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

作者: 龙建芬

龙建芬,女,柳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柳州市青年作家培训班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等报刊。曾获柳州市散文大赛二等奖、三等奖。

乔迁之喜

这是父母领到养老金的第十一个年头,父母说:“东奔西跑大半辈子,没想到没有落下个老来难,却是等来了老来福。”父亲做了一辈子木匠,母亲做了一辈子工匠伙计,生怕贫困夫妻百事哀,到了老的那天,没钱养老还有病。没想到老了,曾经缴纳过少量养老保险金的他们,领到了退休金。老两口每个月养老金加起来有五千多元,吃穿用度全部能自己解决,甚至还能出手帮帮儿女。

父亲从前是个木匠,为了一家老小,手上的水泡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排排、一个个,亮晶晶的。小时候,我时常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父亲说:“丫头,帮爸爸挑个水泡!”父亲把两个满是老茧的大手掌摊开,手掌上的皮肤很粗糙,就像父亲用来打磨木器的砂纸,在我的鼻子上蹭一下,圆鼻头就会变成红蒜头。手掌是泥黄色的,拥有花岗岩般的纹路,我用手指头摸一摸老茧,铠甲一样坚硬。我心里想,父亲的手穿着厚厚的铠甲,应该坚不可摧吧?奇怪的是这样坚不可摧的手掌上常常布满水泡。

我拿起一枚绣花针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挑起水泡来。

“水泡看起来水灵灵的,像露珠一样让人喜欢,可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这么让人疼?”水泡破了,我看着父亲,忽闪着不谙世事的大眼睛问他,“疼不疼?”

父亲看着小小年纪的我已经会暖心窝子地心疼他,瞬间红了眼眶,转而脸上漾起笑意,又在水泡破的瞬间轻呼一声:“哎哟,疼死我了!”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成眉间一个幽深的结。我着急起来,赶紧向他的手掌吹气,幼小的心灵并不知道父亲是在逗我玩。享受着辛苦劳作之后的天伦之乐,或许这也是他治疗每天超负荷劳作的药吧。父亲用粗糙的披着磨砂纸的拇指刮掉我挂在眼角的泪花,说:“爸爸是男子汉,皮实,可不像小女孩爱哭鼻子还怕疼。爸不怕疼,以后你要是觉得疼了,爸才会疼!”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我从温馨的回忆中打捞出来,来贺我们乔迁新居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地来到我们新建的四层楼房里。他们从楼下爬到楼上,又从楼上转到楼下。尤其是父母亲那辈的邻里乡亲,更是围着我的父亲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老王头,你家的楼房真是气派啊,你那欧派坡面屋顶和罗马柱,室内装潢堪比五星级大酒店,可把我家那幢中规中矩的楼比下去了!”

“老王头,你的名字也该改了,从前闹饥荒挨饿,你家老大人就希望老天开开眼,能多产些粮食,给你起名加谷。时过境迁,你家不缺粮,养老金够用,现在还住进了大楼房,儿女吃的是国家俸禄,出入有车,安家有房,你不如也顺势改个名字叫享福吧。”

“老王头,你还记得你结婚那年,刮大风、下大雨加冰雹,你家泥夯老房的瓦顶被掀了,把你这个新郎给淋成了落汤鸡。是我半夜叫老陈头跟你一起爬上瓦顶,把被掀开的瓦片用砖头压着再盖起来的,忙到大半夜才弄好,你才不至于第二天娶媳妇进门入个露天漏雨的洞房。”

“哈哈哈!”客厅里爆发出阵阵笑声,众人的脸就像一张张素面的布匹,被这笑声染上了喜色。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兴起,过去的点滴在新房里随着欢声笑语缓缓流淌。憨实的父亲时而湿了眼眶,时而开怀欢笑,脸上被岁月冲刷出来的纵横沟壑深深浅浅。

“老陈头,你可赚大发了。那年镇新建农贸市场,国家征用了你那么多地,你那时已经是赚得盆满钵满了。你还有如神助一般,敢用征地补偿款在新农贸市场买下两幢带商铺的楼房,现在房价翻番,投进去的钱早赚回来了。如今社会经济发展劲头足,你胆大,有前瞻,乘上了国家发展的高速列车,该你红运当头坐收租金,福荫几代。”

“行了,你就别寒碜我了,你家依河而建的水上乐园旅游新农庄,一年也该有几百万元收入吧?我昨天到你那农庄游个泳,还缴了二十元钱入场费。进到游泳池,发现黑压压一片,都是人,游泳池的光景就像下饺子一样,你收费可真黑,为什么人还那么多?你数钱能忙得过来吗?忙不过来,我立刻拿包袱给你帮忙数钱去!”

“你们谁都别得意,垄断全镇快递公司的老李头不说话,你们都给我收敛点。现在是网购时代,城乡差距被网购缩小了。从前,大家都往城市跑,那是因为城市比乡镇购物便利,在农村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好东西。有了网购,乡镇也不比城市差,网购让乡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所有的网商挣钱都要败给快递公司,老李头才是真的富。”调侃罢,笑声朗朗,谁都没有为此怄气,谁会跟越来越红火的生活生气?

“杨全胜,听说新的高速路口就规划在你家东头的田头上。你赶紧再去看看你家的田地吧,等这政策一落实啊,你的甘蔗地就要变成高速路了。到时候,你又要发财了,就怕你到时候不使唤你家的那头老黄牛你不习惯了。”杨全胜听完政策规划身上一激灵,眼睛闪着光,好像点了两盏车灯似的,又大又亮。从前,人们听政策规划如同听天书,觉得与己无关,分外无聊;现在人们听到政策规划跟打了鸡血似的,两眼放光,生怕好的政策规划出来跟自己沾不上边。

“砰!”一声出乎预料的巨响惊动了聊得正起劲的宾客。大家赶紧循声向外望去,原来是我顽皮的儿子将我父亲从老房子搬过来的一根竹竿用爆竹给炸裂了。

我赶紧上前去疏散前来看热闹的宾朋,招呼大家入座,一串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大家转战美食,将刚刚的座谈会改成了边吃边聊的圆桌会。桌上白切鸡、五香扣肉、红烧猪脚、田螺鸭脚煲、螺蛳粉火锅,应有尽有,推杯换盏的声音此起彼伏。父亲端着酒杯拿着好烟,每一桌都照顾到。

招呼完宾客,我转身忽然看到父亲落寞的身影,他扛着被儿子炸裂的长竹竿,往新房楼顶走去。

父亲并不留恋过去,因为现在的生活比原来的生活好多了,但他忘不了过去,没有过去的艰苦卓绝,又怎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执念

拆老房时,除了稍微值钱一点的家具,都换成了最新款式的,还讲究个装修装饰的搭配和风格。我怕老人念旧,舍不得,决定拆建的时候尽量遵循父母的意愿。看着父母氤氲着乌云和忧虑的面庞,我说:“爸妈,你们放心,等搬了新房,一切摆设还按照咱现在的模样。”

“不可能,我怎么能让东面老马、西面老陈头、北面老杨头给比下去?要建就要建更体面的,家具也要按照你们年轻人最时髦的样式来打造。”父亲说着,眉宇间有一股不服输的少年气,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母亲在旁边用手肘捅了一下父亲,说:“你就尽夸那死要面子的海口!死要面子,活受罪。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都是浪费钱!”

“老太婆,什么叫海口?赶紧把我们几年存养老金的银行卡拿出来算算,看存了多少钱,你想揣怀里到什么时候?等升了天给嫦娥起房子?”父亲用嗔怪的眼神看着母亲,更多的像是央求,如同孩子在讨一颗糖果。父亲把存折交到我的手里,拍了拍,如释重负。

就这样,拆旧建新顺利通过了父母那关。手里握着父母沉甸甸的期待,我每一步决定都要周全,不能辜负了父母的期待,辜负了时代的发展。

拆建队开着挖掘机入场那天,父亲叫住挖掘机,让他们再等等。他围着老房子转了又转,摸摸斑驳粗粝的泥砖墙,摸摸他自己拿了第一笔工钱亲自换上的灰褐色老樟木门,那里曾刻满他的青春、他的青年、他的中年、他的大半生……他给木门柱雕花的时候,手背上被划了一道深沟,疤还在,过去历历在目,但门很快就要卸下来了。那时候,他从未想过未来,每天只为一日三餐奔命,吃饱穿暖已是最好的未来。如今,未来来了,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吃饱穿暖已不在话下,他却开始对艰苦卓绝的过去念念不忘了。没吃过苦,哪知道什么是甜?那只硕大的铁斗砰砰砰地砸下去时,父亲再次扬起手,冲上去让开挖掘机的师傅停一下。他从崩塌的残垣断壁中使劲扯出一根竹竿,那是一根在我们家屋檐下、平常晾晒一家人换洗衣服的竹竿。

“爸,你拿这竹竿干什么?挖掘机在作业,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冲上去,要是师傅没看到,很危险的!”我想责怪父亲,但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又软了。

“我就忘了拿这根竹竿,这竹竿挂过你爷爷的挽联,晾过我孙子的尿布,以后还可以放在楼上挂腊肠。”父亲很执拗地扛着竹竿走出去,施工队才得以继续工作。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这个老房子,这里的一砖一瓦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只是现在的好生活,他那时候想都不敢想。这种悲喜交加的复杂心情,随着挖掘机工作,老房夷为平地,渐渐平息。

父亲拿着一块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竹竿上的尘土,不抬眼看任何人。就连他平时宠溺的孙子去拉扯他的衣角,他也只是沉默地摸摸孙子圆圆的脸蛋。

“爸,很快我会还你更大更舒适的房子。”父亲扛着竹竿只留给我一个墨色的背影。

“爸,我给你装最新款的电动升降晾衣竿,用不着竹竿。”我快步追着父亲。

“你忙你的,我没事,让我安静一会儿就行。”父亲执拗地扛着竹竿走了。

一竿子回忆

这根竹竿是早几年我爷爷还在的时候到河边砍回来给我们晾衣服的,家里的竹竿一般一两年就会被虫子蛀坏了。为使这根竹竿耐用免受虫蛀,爷爷给它灌了一斤多的花椒粉,还上了一层清漆。因此这根竹竿用到现在也还很结实。

父亲小时候因成分不好,失去了升学读书的机会,早早就成了一个老木匠的学徒,每天干活,一手血泡。

“我喜欢吃饭时候的宁静……”父亲说,“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家里的东西能折断的都被人折断了,筷子竟也没有一根是完整的,只有一根折不断的竹竿还挂在院子的墙头。你爷爷嘴角和眼角淤青,还有血迹,他找出一把老锯子,锯了一截竹竿,削了几根竹签给我们吃饭。红薯拌饭是当时家里最好的伙食了。”那些苦难时光使父亲眼神黯淡。

“爸,那些都过去了,以后没人会折我们的筷子,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回来。竹竿你想留下,我就拿去给竹艺加工厂加工加工,保留得更久些。”

父亲思绪没受我的影响,继续说着:“在我还没结婚的时候,镇上每家每户的竹竿上晾晒的都是穿了又穿、打着各种花式补丁的衣服,现在你们崭新的衣服穿也没穿就淘汰了,说什么时装会过时。”

“爸,我今年没买那么多衣服,穿的都是去年的款式。”我插科打诨,不想父亲翻阅太多过往苦涩。值得欣慰的是,无论走了多远的弯路,我们终将是向更美好的生活在靠近。

“后来,我从学徒变成木匠,挣了钱,过年的时候,第一次给家里晾着破衣服的竹竿挂上了一竿子的腊肉、腊肠。你爷爷吃着腊肠,喝着我给他买的小酒,眼里没有悲伤,却挂着两行老泪。我跟你爷爷说,老头子,我以后每年都给你挂一竿子腊肠还有腊肉,你要是牙口好,我还给你挂腊鸭、腊鱼。但他没福分,没能住上咱家的高楼,就走了。”父亲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旧时光里苦难的烟尘在他眼中渐渐弥散。

“后来各家各户晒破衣烂衫的竹竿就渐渐挂上了腊肠、腐竹、米粉、布匹、粽叶……一根竹竿可晾晒几代人不一样的生活面貌啊!”父亲老泪纵横。

简书

乔迁新居的喜庆过后,我将儿子炸裂的竹竿拿到县里竹艺加工厂,加工成了类似古代人用的简书,上面印着老房子的照片,挂在新房客厅背景墙的正中央。入住新房,父母亲时常看着简书笑靥如春花……

责任编辑   练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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