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刀兵劫(中)
作者: 韩志高(书接上回)
胤禛在阴山南北演武的时候,皇十四子胤禵也在青海整军备战,他借入藏驱逐骚扰拉萨的准噶尔骑兵之机,经略青、藏、川、甘、回各地。
西藏之乱,祸起于五世达赖培养扶持的第巴(首领)桑结嘉措。藏地传言,桑结嘉措是五世达赖的私生子。五世达赖病逝后,桑结嘉措为借助其巨大的影响力继续把持权力,秘不发丧,让与五世达赖容貌相似的喇嘛伪装成达赖,在布达拉宫坐床当傀儡。
十多年后,事情败露。康熙三征噶尔丹,从俘虏的西藏喇嘛口中获悉五世达赖已死十多年的消息,遂发诏严斥。桑结嘉措被迫公布五世达赖的死讯,同时迅速安排早已找到并按佛教仪轨秘密供养的转世灵童在布达拉宫坐床,是为一代情僧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仓央嘉措生性浪漫不羁,难以忍受清规戒律,经常“身穿绸缎便装,手戴戒指,头蓄长发,醉心于歌舞游宴,夜宿于宫外女子之家”。并作诗曰:“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事情传扬开来,早与桑结嘉措不睦的拉藏汗深感被愚弄,便发兵攻打,擒杀了桑结嘉措。
拉藏汗控制政权,对仓央嘉措不遵佛门戒律的荒唐放纵行为一番训斥后,报请朝廷废黜其六世达赖之位,派兵押解送京。队伍经过哲蚌寺附近,寺中喇嘛出其不意将仓央嘉措抢回。押送的蒙古兵立即攻打寺院,连续厮杀了三日三夜,死伤无数。仓央嘉措知一切因自己而起,为避免无辜的伤害,他独自走出,平息了争斗。行至青海湖畔,仓央嘉措见湖面上的白鹤自由飞翔,有感而发,写下最后一首诗:“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去一遭就转回。”绝命诗写毕,一代情僧跏趺坐化。
桑结嘉措被杀,其部下逃往伊犁准噶尔部,向噶尔丹的侄子,新任大汗策妄阿拉布坦请兵报仇。策妄阿拉布坦早想染指西藏,趁此内乱,遣精锐骑兵六千攻入拉萨,袭杀了拉藏汗,另选第巴管理全藏,将其所立之六世达赖意希嘉措从布达拉宫迁出,囚禁于药王山上。
西藏叛乱,康熙震怒,八百里加急,敕旨十四子胤禵迅速入藏平叛。胤禵兵分两路,由青海、川滇同时进军。叛军连战皆败,准噶尔骑兵见势不妙,逃归故土。
胤禵率军进驻拉萨,料理善后事宜。叛乱毕竟不得人心,大军进驻,众喇嘛纷纷揭发叛乱分子。胤禵一一加以责罚后,为笼络藏区、青海、蒙古各部,派兵将驻锡青海塔尔寺的七世达赖格桑嘉措护送到拉萨,送入布达拉宫,按佛教仪轨举行隆重的坐床仪式。之后,又起用拉藏汗遗臣康济鼐管理前藏,颇罗鼐管理后藏。经此安排,西藏局面初定。
准噶尔骑兵被驱逐后,元气未伤,纠结漠西蒙古各部,卷土重来,在回疆作乱,到处掳掠烧杀。胤禵平定藏区叛乱未久,回疆各部求援告急的书信便雪片般飞来。得讯,胤禵马不解鞍,立即率轻骑五万星夜入疆,在阿尔金山和天山南北草原上昼夜追逐准噶尔骑兵,同时联络回疆各部共同围剿。在胤禵的统一指挥下,大军穷追猛打,直杀得准噶尔骑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万精骑鸟飞兽散,损失殆尽,仅剩千余人马逃归阿尔泰山以西的沙漠地带。
胤禵因利乘便,挟得胜之威,在阿尔泰山北麓大聚回疆各部首领,共饮血酒,结成金石之盟。此役结束,胤禵在藏、回地区的声望远播。
前线战报传回,康熙考虑到西北地处偏远,大军粮草转运困难,遂秘召胤禵入京,欲当面了解军情备细。接到密旨,胤禵带精干卫队星夜兼程,向京城方向进发。长路漫漫,一行人连续奔波了十余日,于黄昏时分进入京城德胜门。
胤禵不顾鞍马劳顿,直入皇宫大内。
事以密成,谋以泄败——他这番举动,可谓神不知鬼不觉,直到他见过康熙,在宫中留宿一日后,消息才从宫中透露出来。
康熙秘召胤禵,胤禛闻知,与老十三胤祥、年羹尧、隆科多竭力琢磨,父皇帝王心术的葫芦里会装什么怪药。老四一党如此,老八胤禩自然不甘心雾里看花,他一方面让宫中内线打探,一方面亲自入宫问安,探察端倪。废太子胤礽更是焦急万分,故伎重施,想尽办法打探父皇的消息。
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胤禛本以为收服狼王供己驱驰后,可以与胤禵在敕勒川大草原上一决雌雄,谁料一直驻守西域的胤禵却鬼使神差回到京城。他猜测,胤禵通过入藏驱逐准噶尔骑兵,护送七世达赖到拉萨布达拉宫坐床,安抚回疆各部这些大事,已在父皇心中树立起远超众阿哥的崇高地位。
胤禛所猜不错,胤禵入宫,父子见面,其乐融融。二人坐在厚软的炕毯上,从西北战事说起,一桩桩一件件,促膝相谈至夜半,胤禵因长途奔波疲困,支撑不住,在父皇怀抱中悄然睡去。老皇帝慈爱地注视着胤禵,仿佛看到了自己青壮年时期的影子——平三藩、收台湾、驱沙俄、三征噶尔丹……光辉岁月,往事如烟,而今自己垂垂老矣,再也不能驰骋疆场。怀抱中的胤禵在酣睡中发出均匀有力的呼吸,那气息仿佛绵绵不绝的波浪。康熙受到感染,也忍不住有了困意,喃喃自语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大清江山经此青藏、西北战事,边陲永固,胤禵完全可堪大用。”
胤禛多方权衡,对手握“抚远大将军”重权、深受父皇宠爱的胤禵深自忌惮,急召年羹尧到招贤馆面议。
年羹尧行伍出身,深谙拥兵自重之利害,见了胤禛,开门见山道:“十四阿哥突然返京入宫,此举非同一般。但依年某所见,并不能一举定夺太子之位。原因有二,一则圣上一直心意未决,二则有其他众阿哥暗中掣肘。圣上召十四阿哥入宫,多半是年老想念出征在外的爱子,同时要深入了解西北战事。四爷所虑,应该不在此举。”
胤禛被说中心事,听得将眉竖起道:“年兄有何高见?请快讲!”
年羹尧道:“拨云见日,胤禵执掌的西北军权,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亟待剪除。”
胤禛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暗道一声“英雄所见略同”,不动声色道:“此话怎讲?”
年羹尧知他有此一问,喝光杯中的茶,道:“西北回疆,地阔数千里,水草丰美,物产富足。各部落人众都是能骑善射之士,一遇战事,可谓人人皆兵。抚远大将军若善加笼络,一呼百应,堪抵十万雄师。胤禵驻军屯垦后,军纪严明,尽力经营,民心渐附。据报,他消灭骚扰回疆的准噶尔部骑兵后,与回疆三十二部落首领结成金石之盟。之后,又联络各部驱除狼患,收买民心。由此推断,胤禵之志,非同小可。”
胤禛听得眉头耸动,低头喝茶掩饰。
年羹尧接着道:“再者,胤禵在宗人府中享誉颇佳,如果元老重臣和亲王勋贵们仿效西汉张良保孝惠为太子故事,即便圣上心怀犹豫,怜爱废太子胤礽,也不得不改立胤禵为太子。若如此,则悔之晚矣!”年羹尧鉴于胤禵羽翼渐成,担心他外拥雄兵,内结朝臣,以致将来不好收拾,所以借张良保孝惠太子的典故来提醒胤禛。
胤禛熟读经史,对此典故知之甚详,听年羹尧将其中的利害分析透彻,又问:“如今之计,应当如何剪除十四弟之羽翼?”
年羹尧沉默良久,方道:“胤禵督理西北军务,同回疆各部头领交情深厚,又结成金石之盟,其势牢固。但细究原因,宫中皇太子位未定,各部首领对宫中的内幕知之不详,所谓金石之盟,多半是因‘抚远大将军’军权的武威导致。其心未坚,尚有隙可乘。若用武力恫吓,辅之以金银利诱,可迫使各部头领就范,一举拆散胤禵与之订立的盟约,继而为我所用!”说到后几句时,他语气斩钉截铁,面露成竹在胸之色。
胤禛听得心动,揣测对方已将狼王宝力高的势力考虑在内,不然,他不会说得如此有把握。但他虽有所猜测,闻言仍然疑道:“回疆安定不久,八旗劲旅刃血未干,各部落人马又都是能骑善射的剽悍之众,若以武力逼迫,岂不是以刀劈剑,两败俱伤?若以重金相诱,各部落首领不下三十,非百万之巨难以成事。这几百万两巨银从何而来?”
年羹尧听罢,笑了笑。他知道胤禛对军旅之事并不熟悉,便耐心解释道:“回疆各部落人马虽是虎狼之众,然而破严阵当用奇策。回疆各部大都信奉伊斯兰教,每逢重大节日,各部首领都要聚集到城中最大的清真寺中朝拜。天幸狼王宝力高已为我所用,届时可突发奇袭,利用狼群围困众首领,迫使其就范,然后再用金银珠宝收买众人,则大事可定。”
胤禛听对方如此利用狼王宝力高的势力,不禁暗暗称绝,赞了一声“好”,便将话题转到如何筹措几百万两巨银上,道:“实不相瞒,为同老八的集贤馆对抗,我网罗南海关龙逢一伙,几将王府中的古董珍玩典当殆尽,方才凑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收买各部头领的几百万两巨银,我从何而来?”
年羹尧早已虑及胤禛的难处,立即接口道:“王爷散财招贤,结纳天下豪杰,实属难得。英雄处世如同逐浪弄潮,应当借风使舵,随机应变,利用有求于己者为我所用。”
胤禛听得若有所悟,追问道:“此话怎讲?请年兄明示。”
年羹尧道:“朝野上下,欲借助王爷求日后富贵者数不胜数。王爷何不选择其中的豪门巨富,托言假借而暗许日后富贵?如此操作,岂止百万之数,即便成千累万,也不在话下!”
胤禛听得豁然开朗,急问道:“年兄莫非已有人选?”
年羹尧点了点头,应道:“江宁织造曹家,富可敌国,圣上六次南巡,四次驾幸曹府。方今圣上年事已高,曹家早已派人入京打探风向。王爷何不趁此机会拉拢曹家,许以日后富贵?曹家找到台阶,必将巨银奉上,足资大用!”
胤禛听得连连点头,接口道:“曹家三代世袭江宁织造,京城和直隶数省绸缎贸易皆由曹家调度。曹家人深得父皇的青睐,又兼管监察江南百官,在江南官场不令自威,势压总督、巡抚。若得曹家相助,大事可成。”
年羹尧又道:“西北回疆,年某准备亲去,必剪除胤禵羽翼方回。向曹家借银一事,还须王爷早作准备,务必周密才好。”
胤禛听他要亲赴回疆,吃了一惊,道:“你身负东南海疆剿灭郭玉龙之重任,郭玉龙不灭,你岂可擅离职守?”
年羹尧笑道:“东南海疆,朝廷船坚炮利,郭玉龙偏居一隅,自顾不暇,哪还敢进犯大陆?圣上调胤禵回京,是要细商征讨盘踞伊犁的策妄阿拉布坦之策。兵部已通知我交接东南海疆军务,准备西赴回疆,暂代‘抚远大将军’一职视事。拆散胤禵与回疆各部结下的金石之盟,此天赐良机也!”
胤禛听得猛拍一下脑门,激动地喊道:“天降年大将军,助我胤禛登位!”
年羹尧看在眼里,连声道:“不敢!不敢!效鞍马之劳,心甘情愿,只盼王爷位登九五,年某能统兵西北,大展宏图!”
二人商议停当,分手自去准备。胤禛回府,准备入宫面见父皇。
年羹尧所料不差,胤禵返京滞留,确实是因众阿哥围绕皇太子之位纷争不已,康熙心情郁闷,故留他入宫伺候,但并非已属意于他。胤禵生性纯厚仁孝,虽受人鼓动有争位之心,但当他看到几位皇兄为争夺太子之位勾心斗角各树朋党,颇觉心寒。见父皇因此心情郁闷而精神萎靡,胤禵便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其身侧。
在入宫的路上,胤禛暗自盘算:这几年来,自己把争夺皇太子位的心思掩盖得严严实实,曾博得父皇称赞深明大义的好名声。论韬光养晦这些表面文章,可谓做得完美无缺,只是在与父皇的骨肉亲情上,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比不上胤禵自幼便受宠于皇阿玛的那种感情。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在他围绕老十四胤禵转过许多念头的当口儿,胤禵从隆宗门转出,迎面向他走来,老远就亲热地喊了一声:“四哥!”
胤禛吓了一跳,抬起头见是胤禵,脸上立刻显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随即隐没在浓浓的笑意里。他抢上前去,兄弟俩四手紧握,热切地打量对方:虽说是同胞兄弟,实际上他们共同相处的时日极少,彼此深入了解就更谈不上了。可以说,深宫大内,最缺乏的就是人间温情。
胤禛细细地打量自己这位极受父皇器重、手握大清帝国三分之一兵力的兄弟,一颗心逐渐沉了下去——他有一种面对猛兽的感觉。
胤禛的感觉一点儿不错,他面对的恰是雄狮猛虎一样的人物。多年军旅生涯,已将胤禵锻炼得意志坚强,行动果决,杀伐无惊。
胤禵身躯高大魁梧,面容不怒自威,他握着胤禛的双手,又连叫了两声:“四哥!四哥!”
胤禛答应着,关切地问道:“十四弟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四哥一声?”语气中颇有几丝作为兄长关爱弟弟的责怪之意。
胤禵笑了笑,没有说话,转头用下巴向父皇的寝宫方向努了努,示意是父皇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