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的血书

作者: 张志刚

洪武十二年,端午节。广州府番禺县。

连日的阴雨并不能阻挡人们对于节日的狂热。沙湾河道宽阔的水面上,一年一度的龙舟竞赛正在细雨中热火朝天地进行。百姓扶老携幼来到河边呐喊助威,锣鼓声、喝彩声此起伏彼。

但今年看热闹的人比往年明显少了许多,因为番禺知县道同被安排在今天受刑。

刑场坐落在城北一片开阔空地里。钦点专使李廷望阔步走上刑台,展开圣旨,庄重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番禺知县道同,滥用职权,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罪在不赦。依据《大明律》第九十八条第五款,判处道同腰斩之刑,满门抄斩。钦此!”

台下一片哗然。在番禺百姓心目中,道同是一位勤政爱民、低调简朴的清官。然而,这道圣旨扰乱了人们的视听,有的心里替道同鸣不平,有的认为他平日的清廉都是装的,背地里一样蝇营狗苟。

道同此刻的心情恐惧而焦躁,不时扭过头朝远处张望。雨水早已湿透了囚衣,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凸显得越发单薄。他才三十九岁,看上去却像一位半百老人,稀疏的胡须被雨水粘贴在干瘪的下巴上,显得狼狈而无助。

他扪心自问没有做过昧良心坏国法的勾当。因此,当李廷望在县衙宣读处死自己的圣旨时,他很冷静地质问李廷望原因何在。李廷望拿出一份奏章说:“这是告你贪赃枉法的举报信,你自己看吧。”

道同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臣永嘉侯朱亮祖启奏陛下:番禺知县道同就任以来,不思报效皇恩,造福百姓,终日为非作歹,贪赃枉法,勾结地方无赖之徒,欺行霸市,鱼肉百姓,劣迹种种,罄竹难书。臣出面训诫,他竟当面辱骂臣。臣不忍看着番禺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特奏请陛下严惩此贼!”

道同看完,气得七窍生烟,脑门上青筋暴起,不住地大呼冤枉。为了稳住他的情绪,李廷望说:“道大人,皇上下旨杀你已成定局,你就是喊破嗓子也不管用。好在皇恩浩荡,没有诛灭九族,你稍安勿躁吧。”

道同听了平静下来。他知道朱元璋是一位智慧过人的圣主,一时受奸人蒙蔽,一定会醒悟过来,立即下令将这道圣旨作废。

抱着这份侥幸,他和老母妻儿一起被押到了刑场。上了断头台,他还不时地向远处张望,希望有人喊“刀下留人!”

实际上,道同的猜测没错。此时朱元璋派出了另一位专使张玄同,正怀揣第二道圣旨飞马赶来,口中不住地默喊“刀下留人”。由于事情太过急切,他把驿马打到了不能再快。

就在张玄同距刑场不到一里路的时候,行刑的大铡刀正缓缓抬起,对准了道同的腰。

道同彻底崩溃了。他看了看旁边等着和他共赴黄泉的家人,他们早已吓得面如死灰。他的老母已经满头白发,一双儿女还不到弱冠之年,夫人窦氏比他小六岁,也过早地霜染两鬓。

自从他当了这个知县,他们并没有跟着他享受什么荣华富贵,依旧敝衣粝食。他心肠太软了,每当看到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都忍不住恻隐之心,从有限的薪俸中挤出一点儿予以接济。他的家人们通情达理,从没有一句怨言。这样忠厚善良的家人,到头来却要跟自己一起遭受不白之冤,道同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泪水冲出眼眶,摔落在地。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猝然传来:“刀下留人!”

他猛地睁开眼睛,心中再一次升起了希望。

不过这种希望很快破灭了,因为喊声并非来自皇帝的使臣,而是来自台下的百姓。那些比较明事理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大声喊冤。道同心里感到一种莫大的慰藉。

也许真的是造化弄人。就在众百姓哭闹的同时,张玄同已经飞马来到近前,高举圣旨,声嘶力竭地呼叫:“刀下留人!皇上有旨,刀下留人!”

只可惜现场过于嘈杂,张玄同的喊声被淹没了。等监斩官听见时,大铡刀已经无法收住,只听道同用尽力气喊了一句:“赃官不除,民无宁日!”接着身体就被铡为两段。

道同腰部血如泉涌。他甚至还能扭过头来,望着蓬头垢面的张玄同对李廷望大发雷霆。李廷望则抓耳挠腮,气急败坏地责怪张玄同来迟一步。

值得庆幸的是,道同的家人得救了。他们哭喊着扑过来,拼命将他的上半身与下半身拉在一起,徒劳地想拼接起来。

道同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大明皇宫禁苑,玉阶层叠,殿阁峥嵘。

朱元璋处理完文武大臣的奏章,打发他们走了,只剩下胡惟庸、韩宜可等几个心腹。此时,他的笑脸消失了,一言不发地朝几位大臣扫视了一圈。众人发现气氛不对,都紧张起来。

朱元璋开口道:“列位臣工,有件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就在几天前,朕下旨处死了番禺知县道同。”

丞相胡惟庸迫不及待道:“陛下,那道同勾结恶霸,徇私枉法,死有余辜。处死这种败类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吾皇正气浩然,实乃我大明之幸,万民之幸!”

几位大臣正要高呼“万岁”,朱元璋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胡大人,朕的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知道道同是个十恶不赦的败类?”

胡惟庸吓得赶紧闭了口。

朱元璋又望着群臣道:“朕告诉你们,道同这个案子很可能是个冤案,一个天大的冤案!”说完在龙椅的扶手上啪地拍了一掌。

臣子们听了面面相觑。

胡惟庸忍不住道:“陛下,道同一案缘起永嘉侯朱亮祖的奏章举报,怎么会有冤情?”

朱元璋没有理睬胡惟庸,转而看着韩宜可道:“韩爱卿,证人英莲何在?”

韩宜可答道:“正在殿外候旨。”

朱元璋道:“宣!”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志仁带着一个面容憔悴的民女来到殿内,对朱元璋跪下参拜。朱元璋命二人平身,却不直接问话,而是展开一张纸对众人道:“这是道同的奏章,一份血书。”

这份血书是刘志仁五日前转呈给朱元璋的。事态紧急,他便命宣旨官张玄同赶赴番禺,暂缓对道同执行死刑。然而迟了一步,道同已经人头落地。

朱元璋命刘志仁复述事情经过。刘志仁说那天自己正在都察院值夜班,碰巧发现一位披头散发的姑娘摔倒在门外,将她抬进来救醒后,给她吃了些饭食。姑娘听说此处是都察院,连呼冤枉,掏出一份血书交给刘志仁。刘志仁见是番禺知县道同状告永嘉侯朱亮祖,深感事态严重,便火速闯入后宫,直接面呈皇帝。

众人听罢,暂不关心血书的内容,而是对刘志仁的举动颇为气愤。后宫是嫔妃们的居所,即使公卿王侯也不得擅入,何况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

胡惟庸呵斥道:“大胆刘志仁,你擅闯后宫,大逆不道,还不跪下请死!”

刘志仁慌忙跪下道:“罪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刘志仁说话有些结巴,矮胖的身体裹在一件过于肥大的官服里,看上去憨态可掬。朱元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刘大个”。

朱元璋并不看胡惟庸,而是和颜悦色地对刘志仁道:“爱卿为社稷着想,冒死闯宫,实为情势所迫,何罪之有?朕晋你为从六品右佥都御史!”

刘志仁急忙跪下谢恩:“谢陛下擢拔,微臣当尽忠职守,誓死效忠吾皇!”

朱元璋点了点头,又命刘志仁将这份状子的内容念给众人听。

刘志仁从当值太监手中接过道同的血书,朗声念道:“臣番禺知县道同启奏陛下:自就任番禺知县以来,臣发现此地吏治十分混乱,富商大贾欺压良民,强取豪夺,霸占田产,夺人妻女,泼皮无赖欺行霸市,杀人越货,致使民怨沸腾。臣惩奸除恶,不想这些人竟公然对抗官府,不服管束。臣经过调查,方知他们与永嘉侯朱亮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朱亮祖贪图贿赂,明目张胆为他们撑腰。近日有富家公子罗淮强抢民女英莲,臣依法问罪,永嘉侯之子朱暹居然带人打砸公堂,公然夺走人犯。臣向永嘉侯禀报,永嘉侯不但不责罚其子,反而对臣百般羞辱。臣欲直接面奏陛下,侯府又派人半路拦截,将臣打成重伤。万般无奈之下,臣特派县衙主簿韩宕、皂吏周英代为上书陛下,请求严惩朱亮祖等人,使番禺百姓重见天日。望圣上明鉴!”

众人听了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份血书与永嘉侯的举报信针锋相对,孰真孰假?

朱元璋转眼望着那位民女道:“英莲姑娘,朕来问你,你是什么人,又是怎么得到这份血书的?如实交代,不要害怕!”

卑微的出身使朱元璋对农民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他担心吓着英莲,因此说话的态度十分和蔼。

这英莲皮肤略微偏黑,但五官长得很是端正,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非常引人注目,是那种惹人怜爱的美女。自打进了金銮殿,英莲一直很紧张,不敢抬头。此时听见皇帝的口气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心情平静下来,抬头望着朱元璋,口齿清晰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英莲是广州府番禺县小鱼村人氏,今年十九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上月初十与西郭村渔民郭玄二完婚。当晚还没来得及圆房,突然闯进七八个恶人,打昏郭玄二,用黑布蒙住英莲的头,强行将她带到一个地方。等松开绑绳,去下黑布,借着昏暗的烛光,她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个漂亮的房间,室内陈设很是奢华,可是从窗口望出去,满院破破烂烂的,阴森恐怖。英莲惊恐不安之际,本地富豪罗冕之子罗淮走了进来,粗蛮地强暴了她。数日后番禺知县道同赶到,她才被救出,罗淮被关进了班房。可是,英莲回到家刚刚见到丈夫,夫妻俩正抱头痛哭,罗淮突然又洋洋得意地来到她家,狞笑着说:“大爷去县衙喝了杯茶又出来了,有本事你们还去告啊,看谁敢抓我!英姑娘,郭玄二不过是个打鱼的,你跟着他吃苦受罪干什么!”

不等他说完,英莲就道:“吃苦受罪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来操心。你赶快带着你的人离开我家!”

罗冕冷笑道:“你家?我说这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说不是,你们马上就得挪地方。不信是吧?来人,把这破草房给我拆了!”

说话间,一伙人就开始拆房子,门窗、篱笆墙都被打烂了。郭玄二气不过,抄起鱼叉要跟他们拼命。怎奈罗淮人多势众,郭玄二很快就被打倒了。英莲上去救丈夫,也被踢倒在地。夫妻俩拼命叫骂,罗淮不予理会,命人把英莲抓走。围观的乡亲劝他们道:“快跑吧,打不过只能逃!”

夫妻俩觉得有理,就趁乱逃了出来。罗淮带着爪牙穷追不舍。夫妻俩仗着懂水性,往河道沟岔里跑。好不容易甩掉了他们,天已经黑了,又下起了大雨。夫妻俩不敢回家,决定到花都县的亲戚家暂避。

夫妻俩身无分文,饿着肚子,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了一夜,才赶到花都地界,正要继续赶路,忽然望见后边有伙人正在追杀两个公差打扮的人,细看才看清被追杀的两人是番禺县的主簿韩宕和皂吏周英,他们曾经和道大人一块儿救过英莲。后边那些人都黑布蒙面,不知道是什么人。韩、周二人寡不敌众,眼看就要死于乱刀之下。危急关头,郭玄二从树枝上捅下一个大马蜂窝,向那伙人投了过去。趁着他们躲避蜂群,夫妻俩招呼韩宕、周英跟着自己渡河。韩宕身中数刀,还没游到对岸就不行了。弥留之际,他将一份血书交与英莲,嘱咐她务必送到皇帝手中,这关系到番禺的安宁和道大人的性命。

英莲接过血书,回头看时,只见周英已经被乱刀砍死,连头也被割了下来。

英莲把血书的事告诉了郭玄二,郭玄二说:“既然如此,我们抓紧赶往京城,面见皇帝!”

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在韩宕和周英身上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便又来追赶夫妻俩。二人一边躲藏一边逃命,饿了就采摘野果或者乞讨,提心吊胆辗转奔波了一月有余,才走到赣江边上。到这里二人却傻眼了,原来正遇到江水暴涨,浊浪滔天,更绝望的是那伙人又追了过来。

夫妻俩跳进了波涛汹涌的赣江,很快被浪头打散。英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疯了一般在连天波浪中向前猛冲。不知游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喝了多少浑浊的江水,她终于游到了对岸。她来不及为失踪的丈夫悲痛,又开始了长途跋涉。好在之后再没有人来追杀,她终于来到了京城,见到了刘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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