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思欧
作者: 邱玲邱玲,女,广东海丰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首批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等。
1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去三江,目的地是思欧村。
那是冬季。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雨裹挟着雪粒不断地拍打着窗户,雨像是击缶而歌的咏叹者。轻灵或者沉重,雨脚如蚕食桑叶般,蚕食着一个个寻常的日子。由于天气不好,又是大年三十,老友斌实在不想麻烦亲朋好友,于是将其父亲去世的消息瞒了下来,但我们几个好友还是知道了,放下手头的事情赶紧找车,便匆匆赶去三江吊唁。
三江的侗族人世代依山而居,进山的路大多由碎石和黄泥土混合碾压而成,盘山路七弯八绕,非常不好走。去的前一天,三江还下了一场薄雪,把地面都裹白了。老友斌阻止不了我的前来,担心了一路。而我,也吐了一路。
天色越来越暗,路若隐若现。
车窗两侧是层层叠叠的山影。车上空调的暖气始终都没能让人感到温暖,我不由得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距离目的地还有六七十公里,由于路况不好,最主要还要再翻几座山,司机不敢再走,要求住一晚,明早再出发。
老友斌了解到了我们的困境,联系了当地一位经验丰富的经常跑这条道路的司机带我们进山。
晚上十点,我们终于到达思欧村的村口。
四周黑乎乎的,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和恐惧吞噬着我们。
刚打开车门,一阵寒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哈出热气,将冻得麻木的手搓热。此时,村里的狗叫个不停,高一阵、低一阵,低一阵、高一阵。远远的,有几处隐约透出橘色的光,显得有人气。辛苦了!老友斌说话声在黑暗中由远及近,却看不见人。他走得很近了,我才看见是他。他怔怔地看着我煞白的脸、颤抖的身体。你怎么就不听劝呢?遭罪了吧?他有点生气地说。一双大手却紧紧地箍着我的肩臂,扶着我向被夜色包裹的村庄走去。
乡村的夜色很黑。夜色中,村里人一旦相遇,两个人还没走到跟前,却都已听出是谁的脚步声,就会开口搭话,问对方今天犁了多少地,明天会不会下雨。即便在深沉的夜色中,也会认出对方是谁。这未免也太神奇了!
这么黑,怎么认得人、认得路的?我十分好奇。
这有什么奇怪的!农村就是这个条件,习惯了就好。认人又不仅仅靠眼睛,要靠耳朵、靠鼻子,最主要的是要靠心。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也未必是事实的全部。只有靠自己亲身去感受过、经历过,才会有正确的答案。是的,有时认识一个人,眼睛也并不完全可靠。在我们那儿,大白天的还常常认错人呢。老友斌狡黠地笑了笑。
松木香!
我闻到那种沁人心脾、让人舒服通透的气味,加上一点小雨,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途中的种种不适在这一刻竟然得到了缓解。走在村庄的夜色中,有风、有狗、有鸣虫相伴,并不孤单。山路细长曲折,掩映在灌木中,风吹树影摇,蛰伏在草丛中的虫子窸窸窣窣的。恐惧与欣喜潜滋暗长。我是第一次这么走夜路。
过了一个山头,看见了村里零星的灯火,静谧与温暖就这么从灯光透过来,仿佛一点豆大的氤氲的红光在心中燃起了。暗的光和明的光交织在一起,将世界变成了一体——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如同海底的水草。
2
老友斌在这个小村庄出生成长,那时村里还没有电,也没有通往山外的公路,生活的半径被连绵的山脉紧紧包围,目之所及全是漫山遍野的山林树木,郁郁葱葱。不知走了多久,一栋有些老旧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昏黄而温暖的光充满了并不是很大的屋子,充满了我的眼睛。屋里塞满了前来吊唁的人。老友斌的父亲是乡小学的校长。噩耗传开,他的学生和受过恩惠的人闻讯纷纷从田间地头赶来,从城里赶来。这些人,平日里始终是分散的,隐藏在山林深坳里,即使说话也隔着很远的距离,唯有老友的死亡才将他们聚拢在一处,也唯有老友的死亡才能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哭上一场。
老友斌的父亲是家里的长子,仅念过四年多私塾,就被迫回家务农。他非常勤劳,犁田、起垄、平地、开沟、下种、除草等,各种农活都是能手。家里的茶园建在山上,山上全是荆棘,老友斌的父亲手都砍酸了,才砍出一条上山的小道。黄泥的坡,雨后滑溜,一不留神就会摔个四仰八叉。野竹子是细小的箭竹和黄竹,砍了还能再长,像野草一样。于是他用火烧山,整出一亩亩茶园来。
那时老友斌的父亲看着年纪比他大的人还在上学,自己的年纪那么小,就天天跟大人们一起劳动,伤心极了。每每劳作归来,他都独自躺在床上流泪。他发誓一定让自己的下一代读书。虽然只念过四年多私塾,可是他从小勤奋好学,在劳动之余阅读了大量古典文学和历史书籍。村里让他给村子里的孩子们教书。他在乡村讲台干至退休,从最初面对学生的稍许羞涩,到站在三尺讲台的镇定自若,他始终坚守善行人生。
若说老友斌的父亲是乐观、坚强又异常固执的老头,凡是熟悉他的人听了都会点头。他是个好脾气的人,老友斌说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这么快离开。但想来也不奇怪,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在为村小学的孩子们透支自己,包括体力和精力。虽不想让父亲太辛苦,也曾想过接父亲到柳州享福,但都被父亲拒绝了。
“我走了之后,他们咋办?谁来教这些伢子?”短短一句话,就是父亲的全部理由。
终日窝在这山里种地、砍柴,有什么希望呢?
人总是要有希望的,比如挣钱、娶媳妇,去城里转转……这些都要从大山走出去才能实现。老友斌跟父亲交流不多,父亲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都长,即便父亲回到家,老友斌心里有话也不愿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隔开,明明看到他站在眼前触手可及,而想要真正抵达却遥不可及。
父亲知晓他的心思,每当空闲下来,跟他讲得最多的就是要好好读书,考上个好大学,这才是山里人的出路。
那日,老友斌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倒在了教室里的讲台上。老友斌懂得,父亲不希望孩子们没有书读。由于乡村教师待遇低,留不住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年轻的教师最终选择了离开。父亲痊愈后不顾家人反对重新走上讲台。老人那瘦弱的背影浮现在我眼前,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相信,为了心中的理想燃尽生命的最后一点火焰是一种追求,但这种追求为何总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呢?我别过脸看向窗外。
夜深沉,是深邃而浓稠的黑色。
3
思欧的景色,总是有些特别。
花有花的馨香,树有树的姿势,山有山的语言。
春天了,心中总萌动种点什么的念头。我渴慕得到植物从土里冒出的欣喜。今天,踩着回忆,我再次踏入这片土地。我带着七个人到三江思欧村参加扶贫志愿活动。接待我的是思欧村驻村第一书记张建明。张建明是我们单位的骨干,曾和我一起做共青团的工作。那时他比较腼腆,这么内秀的人居然跑到穷乡僻壤去扶贫,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张建明可能在基层待久了,和群众自然而然打成一片,多少都会沾染上泥土的气息,笑起来自带敦厚的感觉。他很壮实,很接地气。
我笑话他实际上是想当三江女婿,不想回来了吧?对于我的揶揄,张建明哈哈大笑。
我被安排在当地人的家里住,独自享受二楼的一间房间,屋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隔音不是很好,即便关起门来仍能听到楼下房子里面人的说话。站在房间的窗台,向外望。傍晚的风,在树梢上兴起,一切的景物都被笼罩在落日的余晖里,树叶像千百只神采飞扬的小鸟,在枝头翻飞、鸣唱。
远山如黛,眼前翠田如玉。铺天盖地的茶园把这方天地装扮得美丽又绚烂,把眼睛塞得满满当当。我仿佛蹲在时光的静处,那份美好的情愫在心中氤氲开来,使人忘记了平日里一切的忧愁。一阵风从榕树、竹林的枝叶间跑出来,带来了管弦乐般活泼的声音,我的思绪便随风起舞起来。屏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我的视线正好落在了不远的小桥边。张建明和几个村民从茶园归来,他们说笑着。
此刻,茶园正在微风的吹拂下微微荡漾,上面似有淡淡的薄雾,我几乎要将它当成一框景色——无论颜色,还是姿态、构图,都符合我心目中美景的标准。
万亩茶园,是一框景色。
4
新鲜的阳光从树缝间渗下来,一片斑驳。在最亮的那片阳光中,两只蚂蚁正触碰彼此的触角,不知它们在聊些什么。
我推开窗,看到的世界是醒着的。远处有清新的绿意,那是思欧村茶叶基地的新装,弥漫着春天的味道。茶是对春天记忆的收藏,爱喝茶的人大多对茶有一种特别的情结,想看看真正的茶园是什么样子。凭窗而望,迎面扑来阵阵清香,空气中裹挟着丝丝的寒意,乍暖还寒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收拾昨晚整理的采访资料,有人来敲门。我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是张建明。他一见我,满脸的皱纹立刻绽成一朵花。他的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我请他进来,他扭捏了一会儿,才怯怯地迈进屋里。
“你们今天要返程了,知道你喜欢喝茶,我用刚摘下来的茶叶芽炒制了一包,送给你。”
张建明在家里排行老二,父亲为他们兄弟三个人取的名字可以组成一个当时最有时代色彩的词语:建国、建明、建业。父亲是退伍军人。一九四九年冬的一天,父亲从广西全州一个叫大西江的小山村隐瞒家人出走,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路上,父亲被堂哥挡住,也不知堂哥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父亲要秘密参军的,堂哥死劝着不让父亲去参军。即便堂哥搬出了父亲的母亲来相劝,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前往县里参了军。
后来父亲从部队复员后,在柳州的一家工厂当了电焊工,后来当上了车间主任,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铸造厂的一个女工。他们被对方的勤劳和善良打动,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们就成了家。婚后两人继续在厂里工作,生了娃,日子过得清贫却温暖。
男孩天生好动、顽皮。张建明也不例外,母亲说张建明从三岁开始就看管不住了,她稍不留意,张建明就从家里溜出去满院子疯跑。张建明总是时不时把父亲那身军装拿出来穿在身上,同时把一枚军功章戴在衣服上,背着一把木头枪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仿佛他也是一位勇敢的解放军战士。这时,父母亲总是用他们笑眯眯的眼睛注视着他。
张建明刚上小学时,母亲总是咳嗽,父亲想带她去看医生。母亲心疼钱,说只是一点咳嗽,抓些草药给她吃就行。有一天,母亲照例早早地起床,围着灶台做一家大小的早餐。灶台烧出呛人的浓烟,呛得人站不住。母亲不断地咳嗽,竟然咳出血来。一家人慌忙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得了肺结核。一年后,母亲离开了人世。
童年里那些温暖的瞬间,那些想笑就咧嘴大笑、想哭就号啕大哭的快乐,都丢失在时间的风里。为了看管孩子,父亲特意将张建明的奶奶接来。
奶奶是位小脚老太太,看管张建明成了她最头痛的一件事。奶奶每天最发愁的就是追着张建明满处跑,他不是跑进东家,就是溜进西家;一会儿爬到院子高台处,一会儿又从高台处跳下来。张建明在前面跑,奶奶在他身后喊着名字追。有一次为了追他,奶奶摔了一跤,崴了脚,卧床休息半个多月。张建明被父亲狠狠地教育了一顿。这件事后,张建明就听奶奶当着他的面,对父亲说:“老话讲,孩子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这孩子,有你当年的样!”
日子看似悠长,实则稍纵即逝,比如时光,比如梦想,比如那些没有妈妈的岁月。
5
乘动车返柳前,张建明带我们去看了占地面积一千二百亩的宇塘油茶基地。放眼望去,一片片茂盛的油茶林在晨曦里惊艳了我的眼,醉痴了我的心。他指着还未开辟的山地,兴奋地说:“未来,我们将以宇塘油茶基地为中心,打造广西现代特色农业四星级(核心)万亩油茶示范区。”眼神里,是亮闪闪的自信。
“不容易啊!”我对他说。他笑称,不觉得苦,在农村反而让他如鱼得水。那年,他的父亲患了脑梗,说话变得不利索,走路也颇为困难。得知他要去驻村开展帮扶工作时,老父亲却坚定地支持他,并要求他要沉得下心,扎扎实实做出点事情来。单位对他也很支持,派出机械设备帮村里硬化了道路,修建了路灯,思欧村成了五个定点扶贫村最早脱贫的村屯。他更无法忘记,第一次任职期满时,思欧村全体村民联名申请留任他,如今他已连任了三届第一书记,思欧村早已成为他的第二个家了。他用自己的真心,打磨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他说,能为这里的老乡们做点事情,感觉有价值、有意义。
张建明粗犷中藏匿着细腻,汗水滴落,浇灌这一片茶园。茶叶的芬芳覆盖过岁月,这一段值得去记录。晨曦里,只此青绿令人震撼。他在这扎根,看着这片茶园成长、拓展,逐渐形成了良性循环。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用自己的誓言和初心去捍卫这一片热土。
下山的时候,张建明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说他父亲已经能喝下半碗米汤,家里有她,让他不用挂怀。张建明刚说声“好”,喉咙有些哽咽,没能再说下去。
火车开动了。列车在茶园里穿行。
车窗外,一片青绿。这绿弯弯曲曲、层层叠叠如绿色的天毯,如诗仙那三千尺的绿瀑,飞流直下,把一座又一座山装点成一幅幅绿意盎然的画卷。我迫不及待地给老友斌打电话说:“你知道吗?在思欧,我看到了全世界最美的风景。”
责任编辑 刘燕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