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辞典:外拍
作者: 罗海罗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红豆》《山西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散文选刊》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个体户笔记》《一杯哲学的茶》《城市书:上海生活》等。
交警队
交警队来了,约我们去照相。
在柳州,有许多交警队。
这是其中一个交警队。
来的是交警队的韦队长,瘦瘦的,高高的,身子像被扯长的而不是长长的。
韦队长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像一竿被风吹得左右摇曳的芦苇,头重脚轻,进得门来,他手扶着门框,说:“老板,帮我们去出事故。”
“什么,出事故?”我听不懂,茫然地望望我们相馆的其他人,向他们求助,他们全都望着我一齐摇头,表示不懂。
“发生车祸了,请你们派人到现场照相!”
“哦。”这次我们听明白了。
我沉吟了一下,对陈冲说:“陈经理,我们俩去。”
我们相馆为了说起来好听些,所有人都叫经理,这是我们跟从广州来柳州帮我们维修彩扩机的师傅那里学来的。
我们的彩扩机出了毛病,跟广州的维修公司联系,他们在电话里听明白了,就说:“这次派张工去吧。”
张工来了,我们毕恭毕敬,众星捧月。人家是工程师呀。
再后来除了张工,还来了廖工、黄工、柯工,来的都是工程师。
柯工那么年轻只二十岁出头,我们挺佩服挺羡慕的。
我们跟他聊天,恭维说:“柯工,你那么年轻就当工程师了,了不起啊!”
柯工说:“切,就是这么一说,什么工程师啊?”他举了举手里握着的扳手,说,“拿着扳手,便是工程师。”
“哦。”我们一下豁然开朗。
“明白,明白。”我得到了点拨。
送走柯工,我便宣布:“以后我们的员工,全都叫经理。送相片的邓师傅,叫邓经理;分拣相片的王师傅,叫王经理;照相的陈师傅,叫陈经理。”
送相片的邓师傅最乐最有趣,听到叫他“邓经理”,立即“哎”地答了一腔,逗得大家呵呵笑。
陈冲听了我的吩咐,立即弯腰去把摄影包拿了,装上相机,拎起三脚架,整装待发。
我们乘上交警队的车,直奔事故现场。
路上韦队的对讲机响了,通知说:“韦队,韦队,人已在医院太平间,人已在医院太平间。”
我们立即调头奔向太平间。
进了太平间,只见遇难者的遗体摆在地上,几个交警正等着我们的到来。
陈冲把相机从摄影包里拿给我。我握着相机,按韦队的指示从各个角度一顿猛拍。
遇难者很安详,看不到有什么伤痕,像静静地睡着了。
看到他这么安详的容貌,我真不能接受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大脑有些恍惚。他还如此年轻,体格健壮,像是一觉醒来,就要去参加一次长跑。
照完这些相后,我以为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陈冲把相机从我手里接过来,准备装包。
韦队用手势阻止了我们,说:“还早着呢。”
我又把相机挂在胸前。
韦队示意大家在遇难者的遗体面前排成一列,举行鞠躬默哀的告别仪式。
仪式毕,法医开始工作,他把遇难者的衣裤一件一件小心地脱下来,脱不下的,就用剪刀剪,然后拿着手术刀开始解剖。
陈冲不敢看,捂住眼睛,走到一边,吓得瑟瑟发抖。
我从小在医院长大,这种场面没唬住我,我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韦队指哪我就从容地举起相机拍哪。韦队一边指挥我拍照一边赞赏地说:“小子,看不出啊。”
终于什么都拍完了,一切都收拾好时,已是下午一点。
“好了,吃午饭,吃午饭。”韦队终于松了口气。
说话间,他手下提了一大袋盒饭,把盒饭一份份地拿出来,高声喊了一句:“开饭喽。”
陈冲瞅了一眼盒饭,眼白一翻,就呕吐起来,一边呕一边说:“吃不下,吃不下。”
韦队上前拍着他的背,一边拍一边安抚。韦队的所有兄弟都望着陈冲微微地笑起来。
素质教育学校
北弓离柳州二十多公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河中有一座水库,水面连绵,极目远眺望不到头,显得神秘、迷离,令人向往,是柳州的一处风景胜地。
北弓不仅是柳州的一处风景胜地,还是市里的学生素质教育学校所在地。
是谁把这样一所学校安放在北弓?我想象着这个人一定是一位诗人,一定想起了海子的诗:“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每次到北弓我都想,若有一天我能在北弓背靠大山、面朝北弓水库建一所房子,耕几亩薄田,终老于斯,一生也再无所求了。
不知从哪年开始,北弓学生素质教育学校成了全柳州市高一新生军训的基地,每到八九月,学生云集。
学校来请我们去拍军训生活照。
接这种外拍的活依然是我和陈冲陈经理,我们整装而发。拍摄的内容有日常的军训生活以及每一个班的合影照。
教官是清一色的武警战士,皮肤黢黑,更显阳刚。他们一律板着脸,严肃而严厉,好像天生不会笑。
学生们却正好相反,成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没个安静。
吃饭的时间,学生们按班整队入席。食堂里的餐桌上全标有每个班的座席。学生们鱼贯而入。
学生们正准备进食,只听见突然一声暴喝:“立正!”
学生们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但是先先后后,起立得七零八落。教官见了,皱紧了眉头,看来很不满意。
“拿凳子!”又是一声高喝。
这次应该是有了心理准备,唰的一下,学生一齐拿起了脚下的方凳。
“放凳子!”
“坐下!”
待学生们坐定,教官最后一声令下:“开饭!”
陈冲看着这些,做了个鬼脸。
我连忙打开相机打算拍照,可是已经晚了。所幸想到还有下次,心里才略有安慰。人家请你来不是来看热闹的,是来干活儿的。
我有些气恼,用拐肘顶了顶陈冲,让他不要再搞怪添乱了。
陈冲明白后,赶紧正了正神,闭了闭嘴,结果却没能忍住。他转身跑出门外,在外面哈哈大笑,学生好奇地朝他张望。
“有那么好笑吗?”门外的教官看着他,连连摇头。
要说搞笑,其实还真有搞笑的。最搞笑的要数训练左右转。
在训练队列的左右转时,每一列里头总有一两个家伙,当教官喊向左转的时候,偏向右转,喊向右转的时候,却又向左转了。
这时,转对的和转错的脸挨着脸在咫尺之间,两个人脸对着脸大眼瞪小眼,一时都怀疑自己转错了,一脸迷茫。然后傻头傻脑的,又一齐转身想纠正错误,结果整个队列错上加错,顿时乱了。我们觉得好笑极了,连见多识广的校长也在一旁也忍俊不禁。
陈冲见了,捂着嘴直乐。我也忍不住笑了。
我和陈冲一边笑,一边不忘咔嚓咔嚓地猛按快门,把这有趣的画面定格在相机里。
还有一个动作也经常出现,就是顺拐。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平常走路你看不到有走顺拐的,但是一旦在集体的队列里齐步走时,就总会有同学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顺拐了。
教官刚开始没看出来,只是觉得似乎哪里别扭,哪里出了问题。后来看出来了,他大呼道:“某某,你怎么走的!”
这一声喊,把整个队列都喊得慌乱起来,齐步走的步伐更加凌乱不堪,不成样子了。慌乱中没顺拐的也跟着顺拐起来,队伍乱成一锅粥了。
我和陈冲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乱颤,拿着相机一阵拍。
看来军训真是一件好事情,不但有趣、好玩,还能重铸人。最后当每个学生都走出漂亮整齐的步伐时,学生们的重铸就完成了,看上去容貌焕然一新。他们走出的步伐美得可以上电视。
我们为学生拍集体照的时候,像过去老摄影师照的那种集体照我们也照,就是安排学生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一排排高低错落,或坐着或站着,保证每个人五官都能照到。在即将按快门时,摄影师还特别叮嘱“别动,一二三,好”,然后按下快门,拍出来的照片人人表情生硬、呆板,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们很不满意。虽然如果这样拍,校方也不会有二话,也不会有不满,但我们希望拍得更好、更灵动、更有朝气些,人更活泼些。我们面对的对象可都是青春少年啊,在这个时代,把他们拍得那么老气横秋,说不过去啊。
我们想了几个姿势,因为是集体照,动作不能繁复,幅度更不能太大,不然就会有挡住自己和别人的可能。于是设计了几个主要限于手上的动作,比如双手一齐朝前伸,张开手指成V型,同时嘴里说“茄子”,那种青春、明媚和灵动,就出来了,起码像活人了。又比如双手做成心形放在胸前,每个人都露出充满爱心的微笑。少年就应该有爱心啊。
同学们都很喜欢,积极参与,人人用心配合。
校长见了,大为满意,伸出大拇指,直说OK。
我们也大为满意。这次外拍最后皆大欢喜。
唐医师
唐医师毕业于柳州医专。
唐医师在医专读书的时候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打得一手好篮球,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文章,下得一手好围棋,弹得一手好吉他……棋琴书画无所不能,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他是班里的班长、学校里的学生会主席。
有些人,你见了就要羡慕嫉妒恨,仿佛老天爷把人间所有的优点都精致地安放在他身上了。他是来自天上的人间英才,你在他身旁只能黯然失色。唐医师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唐医师虽然已经满脸风霜、两鬓斑白了,却依然不失当年的神气、帅气。他来找我,我第一眼就被他的不凡气度吸引和打动了。他雅儒而高贵,像一本必须阅读的古雅的典籍,让人想到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唐医师找我,是请我去帮拍他组织的毕业五十周年同学聚会。
他们的集合地是医专的老校址蟠龙山下。我见到他们时吃了一惊。只见他们统一穿着上下一身的绿军装,头戴绿军帽。我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另一个时代。
他们见我挎着照相机傻傻地站在他们面前,纷纷向我扬手说:“师傅,来来来,先帮我们照一张合影。”
他们迅速摆好姿势,站弓步,一只手紧紧贴在胸前,一只手捏紧拳头威武地举起直指天空。他们的背后,是瓦砾残砖,旧教学楼在去年已不复存在,学校现已搬迁到柳石路上的新校区了。现在原址上的房屋都已被推倒,正在清场进行新的建设。
我拿起相机咔嚓咔嚓地连连按动快门。
从相机的荧屏上看去,照片显得十分诡异,前景是一帮着旧式军装神气活现的老头老太太,背景是残垣断壁,仿佛是置身于某个预言家曾预言的场景。
相照完了,唐医师拿着大话筒喊话:“同学们,现在,向我们的新校园——”他一只手朝前一挥,“出发!”
“噢,噢!”这些老头、老太一阵欢呼,拥着上了等在一旁的一辆中巴。
车开到柳石路上的新校园,校长已经领着一帮学弟、学妹扯着一条大红横幅,摇着手臂一起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等在那里迎候他们的莅临了。
车里的人们吃惊地张大嘴,看来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出,明白后惊喜万分。
唐医师呵呵笑,捻须不语,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
原来唐医师事先跟母校联系,说要组织已毕业五十年的同学重返母校。在联系的时候,唐医师还向母校赠送了自己出版的几部书。
校长翻读了他的书后,决定亲自带领学弟、学妹们接待这帮老校友,于是就有了门前热情欢迎的场景。
下车进校门时,校长亲热地一个一个握着来访的老校友的手,这让这些老头、老太太激动不已。校长一边陪同他们参观新校园,一边向他们介绍学校的现状。他们听着,频频点头,大为自豪,大感开怀。最后大家进到了学校大楼会议室,举行了座谈会。大家踊跃发言,有的边说边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我一路不停地咔嚓着,将这一切装进相机里。
唐医师对我总能不失时机的抓拍表示满意。但是为了能完全放心,他不时请我回放拍到的照片。唐医师看完后猛地点头,使劲拍着我的肩膀以示感谢。
一行人参观完母校,在母校的教学大楼前整队照合影时,唐医师突然从挎包里扯出一条横幅,让人在后排高高拉起,横幅上写着——“从小便相识,大便情更浓”。
大家一齐扭头看后面拉着的横幅,我不失时机地从侧面咔嚓按下了快门,在相机里定格了这个瞬间。
后来,唐医师说这张照片拍得最好,最经典,最有意思,最有神情,最具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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