了。想必,等待摘荔枝果等得最不耐烦的是我这个小孩了。从荔枝花开一直到荔枝果成熟,那日日夜夜流淌的口水,不知道咽下了多少,更不知道梦里有多少回捧着红彤彤的荔枝果傻笑了。当然,我平时不敢偷摘,能到各处荔枝园去捡那些掉在树下的荔枝果解馋,也算是一种享受。那时候每一个小孩子几乎都有过捡荔枝果的经历,我也不例外。可是,捡来的那些荔枝果,不是干枯就是霉烂了,怎么能和刚摘下来的荔枝果相比呢?捡荔枝有两种情形,一是无论上学前还是放学后,到每一棵荔枝树下转一圈,看看有没有被风刮下的荔枝果,可是这样能捡到荔枝果的机会并不多,除非是有被大风大雨刮落,或者是那些被虫子蛀坏了自然跌落的。二是上下学路上碰到哪家正好摘荔枝,哪怕是上课迟到被老师家访,有被大人打屁股的可能,或者是不能按时回家帮干家活,被大人责骂甚而不给饭吃,也要站在树下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眼巴巴地、累坏颈脖地向树上张望。一旦有果掉下,哪怕是掉进水塘、水沟、簕蓬,甚至是掉进牛粪堆里,都会呼地扑上去,把荔枝果抢到手上。

那时候,我的父亲在外教书,只有星期天才能回家一次。摘荔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要爬上七八米甚至十多米高的树上去,那攀、爬、踩、跳的功夫若不到家,恐怕难以胜任。即便父亲在家,成熟了的荔枝,一天也耽搁不得,他一个人不可能一天摘完好几百斤的荔枝,只有请叔叔、伯伯们帮摘了。其实也不用请,一旦荔枝果差不多成熟,不但古佬七,就连别的堂叔、堂伯也会时刻关注,即便实在等不到星期日父亲回家,他们也会主动协助祖母和母亲摘的。

记得那年一个傍晚,古佬七的荔枝歌声在我家老荔枝树下飘着飘着,飘到我家新屋下就戛然而止。接着,他就到我家找到祖母商量摘荔枝果的事。等到第二天我放学回到荔枝树下时,已经有人在树上摘荔枝果了。当然,还有在树下帮忙摘除枝叶的婶婶、伯娘,以及仰着头眼巴巴等着荔枝果掉下来的小孩们。

我还发现了拿着烟斗在树下东走走西走走的古佬七,他是盯防小孩子们偷吃已经摘下来的荔枝果的。

古佬七的眼睛毒得很,就连我,他也盯防着,不时还向我投来喷火似的眼光。

我蹲下来假装和婶娘们摘除荔枝叶,趁她们不注意,狼吞虎咽地吃了几颗。正要把果壳塞进那堆荔枝叶想再多吃几颗的时候,冷不丁地发现祖母站在我的身后,用眼睛扫射着我,一声不响地把我手上的荔枝果夺了放回筐里。

我不知道堂叔、堂伯是如何抵挡住荔枝果的诱惑的,当然,还有在树下帮除枝叶的婶娘、阿婆。明明树上有那么多荔枝果,却不见有果壳从树上掉下来。在祖母把我手上的荔枝果夺走放回筐里之后,我明明听到,祖母一而再、再而三,而且是很大声地叫三婶六娘吃荔枝的;我明明看到,祖母叫他们吃荔枝的时候,她们的手上就抓着一把红彤彤的荔枝果。可是,却没人把荔枝果剥了壳放进嘴里。是嫌我家的荔枝皮太厚吗?可我趁祖母没注意的时候又拿一颗荔枝果背对着她轻轻地把壳一咬,瞬间便裂开了啊!尽管果壳皮有一些突起的锥,能刺到嘴巴,刺到舌头,却没感到有任何疼痛啊!那薄薄的皮一经裂开,那内衣包裹着的白白的荔枝肉,轻轻咬一口,汁水便淹没了门牙,是多么舒服的感觉啊!只是,那时候,无论是堂叔、堂伯,或者是婶娘、阿婆,我看到他们剥来吃的,都是那些在树上就爆了壳,或者是被虫子叮烂了还剩些肉的,吃之前,先很小声地叹息“可惜了”,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未曾烂掉的果肉送入嘴里。

如今,家里再也不缺荔枝果吃了。每年荔枝上市的季节,市场里、路边摊总能见到整齐码放的一堆堆火红的荔枝果。妃子笑、黑叶、香荔、桂味、糯米糍……各种口味任君挑选,“日啖三百颗”管你吃个饱。甚至远在北方雪国的朋友,也能通过航空快递,吃到新鲜多汁的荔枝果。这些年,几十元、上百元一斤的荔枝我也吃过,但始终觉得甜不过家乡那棵老荔树的果。年年如此,岁岁亦然。

责任编辑   符支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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