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舅之殇

作者: 卢国建

这已经是刘根荣第三次来吴团宝的“真正皮鞋店”了。

吴团宝有点儿困惑,平日他跟这个形容猥琐、头顶上的斑秃像画了一片杂乱无章的地图一样的人并无交集。虽然自己只是个开皮鞋店的小老板,但凭着一个生得极漂亮的妹子,湖孚城里好多男人都想攀附他。

斑秃被民间一概叫“瘌痢头”,大家还是依惯例背后叫他“癞痢头刘根荣”。因而吴团宝对他印象不佳,对刘根荣讨好的笑容视而不见。

自从街上出了命案,刘根荣就盯上了吴团宝。

命案发生在所前街一家叫“侬要来”的洗头店。店名起得非常暧昧,在日夜不停旋转的霓虹灯的照耀下,像一双勾魂的手,时刻撩拨着路过的男人。

老板娘叫朱聪敏,她气质优雅,不大像做这一行的。据说她多年前去海南闯荡挣了不少钱,回到老家开了这家店,生意随着公安“扫黄”的烈度摇摆,时而冷清,时而兴旺。

她在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被人杀死在店里,那时恰好店里几个小姐去买衣饰化妆品,只剩下她守店。

人们常用“月黑风高”形容杀人现场的氛围,然而1992年7月18日午间,艳阳高照,蓝天白云。朱聪敏被人掐死在昏暗的按摩包厢里。锁在抽屉里的钱分文未动,甚至性侵未遂,衣服只脱了一半,连内裤都未脱掉,凶手作案后便匆忙地逃离了现场,没劫财也没劫到色就杀了她,仓皇地逃走了。

正是在那个节点上,刘根荣远远地看到了慌慌张张从所前街前的一条小巷子里急急走出来的吴团宝,耀眼的阳光下,他还看到了吴团宝身上穿的白色T恤上有一处明显的殷红血渍。吴团宝慌不择路,压根儿没看清不远处站着的是谁。

刘根荣的行踪也鬼鬼祟祟,他来这条街上是想去那家“侬要来”洗头店享受一下按摩,他的“癞痢头”时常发痒,喜欢老板娘那双纤细绵软的手在头顶上摩挲,更喜欢跟老板娘打情骂俏,从中获得一点儿乐趣。

当他慢吞吞地走到离店不远处,看到“侬要来”店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不敢凑过去,过了一会儿听到了警笛骇人的鸣叫声,几个警察跳下警车,把围观的人群往两边赶并拉起了一道警戒线。他本能的反应是派出所又在“扫黄”了,便掉头往回走。

万万没想到老板娘朱聪敏竟被人杀死在了床上。

刘根荣是第二天晚上在港滩头露天茶室喝茶时听人说的。

“漂亮的老板娘赤身露体,血流了一地!”那个连一块钱的茶水费都舍不得付,总是让别人为他买单的吊眼细毛绘声绘色地说,“她的腿好白好白!”好像他就在现场,“唉!真是可惜了,那么齐整的一个美女。”说毕他叹了口气,咽了咽口水。

这下刘根荣更感到幸运:要是他早一点儿出门,在那个时候一脚跨进“侬要来”,就会有难以洗脱的嫌疑,尽管他没有杀人。

他猛然联想到昨天下午见到的吴团宝,着实形迹可疑。

刘根荣算得上是“侬要来”的常客,因为手头紧,他不敢和店里的小姐真腔实板地玩,一般只是让老板娘给他洗个头,享受享受这个惬意的过程。在他看来,一角钱的刀切馒头跟三角钱的肉馅包子对胃所起的作用相差不大,骗饱了就可以。但是老板娘给他的精神愉悦却很令人陶醉。

他不止一次地拉着老板娘白嫩的手,在上面轻轻抚摸着说:“你的手真软真漂亮!”对这个轻佻但不算过分的举动,老板娘一般都会忽略不计。

刘根荣很闲,没啥事干,所以到处找消遣。从小学毕业开始,刘根荣就有一个想法:他要在市区最热闹的衣裳街上开一个杂货店。

很小的时候,他拿了父亲给他的五分钱去南街的杂货店买一个广酥饼,那饼甜甜粉粉,舅舅来他家时带给他尝过,味道令人难忘。

“拿个广酥!”小小的刘根荣指着柜台里陈列着的一排糕点,大声对营业员说,并把那枚锃亮的硬币往玻璃柜台上重重地一放,玻璃响起了“啪”的声音。

那时候的营业员被人叫“柜台猢狲”,既有妒忌的贬义,也有羡慕的成分,是个很吃香的行当。营业员当即把硬币拿了塞到刘根荣的小手里,道:“去,去!买不起别在这里捣蛋!要六分一个外加一两粮票!”

这一刻让刘根荣很受挫折,在回家的路上,他不断地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们买不起我店里的东西!

但时运不济,初中毕业后,儿时的玩伴开起了一家家衣裳店、水果店、小吃店,而他只是个待分配的社会青年,那个开店的梦像天上的云一样缥缈。后来他被分在了一家街道办的机修厂,跟穿着油几刮答的背带裤的师傅学开冲床。别说实现开店的梦想,连站个柜台当“柜台猢狲”的机会都没有了。站在冷冰冰的冲床前,他昏昏然直想打瞌睡,终于因生产事故被厂里除了名。

他曾暗恋“天杏园酒家”里年轻漂亮的服务员阿玉。阿玉圆圆的苹果脸,白里透红,夏天里展开的双臂白皙如藕,身段婀娜多姿,很像电影明星陈冲。

阿玉是吴团宝的亲妹子,每次刘根荣特地去“天杏园酒家”叫两个菜小酌,轮到阿玉把菜肴端到他的桌子上,他都会用讨好的笑容迎候她,她却从未多看他一眼。刘根荣很想借喝酒的机会跟她搭讪却缺乏勇气,只能望着她扭着好看的腰肢娉娉婷婷地走进厨房里,自己喝着闷酒。

被厂里除名后,刘根荣的生活每况愈下,来“天杏园酒家”喝酒,只能叫两个便宜的菜。后来他听说阿玉嫁给了店里一个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满脸痤疮的厨师。他想不通这么一朵鲜嫩欲滴的花儿为什么会插在一坨牛粪上。他又打听到厨师的母亲是妇保医院的院长,他长不高的原因恰恰是母亲拔苗助长,从小给他吃多了胎盘恶补所致。他很想像武侠小说里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侠客,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提刀把那个玷污了阿玉清白之身的矮厨师一击毙命,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做法太过愚蠢,即便杀了那厮,也不过是成全了另外一个觊觎阿玉美色的男人,因他未必是阿玉看得上的男人,况且杀人还得偿命。

刘根荣一直认为他赚不到大钱不是因为没本事,而是运气不佳。他曾跟衣裳街音像店的小老板去石狮贩过盗版碟片,被文化缉查和工商查获罚了款;去深圳淘“对港货”(香港走私进来的旧西装),打包寄回的途中丢失,把本都蚀光了,赔上了父母从筷子头上省下来的血汗钱。

开一个烟酒杂货店,生意总是稳妥的。但现实是眼下连租个店面的租金都拿不出来,更何谈装修、进货、开张呢?

讨老婆成家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在天上划过,好几个看中他或他看中的女人都离他而去。那时他还没有斑秃,他的头发一片片地掉落,实在是跟他的经济和精神状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大看得起的儿时的玩伴靠倒卖衣服鞋子成了人尽皆知的大款,年轻漂亮的女人投怀送抱,就连长了一对拐脚、走路像企鹅一样摇摆的得贵也把一个纺织女工讨进门,让她辞了职做全职太太。得贵识的字没有一箩筐,小学没读完就跟着大哥去湖荡里用赶网赶鱼虾拿到菜市场去卖,积累了原始资本后开了一家水产店,生意越做越大,早就腰缠万贯了,他的脚拐不拐在人家眼里已不重要,因为他是湖孚城里开第一辆“桑塔纳”轿车的富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买不成。当年那个经常抄他作业的得贵,现在碰面他得叫人家一声“郭老板”,回答的声音都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开杂货店的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渺茫。如果天上掉不了金元宝,如果这个掉下来的金元宝又没有砸在他手里,它就是个无法实现的梦。

但现在,刘根荣看到这个梦有了转机。

刚才还亮晃晃的天陡然涌来大片乌云,一阵急雨弄得刘根荣措手不及,他一路小跑来到吴团宝那家皮鞋店门口,雨水还在顺着稀稀拉拉的头顶心往下滴。

“你是来躲雨的吗?”大雨下得吴团宝烦躁不安,此时见了落汤鸡一般的“瘌痢头”,愈加来气。

“我……”刘根荣出门时信心满满,酝酿着怎样开口才能捏牢吴老板的七寸敲他一把,一时间却自乱阵脚,支吾地说,“我想来看看皮鞋。”

他是买不起皮鞋的。从跨进皮鞋店开始,吴团宝就对他很冷淡。

刘根荣碰了钉子,转了一圈只得走了。但他不愿就此罢休。过了几天,刘根荣挑了个早上开门的时间,见到了坐在旋转椅上闷头抽烟的吴团宝,他还是那副爱理不理的腔调,香烟也不肯递一支给刘根荣。

刘根荣迟疑片刻,没头没脑地说了声:“吴老板,洗头店的老板娘被人杀了,你晓得不?”

吴团宝朝空中吐了一个烟圈,不动声色地说:“晓得怎么样?不晓得又怎么样?又不关我啥事。”

刘根荣盯了他一眼,试探地问:“你知道是谁杀的吗?警察破案了没有?”

“老子哪知道是谁杀的?你去问警察呀!”吴团宝一下火了,“知道是哪个杀的还不去报案啊?”

刘根荣意味深长又似漫不经心地对吴团宝说:“那天我看到你从案发的那条巷子闻波兜跑出来的,到哪里潇洒去了?”说完并不等他回答,起身走了。

这下轮到吴团宝费心地琢磨刘根荣留下的那句话了。他跟自己素无交集,怎会频频来访?他肯定是那天看到自己的狼狈相了。话说半句是什么意思?

这一夜,一向睡眠很好的吴团宝失眠了,他反复咀嚼着那句话含着的火药味。

刘根荣来者不善。

刘根荣再次上门来时,吴团宝对他客气多了,差不多是殷勤讨好的态度,给他点了烟,等他在店堂里坐下后热情地泡上了一杯茶。

刘根荣并未受宠若惊,大方地在一边的沙发上坐着,从嘴里吐出的烟圈不断地被轻风吹散。沉默了一会儿,刘根荣开了口:“那个案子还没有破吧?”

“嗯!”吴团宝拿起紫砂茶壶吸了一口,“案子破不破跟我们一点儿不搭界,我们照样过日子。”

刘根荣吹开杯子上漂浮着的茶叶,心想吴老板这个人生意做得那么精,人却不大拎得清,他难道还不明白我几次三番登门的用意?

“那天你怎么会从闻波兜出来啊?”刘根荣再次发问。吴团宝听了如挨了一记闷棍,额头上直接冒出了汗,他佯作镇定地从烟盒里抽出两支香烟,递给刘根荣时却明显失态,打火机打了几下都没点着火,刘根荣摸出自己的打火机,“你的打火机可能没汽油了。”

吴团宝的脸色像纸一样惨白,哆嗦着问:“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我不想跟警察说!”刘根荣已完全冷静下来,“警察会把我当贼一样盘查得没完没了,何必呢?”

“这倒也是!”吴团宝也回过神来,“心理素质差一点儿的话,碰上警察审犯人一样的提问,话都说不囫囵,弄不好就引火烧身了。”

“警察不主动问,我不会开口的。”离开的时候刘根荣又丢下了一句话。

“侬要来”自是不能再开了,因为凶杀案,连带所前街上所有的发廊、洗头店、足浴屋一概被取缔,店里的小姐们作鸟兽散。过了一段时间,店面换上了水果店、服装店等各种牌子又开始营业。

唯独“侬要来”那间沾了杀气和晦气的门面始终没人接盘。彩色的玻璃门上落满了灰尘,那张“店面转让”的大红纸随风飘摇,一副要落下来的样子。

派出所通过传讯店里的小姐摸到了经常出入“侬要来”的嫖客的底细,调查了那些人在那天的行踪轨迹,他们提供了不在场的证据,当然罚款是逃不过的。刘根荣只去洗了几次头,没被列入调查对象的范围。

刘根荣所住的房子和所前街的店面同属一个居委会,居委会召集居民开了会。会上,派出所的民警简单地介绍了案情,治保主任要求大家配合公安机关群策群力为侦破案件提供线索。民警还许诺,如果谁提供的线索帮助公安机关破了案,可以得到五百元人民币的奖励。刘根荣虽然有点儿心动,但这笔抵得上一般工人几个月工资的钱无法实现他的梦想,诱惑不算太大。

从居委会开完会出来,路过“真正皮鞋店”,他特地避开了。那天他已经把话挑得再明白不过了,吴老板再要装傻是装不下去了。下一步就看他怎么考虑了,他要给吴老板一点儿时间,不能逼得他狗急跳墙,反而会坏了大事。

他戏剧性地碰到了阿玉,她正昂首走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突然扭了一下脚,差点儿摔倒。刘根荣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阿玉站稳后对他露齿一笑,说了声“谢谢!”便抽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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