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家歌声传唱邕江两岸

陈洪健，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红豆》《南方文学》等。有作品入选《广西文学》散文新锐方阵专号、《广西微篇小说精选》等。编剧的微电影、纪录片曾获国家（省）级奖项。

一

偌大的城市，由许多个社区组成，社区是城市单元的肌理，是最具人间烟火味的人居空间，是无数家庭的港湾。城市的现代化不断地从它母体老城向外扩容，诞生了东西南北的城域版块。新来的人们，组成了一个个新的社区，于是又有了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在此在彼发生着……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著有《在看不见的城市》，这部薄薄的小说，曾经让我迷恋不已。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以复调的手法，乐此不疲地叙述城市无穷无尽的魅力，他将城市各类符号进行解构，又重新组合，乃至深入到中国古代城郭的古老街坊。小说的其中章节“城市与记忆”，让我想起了南宁一千七百多年悠久的历史，而城市记忆由无数的社区街坊文化组成。开放包容的南宁，使社区充满了活力。

二

孟夏时季，位于南宁市江南区二桥西社区富宁新兴苑小区，树木枝繁叶茂，花团锦簇，阳光透过树枝照在斑驳的地上。走在小区的林荫小道，我闻到路两旁植被散发的阵阵清香，十来只蜜蜂在红彤彤的花丛中来来回回地采着花粉，它们嗡嗡地哼着欢乐的歌声，像辛勤的园丁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小区里的老人们悠然自得地下棋聊天，谈笑风生，不时抬头看着树上啁啁啾啾的小鸟。

我遇到一位带小孩的白发老人，向他打听二桥西社区办公的地方在哪。老人乐呵呵地指着小区笔直的小路说：“顺着这条道走一百米就到了。”我向老人道声感谢，心里想，江南区二桥西社区的文明程度果然名不虚传！我一向认为一个村落、街道、社区的文明素质，从居民的言谈举止即可略知一二。

时光荏苒，回眸我在南宁走过的二十载，在首府求学时，每到假期我经常和同学骑着自行车到邕江边玩耍。我们对停靠在邕江岸边的渔船、渔民充满着好奇，后来我知道邕江上的渔民集体叫疍船人家，他们以江河为家，主要以捕鱼捞螺蛳为生，也托运货物。有一次，我们看见邕江边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在凫水，他娴熟的泳姿让我们拍手叫好，他招手示意我们靠近。

待我们走近江边，汉子又哗啦一声潜到了水里，突然从渔船窜出一条黄色的大狗朝我们狂吠，我们被吓得连连后退。汉子又从水里冒出来，露出白白的牙齿朝着我们笑，那条大黄狗立即停止了对我们的鸣吠，它朝着主人的方向摇了摇尾巴。如此生动的画面，久久地铭记在我的脑海里。邕江沿岸的疍船人家，陌生又神秘，吸引着我，我曾经梦见自己成了邕江的渔民，在江上高歌撒网，好不快活！

从学校出社会谋生后，每次路过邕江大桥，如果时间条件允许，我会站在大桥上，远看江面的疍家渔船。有时看着邕江平缓的江面，疍家的渔船整齐地靠在岸边，我感到他们的日子过得从容舒适，从水里就可以讨生计。2002年南宁发生洪灾，暴雨过后，我和朋友到邕江看洪峰，在汹涌的洪水中，那些渔船被冲到了岸边，渔民只得在岸边搭棚临时安置。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邕江的疍家渔民，他们在风里来雨里去，汛期还要面对险象环生的环境，绝不是我们想象的那般有诗意。

日子匆匆，忙忙碌碌，大概有10年的时间，我忘记了邕江边的疍船人家。2017年，散文家严风华先生出版了《为了正在消失的怀念——八桂江河疍家生存笔记》。拜读此书，我重新唤发了对邕江疍船人家的回忆，他们在邕江过得还好吗？

就在市民关注邕江疍船人家的去向时，南宁市委、市政府作出了推进邕江综合整治和开发利用，打造百里秀美邕江，实施跨江发展的战略。“每当邕江洪水季节，就是我们一家提心吊胆的时候，我做梦都想有一个安稳的家、有一份稳定的工作。”2012年，邕江渔民黄少华一家在南宁市政府实施的“美满邕江”工程中，结束了祖辈三代人的“水上漂”生活，拿到了政府安置新居的钥匙，江南区党委、政府还给上岸船民安排了专场就业招聘会。黄少华在招聘会上笑着说，对于他们渔民来说，放在过去，这只能是天方夜谭……

滕美琼今年58岁，退休前，她在街道办社区工作，负责就业、低保工作。2003年，她从一家沙石厂下岗，到福建园街道江南路东社区应聘，从上百名应聘者中脱颖胜出。重新上岗，她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街道办的领导看到她工作认真负责，再加上她从事过财会工作，有一技之长，在组建渔民上岸安置工作组时，将她列为组员。

滕美琼说，在江南路东社区居委会主任李宁的带领下，渔民上岸安置工作组早出晚归。他们深入邕江疍船人家开展调查，查看户口，倾听渔民对上岸安置的困难诉求，及时化解矛盾。从2012年10—12月，短短两个月时间，工作组将来自邕江北大桥底至江南亭子码头河段符合上岸安置条件的121户600余人疍家船民，落户至富宁新兴苑小区，其中有27户来自当时活跃在邕江、郁江一带的横县船队。

对此，滕美琼感慨地说：“邕江有的疍家船民，不想上岸，害怕上岸，习惯了水上漂的生活，不知上岸能做什么。”

“疍家船民搬迁至二桥西社区后，在服务、管理上我们也面临着一系列头疼的问题。”江南区二桥西社区党委书记、居委会主任李潮说，当时社区有“三多”，即纠纷多、矛盾多、怨气多！

三

疍家船民被誉为水上的“吉普赛”人。严风华在《八桂江河疍家生存笔记》中写道：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疍家是个特殊的群体。疍民的身份，一直处于低下的地位。“疍”字有蛮夷之意，特指水上蛮居……生老病死都在船上，命运悲惨。

新中国成立后，中华民族团结一家亲，疍家船民得到了党和政府的关怀，从此，疍家船民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江南区委统战部副部长苏龙是一名作家，他以微型小说、纪实文学为体裁，创作了数篇反映邕江疍家船民上岸后获得可喜变化的文学作品。2022年上半年，江南区委统战部开展了关于二桥西社区服务疍家船民搬迁上岸的调研课题，作为课题报告的执笔人，苏龙告诉我，为了解邕江疍家船民的历史，课题组查阅了大量有关疍家的资料。他说经过查阅史料、调查发现，郁江上游的邕江及左江、右江是疍家人水路迁移的最末栖居河段……疍民讲的方言类似于广东话，属“白话”语系。

每一个族群的方言即母语，从疍家人讲的白话中，我们能领略到疍家文化的风韵。

四

那一天，我穿过新兴苑小区长长的小路，走上二桥西社区文化广场的时候，一群穿着红衣红裙子的阿姨、老奶奶，正忙着布置疍家婚礼习俗情景表演的会场。这些阿姨有十几位，年龄在50—70岁，有的头发已花白，她们是社区疍家婚礼文艺队队员，年轻时和家人在邕江的渔船上以打鱼为生。2012年，她们上岸落户二桥西社区后，不希望疍家婚礼习俗失传了，那可是疍家船民千百年来在渔船上最热闹、最喜庆、最幸福的仪式。告别“水上漂”的日子后，新兴苑小区里，住在三栋的原疍船人家举行婚礼时，偶尔还采用疍家婚礼仪式，只不过没有现成的船和江河为证。

这支疍家婚礼文艺队队长李蝉珍叹息道：“现时疍家人的后代，年轻人结婚时不再喜欢采用疍家婚礼的仪式，更喜欢中西结合的婚庆仪式……为了不让疍家婚礼文化失传，我们十几个老姐妹自发组织起来，将疍家婚礼习俗一直传唱下去。”

二桥西社区文化广场上，我看到她们的身躯虽已苍老，但她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她们身着红裙，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在迎接自己的婚礼呢。为了表演好这一场疍家婚礼演出，李队长和老姐妹们买来了工艺帆船，熟猪头、公鸡、猪肉、花生、面条、核桃、瓜子、饼干、龙眼干、苹果、西瓜及红布、彩花、棉被、水壶、提桶……品种可谓丰富。队员梁坤英大姐对我说，这些东西，是她们主动掏腰包凑钱购买的，花去了1000多块钱，她们呀，就图个吉祥快乐！

广场边上，搁置着一条渔船，据说是疍船渔民上岸时社区特意留下来的。我参加过二桥西社区党委书记李潮主持的一次座谈会，社区的老大姐们讲白话，她们语速过快，我听起来非常吃力。有些问题，我不得不请她们重讲一遍，这些老大姐听完我的要求后哈哈大笑起来。待她们笑过后，李潮用普通话向我转述，她说以前疍家人，每上岸落户一家，签了合同，拿新居钥匙时，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就将他们家的船毁掉了，希望他们安安心心上岸过好日子。

在李队长她们准备疍家婚礼习俗表演时，我弯着腰钻到那一条渔船里，里边的陈设简朴，按照以前疍家人的渔船进行布置。我想这是二桥西社区为了让疍家人的后代怀念他们先辈在“水上漂”的岁月，而特意将一条旧渔船放置在社区的文化广场，供人参观。仅从这一点，我们看得出二桥西社区的服务无微不至。

从渔船出来，我接着参观社区广场的文化长廊，几位阿姨笑嘻嘻地相互描红化妆。文化长廊旁有介绍二桥西社区党委推动“逢四说事”协商机制的介绍，以小品景观载体来呈现，说明这个创新机制深受社区居民欢迎。一幅宣传栏的内容，让我停下了脚步。原来，2013年，疍家婚礼和疍歌已被列为南宁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性名录。

疍家船民素来重视传承疍家的传统文化，疍家婚礼和疍歌被列为市级非遗保护名录后，二桥西社区的疍家船民喜气洋洋，欢歌起舞。他们过去担心上岸后疍家文化就要失传了，现在有了政府对疍家文化的重视保护，他们终于放心了，疍家文化有救了。于是，社区的疍家船民自发组建了两支疍家文艺队。其中的一支是今天李婵珍队长组织的疍家婚礼文艺队。

开始了！有人叫我观看疍家婚礼的表演了。此时，广场的中央摆着一张桌子，香烟缭绕，案台上插着鲜花和各类供品。一块红布围拢着案台，红布上面的三个大字“绕台位”，我不得其解。我问队长李婵珍，她用白话解释了很久，大意是过去疍家人出远水路、结婚时，亲朋好友都要围绕着渔船唱疍歌。在我和她聊天时，她的姐姐李继红就在我们身边。今年75岁的李继红，长着一张圆润的脸，额头上飘着几缕白发，她是社区疍家婚礼文艺队的副队长，姐妹搭班唱戏十分默契。

李继红奶奶说：“我妹妹李婵珍性格有些内向，她不太习惯与头一回见面的生人说话，小陈，你莫要在意呀！其实我们这支文艺队的组建和日常维护，我阿妹做了很多的工作。她从社区张秀华大姐那里学习疍家婚礼习俗传承，现在是疍家婚礼市级传承人，有证书呢。”

李继红带我参观那些案台的供品和那一条工艺帆船。她认真地对我说，她们完全是根据过去疍家人婚礼的仪式摆放的，那一件件物品代表的含意是什么，她给我解释得一清二楚。她说疍家婚礼习俗由哭嫁歌演绎而来，她们疍家过去嫁女时，有唱嫁歌的礼俗，辛辛苦苦将女儿养大，不好好哭一回怎么行哩！

此时，社区广场的疍家婚礼文艺队先是围着“绕台位”咿咿呀呀地唱起疍歌儿，领唱的是李继红、李婵珍俩老姐妹。然后，她们分成两排，各站一边继续演唱。太阳渐渐升高，尽管天气有些炎热，但是她们没有一个退场，都是满脸认真。

她们在演绎疍家婚礼时，以唱为主以说为辅。她们上午唱，中午吃了饭继续唱，整场疍家婚礼唱下来需花数个小时。广场的观众并不多，这些疍船人家出身的阿姨奶奶，一点不关心场外有多少观众，她们对疍家文化传承的执着令我敬佩。

下午，疍家婚礼歌唱完后，李继红阿姨对我说：“小陈，我们一年才唱几回，今天大家唱得真是尽兴呐！为什么唱这么长？”李继红兴奋地给我解释，“整台戏下来包括八个部分，有唱天地、唱神台、绕台位、唱亲朋、接新娘、迎亲家、过船（谢媒人）、拜堂等环节。”

“二桥西社区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社区，生活着汉、壮、瑶、苗、回、侗、仫佬、满、毛南、黎、哈尼等11个民族。”社区党委书记李潮说，2007年社区成立以来，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是社区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

五

“城市社区的社会分工复杂，居民彼此工作背景相差很大。”一百多年来，社会学家深入城市社区孜孜不倦地开展研究。

在南宁生活二十多年，无论是过去在城中村租房，还是现在住上商品楼，我感觉社区的作用无处不在。当然，社区成员角色的复杂性，也为社区的管理带来诸多的不确定性。我认为，一个成功的社区，往往与居民之间，有着良性的互动，最大的显著特点是居民积极参与到社区的建设当中，普通成员都可以成为社区的主角。二桥西社区的成功，无疑是因为服务机构与居民之间搭建了一条共建幸福社区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