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
作者: 梅花鹿梅花鹿,本名陆梅华,女,壮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柳州市青年作家班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柳韵》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平行时空里的爱》。
今生再次为爱祈祷,是在山间墓前。风萧萧,松不语,我双膝跪地,向大山、向祖宗祈祷,愿爸爸、妈妈恩爱和睦,白首不离。
童年往事历历在目。
往往是,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只听到挂钟嘀嗒地响。我发现家中只剩自己,便跳下床去找爸、妈。我奔跑着,踏起一路烟尘。路上看到人,我就躲起来。我想他们一定听到了昨晚我家里的吵闹声。我要避开他们的目光,像野猫一样飞蹿,钻进青蒿、茅草丛,跳进溪水里,抄近路,湿漉漉地跑到田野上。狗儿不知道从哪里追了上来,摇着尾巴跟在我身后。
我远远地望见爸爸、妈妈蹲在瓜田里。昨晚因为酒发酵出来的嘶吼已了无痕迹,田野里一片祥和。爸爸戴着泛黑的草帽,低着头,和他背后的群山一样安静,好像怕说话会吓着刚刚出世的小西瓜。而昨天夜里哭红了眼的妈妈,在田里像自在的蜜蜂,手脚忙个不停。风吹动田边的竹林,带来喜人的清凉,狗儿抢在我前面跑到田埂上,冲着主人摇尾巴。
妈妈从瓜苗间抬起头,她扎着花格子头巾,戴着斗笠,笑起来只露出一颗牙齿,眼睛周围也还没有深纹沟壑。她用一种和孩子撒娇的语气叫我的小名,去溪边折了一大片香蕉叶,让我坐在树荫下。我不坐,要下田帮忙。爸爸看了我一眼,继续专心地授粉,他一手轻轻地托起雌花花柄,一手拿着雄蕊,将花粉在雌花上轻轻涂抹。有时候爸爸会摘掉藤上刚结出的小西瓜,我看着心疼不已,捡起那毛茸茸的小西瓜,想接回藤上。爸爸说,这西瓜长不大,摘掉了,藤上的第二个西瓜就长得更大了。我望着藤上立着的小西瓜和地上蔫软的小西瓜,感到它们好像长到了我的心上。我们农人的生活,全靠这些田里的作物成全呢。
我的手沾上花粉,黄黄的,有些干燥。爸、妈都专心地干活,田里似乎只剩下风声,偶尔有鸟叫声从溪边传来。那是美丽的画面,但身处其中的小姑娘并不知道,只授了几朵雄花的粉,就不耐烦了,望着远处山坡上的小学,想象着两个哥哥在教室读书的情形,他们不用晒太阳,也不挨虫子咬。
在一片宁静里,传来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他们谈论着这些小西瓜的长势,谈论天气,谈论授完粉后谁去喂鱼,谁回家给三个孩子做饭。这真是比翠鸟鸣叫还悦耳的声音啊!我知道风暴过去了,暂时平静了。每个爸、妈争吵过后的清晨,我下楼的脚步都小心翼翼,猫着腰在楼梯口听厨房的声响,若是听到爸、妈恢复了对话,就欢呼雀跃地下楼,坐到他们旁边喝碗热粥。往往会有鱼肉粥,因为爸爸晚上喝酒喜欢吃生鱼片。鲜美的草鱼或者鲢鱼,鱼刺都剔除了,切成透明的薄片。鱼腥草、葱、姜、蒜、紫苏等切丝,加酱油、醋,最后加上一大勺花生油搅拌成酱。一片鱼、一勺酱,是爸爸最喜欢的下酒菜。第二天把吃剩的生鱼片加点酱汁,能拌一小桶白粥。我能喝一大碗,喝完意犹未尽,就装一碗白粥加点生鱼片的酱料,也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嘴馋,我小时候胖嘟嘟的。
鱼肉粥不常有,桌上的吃食往往单调。有一段时间每天都吃冬瓜,隔一段时间家里只有南瓜,就每天吃南瓜,偶尔去表妹家吃一餐豆腐都觉得是人间美味。一有酒席,一大家子人欣然赴约。我喜欢去吃酒席,因为那一大桌的荤菜,也因为在酒席间,我能捕捉到爸爸的宠爱。常常是我们都吃完饭了,爸爸还在席上猜码。我小心地走到爸爸身边,爸爸看到我,夹起一片叉烧或香肠喂到我嘴里。这时候的爸爸和平日严厉而沉默的爸爸很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很短暂,但至少我捕捉到了。
捕捉爱的瞬间,珍藏于心,以之抵抗生活的粗粝,这是妈妈教会我的。很长一段时间,爸爸的形象和醉酒、棍棒紧密相连。有一天,妈妈准备腌酸菜。她把晾蔫的芥菜收回来,摆在袋子上,铺开菜叶子,撒点盐,然后开始揉搓。我蹲在一旁帮忙。这时爸爸突然出现了,细长而坚韧的棍子落在我的腿上。我像蚂蚱一样跳来跳去,双腿热辣辣的,那些盐凑热闹似的跑到我的腿上,使疼痛更为剧烈。我呜呜地躲到妈妈身后,爸爸才罢手。我已经忘了当时犯了什么错,但疼痛的滋味还留在记忆深处。
我哭着问妈妈为什么爸爸要这样打我,我是不是亲生的。我甚至觉得爸爸对家里每个人都是仇视的。他有一次打哥哥,一棍子打到腿上,棍子都折了,而他醉酒的时候,妈妈总是默默流泪。我以为妈妈会和我一样怨恨爸爸,可没想到她告诉我:“爸爸爱你啊!”我不相信。爸爸的嘴里从来没有说过“爱”字。妈妈说:“等你们懂事了,爸爸就不打了。”我还是不信。妈妈问我:“知不知道家里为什么时不时有鱼吃?”我摇摇头。妈妈说:“那是因为爸爸经常在夜里去捕鱼,有时候去水库,有时候去河里,有时候他还去田里捉泥鳅。”她说爸爸有时候晚上才睡两三个小时,天一亮,就又起来干活了。妈妈说爸爸知道我最爱吃鱼,所以经常去捕鱼。我将信将疑,蜷缩在妈妈背后,想象一个温柔的爸爸。
上小学二年级后,爸爸就真的再也没有打过我。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变得懂事,但也开始了不在父母身边的生活。爸、妈开始去山里养鱼,爷爷从隆安县丁当镇调回到乡里,把我和二哥转到乡里的中心小学读书。我们就住在乡政府大院。
不在父母身边,难免会遇到一些难事。有一次,爷爷下乡,家里没有米了,我和哥哥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爷爷又很晚都没有回来,我们就在大院周围晃荡。后来我们去菜地里摘一些茴香回来,倒上两勺酱油,细嫩的茴香叶蘸上一点酱油,放在嘴里嚼呀嚼,茴香刺鼻的气味充满整个口腔,我皱皱眉想吐掉。哥哥说:“你要想象我们手里的茴香是热腾腾的豆腐或者鸡蛋。”我照做,竟在游戏中遗忘了饥饿的痛苦。爷爷终于回来了,给我们煮了韭菜炒鸡蛋。我和哥哥边吃边赞叹:“鸡腿真是太美味了!扣肉也很香!”爷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我和哥哥相视一笑,不告诉爷爷我们的秘密。
月末,爸爸来接我回家时,嘴角露出微微的笑容,我隐约感觉到这是思念经时间过滤后沉淀的温柔。饿肚子的事情我没有说,沉浸在爸爸的微笑和温暖的夕阳里,我要留着这种微笑,回到家和妈妈一起分享。
爸、妈为我们能在乡里读书而开心,但大院的生活却似乎并不属于我。那里的小孩大多说白话,很少说壮话。我听广播或看电视时偷偷地学粤语,幻想用一口香港腔惊艳众人,但我一开口总能成功地惹来哄笑。也许我的白话始终有一种山村的味道,一张口就暴露身份。直到我发现自己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能进学校广播站当小广播员,才不再挣扎着要学粤语。我记得那个下午,爸爸来到学校接我,我坐上爸爸自行车后座,不再躲避同学们的目光,内心隐隐地希望爸爸能因为我而骄傲,因为我而开心,因为我不再醉酒。
在小伙伴小满面前,我很少提爸爸。小满的爸爸是干部,而她是学校珠算队的队员,经常站在领奖台上。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像她这样的白雪公主要和我这个丑小鸭交朋友。她的普通话、白话和壮话都很流利,但她和我讲壮话,让我觉得很亲切。大院每个周末都放电影。电影放映前,小满总是约我到公寓楼的大铁门边玩。我们喜欢站在门栏上荡着玩,小满凑在我耳边说悄悄话。她喜欢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喜欢谈论关于他一切,即使听我讲他在班上的糗事,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告诉我,大院里有位叔叔一见到她总是亲她,硬硬的胡子扎得她脸疼。小满还说她爸爸有好多奖章,还有一枚镀金的奖章。我总是默默地听着,但关于我自己,我只字不提。并不是有意为之,似乎是自然而然地略过了自己。在交谈里,我愈加感觉到我们的距离。直到有一天,小满告诉我,她爸爸、妈妈吵架了,在闹离婚。我安慰着她,第一次感觉小满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个晚上她没那么健谈,我们也没有看电影,而是来到大院办公楼后面,爬到荔枝树上。我们靠着荔枝树的枝干,透过枝叶的缝隙,对着散落的星星祈祷,希望我们的爸爸、妈妈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个晚上,我在大院里找到了第一位知心朋友。
我渐渐适应了大院的生活,在某个时刻我甚至会生出自己是一位公主的错觉,但下一秒我就会嘲笑自己。是啊,我可能是石头公主,就是生活突然扔过来一块石头,就要接住的公主。
那个暑假,妈妈被骗了五百元钱。五百元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是很大的一笔钱,至少在我们家是如此。一个老头在圩市里卖一种“灵丹妙药”,一盒五百元,声称谁吃了这药,家里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学。爱子心切的妈妈身上没有钱,就跑回家拿了钱送到老头手里。
妈妈对三个孩子宣布这个好消息。孩子们都知道她受骗了,只有她不愿接受。但在她接受那是一场骗局的事实后,懊悔不已。
我望着远山发呆,预想这个暑假会无比漫长。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跋山涉水来骗农民的钱。爸爸知道了会如何?我等着一场狂风暴雨,等着划破夜空的嘶吼。可爸爸回来后,只说了几句嘲讽的话,家里再没有任何争吵。回想起来,我仍感到不可思议。这一次,爸爸竟然没有和妈妈吵架。也许爸爸在妈妈眼中看到了因爱而受骗的剧痛,切身体会到幻灭的无力,不忍再责骂。
第二天,妈妈在地里干活干到很晚,我们吃过晚饭,《新白娘子传奇》的片尾曲余音缭绕,我在院子里哼唱:“十年修得共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哼了很多遍,妈妈都还没回来。大哥在楼上大声喊道:“别唱了!和猫叫一样难听!”
我呜呜地哭了,喊着:“妈妈,妈妈!”
妈妈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一个麻袋里,只露出一个头,两个哥哥各站在一边,拎着袋子,让我在里面学袋鼠跳。我觉得好玩,又有些害怕,跳了两下,就在袋子里摔倒了,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蠢死了!不知道哪里捡回来的!”哥哥取笑道。
我听到妈妈的脚步声,跑到楼下抱紧妈妈。妈妈听了我对哥哥的投诉,也跟着笑了。我哭得更厉害了,直到妈妈肯定地说我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我的哭声才停止。
我以为妈妈的晚归只是例外,但之后的日子,妈妈就很少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爸爸回来给我们做晚饭,而妈妈还在田里地里忙活,经常伴着星月回家。我不确定妈妈是不是要通过额外的辛劳,去挽回那被骗的五百元钱,但我确定妈妈为这个家为几个孩子的付出,是如此无怨无悔,哪怕她的孩子不时还取笑她傻,居然相信世界上有吃了就能让孩子上大学的药。即使是我,和她最亲近的孩子,也时不时会加入取笑妈妈的队伍。妈妈总是带着歉意地笑,笑过后又更努力地在土地上挥汗。也许这种被欺骗的痛,只有在大地里得到安慰。因为大地既不会欺骗妈妈,也不会取笑妈妈,她在大地上勤恳地耕耘,大地回以谷子、西红柿、西瓜、南瓜、龙眼、柿子、柚子、香蕉……
那个初秋的清晨,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啃着爸、妈收获的玉米。一只微胖的小麻雀不知从哪飞来,落在牛车旁。它脚步有些蹒跚,我们都担心它飞不起来了。它走了几步,低低地飞了一会儿又落下,在秋天干裂的黄土上寻找遗落的谷子。哥哥提议把它装进鸟笼里养起来。哥哥养过小鸟,但是去田里抓蚂蚱喂小鸟的任务总是分给我,他只负责在小鸟养大后把它变成一餐美味。无论我怎么哭闹,长大的鸟儿还是逃不过猎物的命运,而我有一次也没忍住诱惑,啃了一只烤腿,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手指。但面对这只笨拙的胖鸟,哥哥似乎也于心不忍。我们忘了啃玉米,望着那只小麻雀。它突然扑棱扑棱,飞向天空,消失在那个贫瘠的院子里。我们望着小鸟飞往的树丛,都松了一口气。
我刚上学的时候,像那只小麻雀一样笨拙,一家人都担心我会留级。后来,我也挣扎着张开了翅膀,跃跃欲试,飞出了贫瘠的院子。
在城市里找到一个小窝后,我就把妈妈接来,觉得这是伟大的壮举,把爸爸、妈妈从某种束缚里解放出来。
妈妈在城里十分孤独,在我下班前,只能看电视解解闷,偶尔下楼,也很难找到说壮话或白话的人。我回到家,经常看到桌上摆着煮好的饭菜,而妈妈趴在阳台上抻长脖子眺望。我想她是在等我们回家。她时不时会说想哥哥的孩子,但她从来不提爸爸。当时我还没有思而不语、念而不见的深刻体验,以为她不惦记爸爸。春节和妈妈一起回家,我明显感受到爸爸对我的不满。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爸爸晚饭时,借着酒劲孩子气地说:“你妈妈不要我了!”妈妈咧着嘴笑:“又发酒疯!”我意外地发现爸、妈在相濡以沫的日子里,隐藏着儿女没有察觉的深情。当时行过的人生,只感到贫的苦。我在回忆里奔跑着,像捉蝴蝶那样捕捉爸、妈之间的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