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团

作者: 侯建军

侯建军,笔名侯珏,2008年毕业于广西民族大学,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文学创作二级。现为南宁文学院副院长兼市文联副主席,南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人物传记《两粤宗师郑献甫》、长篇小说《一厘米国境线》等。

比搬山更困难的是搬人。我是到了南宁市隆安县,实地走访位于右江北岸的震东社区,才对此深有感触。

地面上的大多数山体,虽然结实稳固、顶天立地,有的还高不可攀,但是在人类的炸药和机器面前,也只能表示屈服,要么让开一条路,给出一条隧道,要么被夷为平地。

运气好的山,有可能在另外一处被重新堆成新山,或本末倒置以倒三角的姿态被完整地填进沟壑;要是运气不好,只能在推土机、碎石机和卡车的作用下一点点消失,直至化为乌有。如今,许多城市在快速生长,生长过程中难免吞噬掉一些存在已久的山峰。大城市如此,小县城也不例外,每当我们故地重游,少年时代爬过的那几座山早已不见踪影。翻天覆地,沧海桑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人们愿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类开发改造地球的步伐,哪怕在技术落后的古代,也可以不惜几代人的接力,一箩筐一箩筐挖走山体,就像传说中愚公的故事那样。

但是想要把活生生的人、有根有魂的人,从一个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彻底挪开搬走,显然没那么容易,除非是迫不得已的逃亡迁徙,或受到巨大利益驱动的群体扩张,例如明清时期因人口膨胀和由于饥饿形成的“走西口”现象,或如欧洲人殖民美洲新大陆。

距离的问题倒在其次。历史上,秦始皇徙天下豪富十二万户到咸阳,又发一万五千待嫁妇女到南越,或如唐代文成公主携百工远嫁雪域,元明清“湖广填四川”,包括著名的“闯关东”“下南洋”,莫不是浩浩荡荡横跨地球纬度的人口大迁徙。新中国成立后,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故事,更是可歌可泣。研究移民史的人很清楚,政治的强力和人们的双脚固然可以缩短空间的距离,然而心理的错位与文化鸿沟,却需要长久的时间去抹平,需要培育新的人文精神来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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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搬迁?去哪里落脚?怎样解决后顾之忧?背井离乡扎根新居住地以后的前途命运如何?……这一系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沉默的大山不会思考,但人类却需要对其作出明确的回答。

好在安土重迁的中国人给出了正解的答案。在过去二三十年中,最令我们印象深刻的大规模移民事件,大约要数三峡库区大移民。一百多万人口,让位于一项世纪工程,离开世代居住的长江边,过上全新的生活。这一史诗般的壮举,曾经吸引全世界的目光,不知凝结了多少辛酸泪,让世人看到了中华民族崛起的信心与勇气。但这毕竟是一个规划完整、集中统一的搬迁工作,国家意志突出、资金充裕、目标明确,为了十几亿同胞的千秋福祉,深明大义的人们不得不搬。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我国各地还上演着一场规模更为宏大、时间跨度更长、多点分散进行、难以标准化和量化的人口大迁徙活动。仅在过去十年间,在我国就有九百六十多万人彻底挪窝易地,像山中的小溪汇集到河流湖泊那样,脱离母体,奔向幸福。这不同地点、不同方向、不同民族、不同年龄的,将近一千万人口的大挪移,只有一个相同目标——脱贫。

“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震东社区党委书记何为告诉我,这9个字,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却能让人头发发白。为什么?因为情况复杂,任务艰巨,史所罕见。

广西有12个世居民族,五千多万人口,在十多年前还有376.5万少数民族同胞深陷贫困的泥淖之中。他们当中有超过五分之一分散居住在偏远山区,与这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格格不入。位于南宁西北的隆安县,虽然扼守右江要塞,但境内大部分地区遍布溶岩峰丛,喀斯特峰林高低相连,土地资源贫乏,动植物资源稀少,经济发展严重落后,曾经长期戴有国家级深度贫困县的帽子。18年前我读大学那会儿,有同学去隆安县丁当乡山区做志愿者,拍了照片回来双眼湿润地说当地居民的生活状况触目惊心,都已经21世纪了,有的农户一家四口还在共用三只搪瓷碗吃饭,孩子出门需要轮流穿一条没有破洞的裤子。也许你要问,这些艰苦的同胞为什么还死死赖在山里头,不去城里打工?

首先,他们没有值钱的农产品换来车费。

其次,即使外出务工,他们中大部分人不认识字,语言不通,或没有掌握现代文化知识和技能。

再次,即使少数年轻人拼尽苦力和才干拼命闯出山沟沟,但家中老年人却不愿意外出。这可以引用诗人海子的几行诗句来说明,“亚洲铜 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土地就是农村百姓的根与魂。国家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有了土地,可无论怎么拼死拼活还在贫困线下挣扎,假如放弃那点土地,后果将不堪设想,甚至死无葬身之地——这是大多数农民的想法,不能称之为老旧过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各种主客观因素造成了少部分地区群众贫困的现实,对贫困问题的正视和解决,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人道主义色彩的政治课题。“民亦劳止,汔可小康”“久困于穷,冀以小康”,远古的呼声穿越千年敲打着当代执政者的战鼓。

发展是硬道理,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才是科技的支撑,教育乃人才之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让中华民族在世纪交替的四十多年时间里焕发新的生机。希望工程让边远山区的孩子有书可读,普通话的推广普及让民族地区群众掌握生产、生活的基本交流工具,立体交通路网的大基建打破了地区间的发展隔阂,守望相助的脱贫攻坚战,温暖了心灵,凝聚了力量。

岁月的列车虽然不为谁停下,但是命运的站台有人在伸手召唤。世代居住在“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的人们,终于有条件也愿意走出山旮旯。隆安县的故事就是一个缩影。

截至2020年,隆安县在脱贫攻坚战中最后的63个贫困村6.8万贫困人口,终于全部“摘帽”。其中5847户24423名山区群众,已于2018年底前陆续搬迁到县城居住。隆安县城厢镇震东社区,成为广西搬迁规模最大、安置人口最多的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区。搬迁群众中有汉族、壮族、瑶族、苗族、侗族、布依族、土家族、蒙古族等10多个民族,其中少数民族人口24069人,占此次移民总人口数的98.55%。2022年6月,建成不到5年的震东社区,荣获自治区民族团结进步示范社区称号。2022年11月下旬,我慕名前往震东社区,说清来意后,一身制服的小区保安热情打开闸门放行。若是在两三年前,他的管理对象也许是牛栏、猪圈或者鸡舍。小区风貌与南宁市区里的商业住宅区一样高大上,内部道路干净整洁,绿化带铺满草皮,大王椰、小叶榕、木棉树挺立,凤凰树在冬日里盛开火红的花团。我有些迷路,随意问一个路人党群服务中心在哪里,都能得到热心的指点。

1600多位60岁以上老人、8000多个学龄儿童、4000多个在读学生,构成这个小区人口结构的两端,还有1万多名青壮年劳动力需要就业,而他们分别来自全县10个乡镇的100多个贫困村,经济情况参差不齐,民族习俗、语言文化、生活习惯各不相同。既来之则安之,怎样保障这些群众“稳得住、留得下、能致富”呢?我在党群服务中心办公室跟何为先生面对面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如数家珍把社区发展治理经验娓娓道来。听罢,概而言之,就八个字:尊重、融入、服务、自治。

当分散在全县各地的贫困户对异地搬迁政策了解得清清楚楚,下定决心准备进城时,政府方面也并非是一刀切下死命令让大家一窝蜂搬入,而是根据自愿原则,让贫困户分次分批抽签,选定和登记未来的居所,按照生产生活习俗的节奏陆续搬家。在此之前,原来的村委会干部提前入驻到社区了解情况,协助装修,安排物业,城里和农村两头跑,消除大家的后顾之忧,解决民生保障问题,全过程做好衔接服务工作。

四面八方的乡亲们来到新家安顿以后,再通过老年协会、妇女协会、民族帮帮团等细分组织开展幸福大讲堂、民语文艺会演等丰富多彩的交流互助活动,加深了解、建立感情,以社区为纽带,重新建立新的社会关系网。社区工作人员,从就业、就学、医疗、娱乐、再学习等多个方面全方位帮助群众融入城镇生活,促进“搬迁移民”转变为“普通市民”。经过自由选择“插花式”居住的各地各族群众,通过民主选举选出本单元的楼栋长、卫生员、安保人员等,协助社区网格员担任日常的生活服务和管理工作。

我们在谈话过程中,有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笑嘻嘻地拿着一本存折闯进办公室,直接找书记。

“何书记,我的钱怎么还没到呢?”

何为问:“什么情况?”

“我的社保金还没见退。”男子把他的存折递过来。

“你的一卡通呢?钱都退到新农合一卡通里面去了。你回去查一查,查不到再告诉我们。对了,把你原属哪个乡镇,还有名字,记下来发给林主任备案。”

“好嘞!”

男子随即去办公室那里登记。何为说,社区党委办公室主任林秋萍原来当村干部,也是因为这次搬迁来到了县城。“为了帮助群众办实事,让他们安心住下来,大家都一心扑在工作上。”何为说,为了做好社区建设,大家集思广益,想出了许多新点子,闯出了许多新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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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以社区党委副书记、居委会副主任、就业服务站站长梁佳为代表的就业帮扶工作队员创建的“小梁送工”就业服务机制,按照一、二、三产分类考察对接联系隆安县内外企业,收集筛选用工需求信息,分类统计社区劳动力就业需求,精准牵线搭桥做红娘,租用专车输送劳动力,两头利好,得到了企业和群众的赞誉。

震东社区依托社区网格精细化管理平台,积极引导社区临时工队伍向专业化团队发展,将相对固定的临时工按不同年龄、不同务工技能和家庭情况进行优化整合,组建不同类别的用工小组,再从每组中推选带队组长,协助处理日常出工的对接、组织、协调工作。据统计,“小梁送工”模式开展以来,全年每天可固定提供150—500个工作岗位,旺季时用工超1000人,有效满足安置社区内800多名年龄在50岁左右、进厂难、找工难的无稳定就业人员就业需求,缓解了基地工人紧缺问题。截至2022年7月底,震东社区成立了建筑零工组、火龙果基地组、水果包装组等8个专业型务工团队,累计组织送工744批次5.84万人次,累计实现务工收入近800万元。

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民族团结之花便在震东社区盛开。2021年,社区“建设可持续发展安置区 实现移民搬得出、稳得住、能致富”入选第三批全国农村公共服务典型案例;2022年,社区“创设‘小梁送工’就业服务新模式 实现搬迁群众就业增收有保障”入选全国易地扶贫搬迁后续扶持典型案例,“‘小梁送工’就业服务成果”在第二届公共就业服务专项业务竞赛全国总决赛中荣获成果类一等奖。

“虽然舍不得老家那些牛啊羊啊、田啊地啊,但是这里的生活也确实好,小区有花有草,上楼有电梯,下楼有广场球场和娱乐活动室,孩子读书和年轻人就业不用愁。”中午时分,何为带我到小区各处闲逛,我们在篮球场边上的一棵树下,遇到一位中年妇女。她正有说有笑陪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晒太阳。我上前打招呼:“阿婆您好!”老人家似乎听不懂普通话,只是开心地点头。

“她是你家婆吗?今年多少岁了?”我转头问老人旁边的中年妇女。

“她是我妈!80多岁咯。”

“噢!你们住在这个小区多久了?生活习惯吗?”

“我不住这,我住河那边,今天没事,来看望我妈。这里挺好的啊,虽然舍不得老家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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