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丛莽

作者: 王胡

雪在五更时停了,一家酒馆内,一个人走到一根粗大的枯树旁,把一面破旧的酒旗子扬到树梢上,这时屋里传出了老者的声音:“三儿,酒烫起来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老舅你加件衣裳,这天忒冷,谁个没事来这么早?”

三儿缩着脖子推门进屋,忙着烧水烫酒,把灶台烧得旺旺的,酱牛肉也烫了烫,方便招呼客人。

半个多时辰后响起了撞门的声音,三儿叫声:“来咯客官!”猛地拽开门,迎面便看到一张冷峭的脸,眉毛与胡须上都沾了雪,鼻头冻得通红,身形甚为魁梧。

“哎哟,客官快坐。”三儿道个客气,忙把门闩了,转身见那人早已搓着手,蹲靠在火炉跟前烤火。

三儿细看他的模样,一脸虬髯,浓眉大眼,面带风霜,三十来岁年纪。他猛地转过脸来道:“你怎么还不去拿酒?在这儿看甚?”

三儿忙笑道:“酒已经在温了,客官要什么饭食?”

“有肉有面条么?有便上。”那虬髯汉子答得干脆,说罢低头烤火。

三儿连声应“是”,忙去添锅造饭了。

一会儿工夫,那虬髯汉子见三儿把酒和一碟拌了嫩葱的酱牛肉端了上来。他这会儿也烤足了火,坐到靠窗处的位子上自斟自饮,吃了几口肉,嚼得正起劲,低头见一双枯手把一碗热面条端来。

虬髯汉子抬头便见一个老者,忙称“有劳”。

老者替他斟了酒,问:“客官从哪儿来?”

“嗨,别提了老人家,我昨天刚到你们济州府,下起了大雪,晚上无人留宿,这一路的风雪可苦煞我了。我从北边儿来的!”

“端的是条好汉,敢一个人走夜路。”老者上下瞧瞧他,“客官要去哪儿呀?”

虬髯汉子道:“去往泰安,该奔哪条道走?”

“前头十字路口往西走便是了。”

虬髯汉子道:“可有客房?歇息一天明儿再走。”

“有,后院有净房。”

虬髯汉子点头不再说话,低头吃喝。忽听外面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踢踏而来。

“老七开门!”门外喊声响亮,老者忙把门开了,接着便进来三个穿貂皮大衣的精壮汉子。

“老七,快拿饭食,兄弟们饿死啦!”为首的一个蓄着胡子的朝那老者招呼着。另外两人,一个面目清秀,一个精瘦干练,望到靠窗边坐着的人,随即止住了话。

三人坐到虬髯汉子左方的桌位上,那眉目清秀的汉子起身说:“大哥,我和老七去房里拿酒。”

清秀汉子转到老七身后,问:“老七,那人什么来路?”

老七道:“只说是北边儿来的,不泄底子。”

清秀汉子沉吟片刻,拿了酒又坐到那一桌上,低声说了一番。三人频频点头,清秀汉子起身走近靠窗的那人桌前,抱拳唱喏道:“兄台高姓?一块儿喝一杯,如何?”

那虬髯汉子瞥了那桌人一眼,笑道:“好说,在下姓燕。”便起身大踏步走过去,在一旁的空位上落座,“喝酒便喝酒,但要我的钱,可是万万不行的。”

那三人互相一窥。为首的那人道:“谁要你的钱了?我们好意相邀,你怎地不敬?”

“你们跟那驻店的老头是一伙的,当我不知道么?”

为首的那人抢道:“一伙的又怎样?”

“一伙的,便是黑店,要谋财害命!”虬髯汉子说得铿锵有力。

清秀汉子怒道:“你这人忒无礼!”说着转到他身后想把这人扳倒,那虬髯汉子下盘极稳,清秀汉子扳他几次不动,突然见虬髯汉子往他裆下一磕,转身把他撂翻在地。

清秀汉子啐了一口土,苦道:“你这汉子忒阴损,使这下流招儿。”

那虬髯汉子唱了喏,笑道:“我寻思你们是黑店呢,方才拿话试探你们,兄台执意要跟我过两招,我看也是坦荡之人!”

为首的那人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虬髯汉子道:“尊姓算不上,姓燕名生的便是。”

为首那人抱拳道:“在下马风。这两位是我的生死弟兄。”他指着那清秀汉子道,“这位是柳云兄弟。”

身旁的那精瘦汉子自道:“在下周兴。”

四人竟有不打不相识之意,遂坐下快意吃酒。

其时并非什么太平年月,江湖萍走之人都互相提防,因此这几个汉子多把酒来吃,少把话来叙。少时,门外响起叫门声:“掌柜的开门,送营生的来啦!”

三儿忙过去把门闩挪开,道:“朱二爷来啦!”

燕生抬头看时,原来是个胖子。

“呦呵,今儿倒来晚了!”那胖子笑眯眯地朝这边抱拳道个和气喏。燕生见他脑袋生得肥大,肥肉直没了脖子,嘴角两撇八字胡,是个财主相。他走到桌前沉甸甸地落座,要了些下酒的肥肉。

燕生看得正奇,马风低声道:“他叫朱清福,祖上有些家业,会使枪棒。”

燕生低声笑道:“这倒瞧不出来。”

说话间,又有人敲门。门外的人道:“好雪,正是饮酒的日子。兀那看店的小三儿,还不快把门来开?”

三儿又把门开了,这回闪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

“吴先生,您也来啦!”

燕生再看时,见是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

“这赏雪喝酒,乃人生一大妙事,我能不来么?”说罢便扶袖来到桌前坐定。

马风对燕生道:“这是东村的秀才,唤作吴轻候。”

燕生点头知晓。

不一会儿,这小店里又进来好些人,三儿干脆把门闩松了,招呼进来的客人。

“掌柜的,酱牛肉端上来吧,早惦记着了!”

“三儿,我要你屋里藏的好酒,不要这浑水一样的东西,净坑你爷爷来着!”

门虽敞着,但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倒不觉得冷了。

这时,吴轻候忽地大喝一声:“好诗!好丈夫!”

燕生与马风几人也闻声望去,只见吴轻候指着一块土墙道:“三儿,你这墙上的东西,我竟才瞭到,真是白来这么多回!”

屋里熙攘的客人听到他的言语,都向他指的土墙上看去。

“还真有东西!吴先生,您给念念,这写的啥呀?”

原来那土墙之上有些字墨印痕,只是日久年深,须得仔细辨认。一众人都拥上前去细看,那吴轻候扯声吟道: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这一首诗出来,人群里就沸腾了。

“吴先生,这诗是谁写的?”

“自然是这个叫林冲的了。老七,我且问你,你与这林冲有什么干系?”吴轻候这时醉意上来,拖着长腔,话中颇有酸腐味道。

老七道:“老朽这营生是俺大舅哥生前留下的,他告诉我,这是当年林教头上梁山落草时所题。”

朱清福拊掌叫道:“我知道了,是十多年前梁山的一伙好汉哪!”

“什么好汉?一伙贼寇罢了!”吴轻候道。

燕生听到梁山好汉的字眼,也心中一顿。他少年时也听说过梁山好汉,很是敬佩。

“看这林冲题的诗,也不像是贼寇啊?”有个年轻些的大声说。

“这伙人为首的姓甚名谁来着?”

“姓宋名江。这伙人聚义梁山,要造朝廷的反,不是贼寇是什么?!”吴轻候笑道。

“放屁!这林冲本事可大得紧,做过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这样的人物你道他是贼寇?”说这话的是朱清福。

人群里起了唏嘘之声。有人道:“这禁军教头,官儿不小吧?这样的人怎么也落草了?”

朱清福怒道:“他那是受了高太尉的陷害!”

“吴先生,你方才骂那宋江是贼寇,他又做了什么贼寇事了?”另有一人道。

吴轻候道:“这宋江当年在浔阳楼上题下了反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他要赛过唐时造反的黄巢呢!最后不过是仗着势力向朝廷要官罢了!”

朱清福道:“做官有什么不好?怕是有的人也想做官,心里妒忌人家呢……”

吴轻候知他此话是讥讽自己,不由哼一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自又仰头饮一杯下肚。

“你说什么!”朱清福把桌子猛拍一下。

老七给朱清福续了杯酒,叹道:“这鸿鹄虽高,也未必就比燕雀灵巧,诸般生灵,各有所长便是。好汉也好,贼寇也罢,已是过眼云烟,客官无须介怀……”

三儿轻声道了句:“人家后来也招了安,剿灭了南边作乱的方腊,又去北边打了犯我疆界的辽国,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劳哩!”

吴轻候冷笑道:“那后来又怎样?还不是落得个鸟尽弓藏,一杯毒酒下肚,他们俱都散了,死了!”

众人听到这里俱都声声叹息,又一人道:“前些年辽国势大,犹如猛虎觑我大宋为肉食,皇上定下了联金灭辽之策,如今辽国终被那金国所灭,只恐金人日后也是祸患!大宋目下良将不足,又每每给金国送礼献物资,这样下去,恐那金人的胃口越喂越大呦……”

朱清福接道:“想那宋江一伙今时若在,也不怕什么金狗辽猪的了。朝中权臣当道,都是官家自己找的人,怨不得旁人……”

马风几人听了,都叹了口气。

燕生听这胖子说话倒也在理,心想:“这种人物都遭排挤坑害,还有什么良才为之卖命?”

又听先前那老者依稀叹道:“金人若犯浑来打,以后苦的还是老百姓啊……”

听到这里,众人皆沉默叹气,燕生也自望着他们。片刻,人群里有人高叫道:“三儿,来倒酒啊,他们哑巴了,你也木着啦!”

众人又都热闹起来,酒足饭饱,自都乱生生地结账,出门而去。

燕生见众人都散了,便谢了那马风兄弟几人,向老七要了间客房,倒头便睡。

半夜里燕生睡得迷迷糊糊,忽地听到一阵刀兵之声,猛然惊醒过来。

燕生透过窗户听到前院里有短兵相接之声,心想:“有人在这月下比武么?”

忽听得一声凄厉的喊叫:“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这人说话已是断断续续,显然被打伤了。

燕生听这声音好生熟悉,刚要寻思是谁,院外又有一人说:“你们南人会算计,但你此刻定想不到那万达开已被五马分尸了!哈哈哈……”说话的人得意至极。

燕生在暗里又听到先前那人的声音道:“什么?万大人怎会……”那人语声急转悲切,大有不敢相信之意。

又听一人道:“我家丞相早已识破万达开的真面目,你们这间客栈我们早已勘破,今日收网,只待瓮中捉鳖,你们这些蠢笨鹰犬还被蒙在鼓里……嘿嘿……”

“狗崽子!此刻我便命丧这里,也是尽忠报国了!”

燕生听这两人说话,心下生疑,什么丞相报国的,究竟怎么回事?

“老斩,还废什么话,快了结吧,好回去复差!”

燕生走到门前蹲下,透过门缝往外瞧,只见两个拿刀的正威逼着一个倒在雪地上的人,倒着的那人右腿已被斩去,血肉模糊,一张脸瞬间狰狞起来。燕生一看,脱口轻叫:“马风!”

几乎同时,那马风昂然道:“来杀你马爷爷吧,哈哈!只可惜我不能手刃婊子养的胡虏蛮子,为万大人报仇!”他失声哽咽。

燕生识得这人确是白天邀他吃酒的那三个汉子中的马风,他骂那两人为蛮子,难道要杀他的竟是外族之人?由不得多想,他心里便跳出一个念头:“今日须得救他一救。”

两个持刀的交换眼神,一齐提着刀往前头奔去。马风此时两眼已睁不开了,只能闭目待死。

忽听一声闷响,接着又是铁刀落地的声音。马风使上力气缓缓睁眼,见一个杀手已经倒在一边,另一个躺在地上直蹬腿。风雪中,一人站起身子朝自己走了过来。马风登时脸上大喜,叫道:“燕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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