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岸晓风残月

作者: 何宗华

公元980年,更深夜静,武夷山下的崇安县五夫里沉浸在漆黑的夜色里。五夫里东头的那座青砖大瓦房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不时地从屋里传出,打破夜空的宁静。

这家的男主人姓柳名宜,字无疑,原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近臣,官至监察御史。五年前,南唐降宋,柳宜也成了北宋的官员,降为雷泽县令。

临盆的是柳宜的夫人刘氏。随着阵痛越来越密,刘氏的惨叫声也越来越紧,叫得柳宜惊慌失措,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就在这一片忙乱紧张的气氛中,琴房里突然传来一阵《高山流水》的琴声。柳宜不禁一愣:那架古琴是夫人的爱物,平常连碰都不许别人碰,是谁狗胆包天,趁着夫人分娩的时候到琴房偷弹古琴?

柳宜气急败坏地向琴房走去,进门一看,不由得惊呆了:琴房里没人,古琴的盖子还盖得好好的。

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柳宜疑惑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走到半途,一个丫环喜滋滋地跑来,说夫人生下了一个胖小子。

柳宜喜出望外:他从南唐监察御史的高位跌落到大宋的小小县令之职,心里的落差太大了!生下了儿子,儿子将来可以金榜题名,恢复柳家昔日的荣耀。

柳宜正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屋外突然传来更鼓梆子的敲击声:“咚!咚!咚!”一慢两快,正是三更子时。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古语说,男孩最忌子时生。子时是一天当中阴气最盛鬼魅猖獗的时候,男属阳,阴阳相冲,鬼魅作祟,对男孩恐有不利。

柳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三复,二儿子取名三接,这个刚出生的三儿子,柳宜取名三变。柳三变,字耆卿,在族中兄弟里排行七,所以俗称柳七,后改为柳永。“三变”者,源自《论语·子张》里的一句话:“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由此可见,父亲是希望儿子未来能够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君子。

一年过去了,儿子平平安安,做父亲的这才松了一口气。儿子满周岁那天,柳宜为儿子举办了抓周仪式,急于测试一下三儿子未来的志向。

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琳琅满目。一岁的柳永挑了三个东西:胭脂、长笛、书卷。胭脂代表女人,长笛代表乐曲,书卷代表文才。这三类东西竟然全都暗合了他后来的人生之路!

崇安文风甚盛,诸儒继出,蔚为文献名邦。在这样的大环境里,又兼家中妻子刘氏出身书香门第,族内弟兄子侄也皆黉门秀士,好学上进,所以把三个儿子留在家里,柳宜是一百个放心。

柳永的母亲刘氏是唐代著名乐师雷海青的后人,家风遗传,刘氏偏爱音乐,一有空就去琴房抚琴弹唱。柳永还在襁褓中,丫环就抱着他在旁聆听,耳濡目染,音乐的音程、节奏、曲式、旋律等乐理浸润入心。

有一天,柳永听到母亲在弹着古琴,口中吟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刘氏一边弹唱一边流泪,柳永见状,一脸茫然,道:“姐姐(宋时对母亲的称呼),您怎么哭了?”

刘氏连忙拭去眼泪,掩饰道:“姐姐眼里进了几粒细沙,揉而流泪,现在好多了。”

柳永好奇地问:“您刚才吟唱的是什么?说诗又不像诗,长长短短,毫不工整。”

刘氏点头道:“七哥儿,这叫曲子词,又叫长短句,是文人应教坊所请,配合宴乐词牌,依声填写的歌词,又叫诗余。”

柳永在母亲身边,多受音乐熏陶,一听是依声填词,先就有了三分喜欢,又听人称它为诗余,便有些不高兴,道:“诗就是诗,词就是词,为什么要把词称为诗余?给人的印象,好像词是诗的附庸,可有可无。”

刘氏叹道:“诗产生于先秦,典雅庄重,而且出过无数的大家,地位早已巩固;词是后来出现的,写的人也不多,同工稳齐整庄严肃穆的诗相比,自然有了主次之分,被人称为诗余也就不足为奇了。”

柳永道:“姐姐,这两点将来要是得到改变,岂不是词人就是词人,诗人就是诗人,词人诗人平分秋色,各有千秋了?”

刘氏听了,心中一动,道:“近年来有兴趣依声填词的文人倒是层出不穷,像温庭筠、冯延巳、韦庄和南唐后主的词就声名鹊起。后主的词我记得不少,七哥儿若有兴趣,我写出来给你看看如何?”

柳永道:“姐姐刚才吟的就是南唐后主的词吗?”

刘氏道:“不错,是后主写的《虞美人》。”

柳永道:“我看这首《虞美人》就很不错,全词不加藻饰,不用典故,纯以白描手法直接抒情,寓景抒情,妙!妙极了!”

刘氏激动得身子簌簌发抖。柳永的父亲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亲信近臣。宋兴唐灭,李煜成了阶下囚,写了这首《虞美人》,触碰到宋太宗赵光义敏感的神经,赵光义便将李煜毒死了。柳宜如今成了大宋的官员,夫妇俩的内心仍然记得李煜对他们一家的好。他俩只能将李煜的恩德深深埋藏在心底。今天,她见儿子问起依声填词的事,心中一动,何不把后主的词教给儿子?南唐已灭,柳家不能做些什么,让儿子记住李后主的词,她和丈夫的心理上也可获得一丝安慰。

刘氏写了大半夜,把李煜大部分词都整理出来了,第二天交给了柳永。她自然不敢把柳家与南唐的渊源透露给儿子,只是吩咐儿子好好记熟这些词,说不定还有可能成为像李后主那样的大词人。

柳永贪婪地读着李煜的词:《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越读越是喜欢,越读越是爱不释手。他读到一首词,眼前闪出的是画面,耳内响起的是旋律,便忘乎所以,手舞足蹈,依着旋律唱了起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房门被推开,刘氏走进来。柳永朝母亲微微一笑。刘氏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欣赏儿子的演唱。柳永唱完了《相见欢》,又唱《浪淘沙令》……一首接一首,竟然把李煜的词演唱了一大半,唱累了才停下来。刘氏高兴地道:“七哥儿,李后主的词你这么快就记下了?”

柳永道:“我合着曲调哼几遍就记下了。姐姐,诗只能吟不能唱,词合着曲调就能唱,我太喜欢了。”

刘氏道:“七哥儿,你懂乐理,很适合依声填词。有人搜集了晚唐以来一些著名词人的作品,整理成辑,我替你找来了,你好好看看。”

刘氏将一本线装书递给儿子。柳永一看,是后蜀人士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

柳永打开《花间集》,首先就被欧阳炯撰写的《花间集叙》给吸引住了:“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

柳永万万没想到词能有这等魅力,裁花剪叶,能超过春花的艳丽鲜美;能与鸾凤和鸣,响遏行云!他继续往下读,当读到“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柳永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公子与佳人隔着帷幔,互相传递一页页的五色花笺;纤纤玉指轻敲檀板,清丽绝伦的歌词令俊俏的少女更加妩媚。这一幅幅莺歌燕舞的绚烂画面让柳永怦然心动。

柳永再去看书中的词,这下更加喜欢了。词的内容均是描绘闺中妇女的日常生活:男女艳情、悲欢离合、旅愁闺怨、伤春惜时。读到这些内容,柳永感到特别亲切。这些句子艳丽香软的词风让他爱不释手,欣喜若狂。

从此,柳永从学堂一回家就打开那本《花间集》钻研,简直入了迷。

不久,柳宜结束了游宦的生活,升为国子博士,成了一名京官,刘氏和柳家兄弟也随同柳宜来到了汴京。柳永顿时被帝都的繁华热闹所吸引:举目望去,玉辔金鞍的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辆锦帷翠幔的雕车,在御街上来来往往,留下一串清脆的铃声;到处都是青楼画阁、茶坊酒肆,金翠耀目。柳陌花衢中,传出女人的新声巧笑,茶房酒肆里,飘出管调丝弦。柳永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汴京。

柳宜在汴京有个名叫王禹偁的朋友,这王禹偁可不是普通人,九岁能赋诗,十岁能撰文,兴国八年登进士第,任翰林学士,拜左司谏、知制诰,只因他个性耿直,得罪上司,职务几上几下。柳宜升为京官,王禹偁就在京城最著名的樊楼为柳宜接风。柳宜早就想让三个儿子拜王禹偁为师,趁着王禹偁这次请客,柳宜把三个儿子也带去樊楼,一是长长见识,二是找机会拜师。王禹偁的学问那么高,有他教导,三个儿子不愁金榜题名。

樊楼位于御街北端,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组成,每座楼皆高三层,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华丽壮伟。门前高挂了两盏红栀灯,表明樊楼内延风月。樊楼还设有一间密室,是为圣驾专设的御座。有首词这样描写樊楼:“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馐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华灯初上,柳家父子来到樊楼,王禹偁从门楼里转出来,将柳家父子迎进去,走进一个包厢,分宾主坐下。跑堂的送来美酒佳肴,接着有人抬来屏风将桌子隔开。两个哥哥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柳永顿时兴奋起来,悄悄地道:“这叫设帐,少时会有人来歌舞助兴。”

王禹偁在旁听见,道:“七哥儿,你来过樊楼?”

柳永老老实实地道:“启禀伯父,小子也是初登樊楼,不过我读过欧阳炯的《花间集叙》,知道这些情形。”说罢,便抑扬顿挫念起了心心念念的句子,“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

他刚念完,王禹偁饶有兴趣,便想考考柳永。

王禹偁笑道:“你光知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还不够,还得要递叶叶之花笺,以清绝之词助妖娆之态才行。”柳永正巴不得体验一下以清绝之词助妖娆之态的感觉,待到准备就绪,屏风这边推杯换盏,杯觥交错,屏风那边管弦丝乐,莺歌燕舞。幕帷遮挡住了少女的倩影,却挡不住管弦丝乐的声音,牙板轻轻敲击,就像是一串玉珠落在盘子上,清脆悦耳。柳永心中一动,便以这种场景写下了一首《凤栖梧·帘内清歌帘外宴》:

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柳永写完,双手捧着花笺,恭恭敬敬地递给王禹偁看。王禹偁接过去一看,双眼一亮,情不自禁地读了一遍,连声夸赞道:“好词!好词!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牙板数敲珠一串’,分明是化用白居易《长恨歌》中那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是化用《列子·汤问》中那句‘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化于无形,了无痕迹,贴切自然。一个‘暗’字把乐妓的歌声和宴客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用字不俗!无疑兄,你快看看!”

柳宜接过花笺看了之后也感诧异,这些年来他一直忙于官场上的事,对三个儿子的学业确实不够了解。此时看见七哥儿这首词,他大为惊喜:用典之忌是晦涩沉滞,七哥儿用典而不拘泥于典,难能可贵。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道:“元之兄,你别把他捧得这么高。填词作曲终究非仕途正道,须在圣贤书上下功夫,在科举考试上拿成绩才好。”

王禹偁笑道:“无疑兄,七哥儿的词写得好就是写得好,你无须过谦。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想让这三兄弟拜我为师。以前我没答应,是因为宦海沉浮,极不稳定。如今我回到京城了,又看到了七哥儿写的词。他才十五岁,小小年纪便能做出这样的好词,前途不可限量。我答应你,收下他们三兄弟便是。”

柳宜喜出望外,连忙道:“三复、三接、三变,快叩头拜师!”

柳永三兄弟也知道机不可失,连忙“扑通”跪下,齐声道:“恩师在上,弟子有礼了!”三人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王禹偁满心高兴,扶起三个弟子,只听柳宜道:“元之兄,这只是临时拜师,回去后我挑个好日子,带上礼物再登门正式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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