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顶山上的小红军
作者: 马昌华憨阿爸乱点鸳鸯
俏寨花有苦难言
故事还得从1934年那个腥风血雨的冬天说起。
且说湘江边上有个望江寨,望江寨里有朵人见人爱的寨花,芳名凤玉英,年方二八,正是含苞待放的花季。凤玉英的阿爸是猎人凤元吉,正在给女儿筹划婚姻大事,他看中的小伙子叫赵三特,是寨上未来的师公元,也是个年轻的猎手。
凤玉英一夜未睡,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熬得通红,布满了血丝,秀气的脸上全是疲惫的神色,一副无精打采的慵懒样子,惹人怜爱。
凤玉英斜倚在吊脚楼的窗前,揉了揉困顿的双眼,正对着远处的群山发呆。冬天的山岭早已结上了厚厚的霜冻,显得毫无生气,只有山雾翻腾盘桓,透着些寒意。
凤玉英不由打了个寒战,人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凤玉英还在与凤元吉怄气,为了赵三特。
赵三特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彪悍小伙,聪明勤快,是不少姑娘心仪的对象。凤元吉早就中意赵三特,可是,凤玉英却没有这个意思——但凤元吉不管,剃头挑子一头热,硬想把他们两个往一起凑,这可把她愁坏了。
凤元吉对凤玉英说,过两天便是赵三特度戒的日子,到时候要请寨上的师公去他家做法事,还要大摆宴席,请全寨子的人赴宴吃大餐,排场自然不小。
“等度了戒,以后赵三特也可以当师公元了,跟着他过日子,一辈子吃喝不愁。这个小伙子我是看上了,正好他阿爸也有此意,找个时机成就了你们的好事,你们圆了房,阿爸也就安心了。英儿啊,你可要好好把握,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了,好男人就是可靠的活宝呢,千万别让别的寨花抢走啰!”凤元吉吸着水烟筒,语重心长地教导着女儿凤玉英。
凤玉英的阿妈死得早,这些年全靠凤元吉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虽然穷苦劳累,到底把她拉扯大了,而今出落得如花似玉,寨子里多少后生眼馋呢。但能入凤元吉法眼的小伙子,只有赵三特,许是英雄惜英雄吧。
有一次,凤元吉和赵三特一起在老山界上围猎,一头公野猪撞到了凤元吉的枪口上,凤元吉一抠扳机,“砰”的一声响,随着一股蓝烟从火铳的枪口冒出来,不远处的刺蓬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嚎叫。突然,一团黑影从刺蓬里猛冲而出,疯了似的向凤元吉直扑过来。野猪一发怒,门板挡不住,这畜生红着灯笼似的眼睛,认准了凤元吉,决计报复,想要给凤元吉来个迎头一撞。躲是绝对躲不过去的,受伤发疯的野猪速度太快,冲劲太猛,凤元吉一时慌了神,两眼一黑,只等着被野猪撞个肝胆俱裂。说时迟那时快,赵三特从斜刺里飞起一脚,正中野猪的长拱嘴,野猪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歪到了一旁。还没等野猪反应过来,赵三特举起手中的火铳,照着野猪的脑门就是一铳,野猪发出一阵哀嚎,栽倒在血泊中。从那以后,凤元吉对赵三特刮目相看,时不时念叨:“要是我家玉英与赵三特成了亲,我就算功德圆满了!”
凤元吉暗中找人去探赵三特家的口风,得知赵三特的阿爸也有这个意思,一时喜上眉梢。
可谁知道,两个年轻人都没有回应。凤玉英不吐口,赵三特也没有明确表过态,强扭的瓜不甜,事情只好一直搁置着,到现在也没有半点儿眉目。
眼见就到了赵三特度戒的日子,度了戒,他的身份地位便不同了,凤玉英这头的筹码自然矮了一大截,当阿爸的凤元吉能不着急吗?
“哪个想要哪个拿去好了,我才不稀罕呢!”凤玉英嘟囔着。
凤元吉在寨子里为人低调,逢人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怯懦样子,人缘没得说,但在家里却是个老虎爷,怜爱归怜爱,对于凤玉英的终身大事,却由不得她任性。
说实话,如果不是凤元吉一心想要撮合凤玉英与赵三特,凤玉英还是比较欣赏这个英俊魁梧、热情大方的后生的。平心而论,一表人才的赵三特也的确招人喜欢,许多寨子里的姑娘都仰慕他,做梦都盼着他晚上来爬自己的窗子,然后钻到他的怀里,享受他的亲吻爱抚。
可是,凤玉英心里明镜似的,她与赵三特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跨不过去。凤玉英知道,赵三特看中的姑娘,是玉溪寨的盘文妹,只怕两人早已私下里互订终身了。
说起来,盘文妹还是凤玉英的远房表姐呢。
有一次,盘文妹来凤玉英家作客,路上巧遇了刚从山里打猎回来的赵三特。两人一见之下便对上了眼,用汉人的话说,这叫一见钟情。赵三特还专门送了盘文妹一把包了麂皮外套的小短刀,这是凤玉英与表姐盘文妹戏耍间偶然发现的秘密。
但凤元吉可不管这些,再说他也不知道来龙去脉。凤元吉天真地以为,女儿凤玉英与赵三特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女儿是当之无愧的寨花,寨子里没有哪个瑶妹能够比得上凤玉英的漂亮与聪明,赵三特是人人夸赞的青年勇士,寨子里没有哪个小伙子能够比得上他的智慧与英武。凤元吉一厢情愿地相信,赵三特总有一天会爱上凤玉英的。
凤元吉思量着,不给凤玉英找个好归宿,他就对不起凤玉英死去的阿妈。凤元吉时常想起凤玉英的阿妈临死前,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交代他好好照看女儿,不让她受委屈的情景。如果嫁到赵三特家,凤玉英是断不会受委屈的。
凤玉英不知怎样跟阿爸解释,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近些日子,瑶王派信使送信给红军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瑶乡。“二十一年起瑶兵,敌人妄想来剿平。义军刀枪白闪闪,杀得敌人血淋淋。”
原来,瑶王凤福山自任大总统,在桂北起兵“打蘸”,广西灌阳、兴安、全州、龙胜、灵川、临桂、永福、阳朔、平乐、荔浦、恭城、蒙山、雒容、榴江、中渡和湖南道县、江永等县六万余瑶民纷纷响应,满山满谷尽是瑶兵,一时间杀声震天,国民党广西省政府见势不妙,赶紧集结大军向瑶王的队伍疯狂猛扑,瑶王奋力反击,怎奈敌众我寡,惨遭兵败,被国军悬赏追捕,只得隐居到灌阳水车乡合成村,暗地里联络残部,并命村中的瑶姑凤九妹缝制了一面义军“大纛”,伺机东山再起。
正在瑶王苦闷彷徨之际,忽闻红军主力打到了湘江边,并在玉溪寨的文氏祠堂安营扎寨。瑶王喜出望外,立即派心腹信使带了密信前往玉溪寨,去见红军首长。原来,一年前,一位从江西潜往贵州执行秘密任务的红军首长经过灌阳时,结识了瑶王,两人相谈甚欢,并结为异姓兄弟。红军首长告诉瑶王,红军是专为穷苦人打天下的,这正合了瑶王的心意。
信使找到红军驻扎的文氏祠堂,向红军首长说明了来意:“瑶王让我送来一道公文,我们愿同红军联合。”信使说罢,将密信恭恭敬敬地递上。接待的红军首长拆开信一看,只见那信的第一句便是“瑶王致红军兄弟”。信上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奸人当道,百姓遭难,十二姓瑶家受尽了财主们的欺压奴役,过不上一天安宁日子,请求红军帮助苦难深重的瑶民,解救他们出苦海。信的后面还附有红军首长看不懂的许多符咒。
瑶王信使见到红军首长的消息,是盘文妹亲口告诉凤玉英的。
“听说红军好酒好肉地接待了信使,当场答应了瑶王的请求,还特意挑了很多礼物送给瑶王呢。”盘文妹附在凤玉英的耳边神秘地说。
盘文妹自然不晓得瑶王的信中说了什么,但她知道来玉溪寨文氏祠堂给红军送信的人叫奉永大。
这个奉永大可不简单,他经常在各个寨子里联络奔走,个子不高,额头前突,脸色黧黑,赤着双脚,裤腿总是溅满了泥浆,是在山里到处闯荡的勇士。瑶王“打蘸”起兵,就是这个神出鬼没的奉永大在各个寨子联络。
“那些红军哥哥可好了,见人总是笑嘻嘻地点头打招呼,还帮我家整过房子呢,一点儿都不像国军队伍里那些凶神恶煞的兵油子。那天早上下大雨,我家的吊脚楼被风吹飞了房顶,屋里全是水,那些红军哥哥见了,便帮我家重新盖好了屋顶。大冷的天,他们也不怕冻,屋顶又湿又滑,有个红军哥哥脚下没踩稳,从上面跌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又爬上了屋顶。屋顶盖好了,红军哥哥也不肯吃我们家的油茶,连口热水都没喝,说是有纪律——”
盘文妹越说越动情,眼眶里竟然漾出泪花来。
“纪律是什么东西?”凤玉英好奇地问。
盘文妹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道:“我也不懂,听那些红军哥哥的口气,应该很犯忌的。”
凤玉英心里犯了疑惑,表姐讲的怎么和国军来寨子里说的不一样啊?国军的文告里形容的红军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妖孽,吃活人的肉,喝活人的血,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奸,见牛羊就抢,见房子就烧,比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可怕多了。文告还规定寨民不得私下与红军接触,更不准给红军指路带路,不准留红军吃饭歇息,不准帮助藏匿伤员,若有违背,绝不轻饶!
“你是没有见过红军,你要是见过,就知道红军有多好了。”盘文妹挨着凤玉英的脸,亲昵地摩挲着。
“看你把红军说得那么好,像是天上的救星,哪天也带我去见识见识?”
“好啊好啊。只要红军哥哥还在玉溪寨,你上我家去住几天,我带你去见他们就是了——要不今晚你就跟我回玉溪寨吧——不过,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喜欢上那些红军哥哥哟,听说他们还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打仗,不能留下来的。你要是喜欢上人家了,人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可怎么办?”
盘文妹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禁不住调笑起来,露出白玉般整齐好看的牙齿。
“你早见过了,你才喜欢红军哥哥呢——哼,小心我去告诉赵三特,说你爱上了山外来的红军哥哥,不再喜欢他了,看他怎么收拾你!”
“你去吧,赵三特才不会信你的鬼话呢,哈哈哈……”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银铃声,从吊脚楼的窗口传向对面的山谷。
山谷深处,赵三特正肩挎猎枪,仔细搜寻着狡猾的野兽出没的足迹,这个精明勇武的瑶家猎手,獐子走什么道,麂子傍什么路,他一准能断个八九不离十,就连盘文妹多变的少女心思也逃不过他那双深邃的眼睛。
一连数日,到处炮火连天,从各个山头一直绵延,最后聚集在湘江边。红军在与国民党官兵展开殊死决战。
每每听到枪炮声,凤玉英的心头便不由得一紧,不断地在心中默默祈祷:红军哥哥,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渡过湘江!
两天前,凤玉英随着表姐盘文妹来到玉溪寨作客,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红军哥哥,他们是那么的和善亲切,满脸洋溢着活泼的喜气。红军队伍里也有扎着小辫子或剪了短发的年轻姑娘。看着那些红军哥哥姐姐的头上戴着闪闪的红星,肩上挎着锃亮的钢枪,他们英姿飒爽,英勇神武,让凤玉英好生羡慕。
然而,凤玉英哪里知道,经此一役,五万多个鲜活的生命战死湘江,蜿蜒的湘江河被红军的鲜血染成一片赤红,红军的尸首一度把湘江河水都阻断了。“三年不喝湘江水,十年不吃湘江鱼”的民谚,成了一个锥心的魔咒。
六天前的夜里,赵三特和盘文妹打着火把,通过陡峭的小路,悄悄地把住在玉溪寨的最后一批红军送出了山坳。听说,这支红军队伍是为大部队打掩护的,他们的师长叫陈树湘,这支队伍被称为“绝命后卫师”。
这天早上,凤元吉天未亮就巡山去了。前些时候他安放了一些捕野兽的铁夹子,已经耽搁了好几天,也不知有没有收获,无论如何,今天得去看看了。
平日里,凤元吉的运气不错,不是逮到獐子,就是逮到麂子,最不济也会收获一两只山鸡野兔。前几天到处打仗,炮火连天的,谁也不敢外出活动。打仗之前,国军特意在寨子里贴了告示,还训了话,禁止任何寨民擅自外出,更不得私下接触红军,否则一律按通匪论处。眼下,这仗刚刚打完,国军又严令各寨山民不得私下藏匿红军伤员,一旦发现红军的踪迹,必须立即报告,若敢违反,可是要杀头的。
闷在家里杜门不出的凤元吉眼见红军已经走远,枪炮声也停了下来,心下便有些迫不及待。再不上山搞点儿野货回来换几个钱,家里要揭不开锅了,自己挨饿不打紧,饿坏了宝贝女儿如何落忍!
赵三特与凤元吉不约而同地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