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盔王

作者: 卢苇

革命党举事失败,临刑前泣血托孤。善良老掌柜,践诺护遗孀;乱世锅盔王,重信育螟蛉。俩小子,成家一分二,立业南北城;俏闺女,刿心授书理,尽意觅良媒。事急救人,满汉全席敬师弟,孰料引狼入室;亡羊补牢,速配鸳鸯拒恶婚,唯有远走他乡。经年相逢喜不断,儿是英雄汉,女成花木兰;浊酒一杯解烦忧,片纸道隐情,仁心令人赞!

大禹治水开巴山,

汉水波涛连九天。

陕西湖北三千里,

高山平地八百弯。

驾船起帆走汉水,

高山激流催命鬼。

虎头崖下一声吼,

要吃占城大锅盔。

这是两首占城民谣,唱的都是汉水河上的故事。

那歌中所唱的占城,就是指汉水冲出重重巴山而迎面入怀的第一座大埠占县城。而大锅盔说的就是占城元和记的美食九州团圆饼。其实它就是锅盔馍,而且又圆又大,老百姓图方便,就都叫它大锅盔。

夕阳西去,暮鸦归巢。千舟依岸,万帆敛羽。当大天主堂尖塔上四个铜钟齐鸣之时,占城中人声鼎沸,炊烟袅袅,新一天的夜生活就开始了。

此时此刻,也正是紧傍河岸的元和记最热闹的时候。

元和记是个饭店,坐北朝南,背河面街。门脸三开间,上层为楼房。后为两厢一围的小宅院。在占城数百家旅馆饭店中,元和记不大不小算个中上流。店主姓元,名至善,人称锅盔王。他矮矮胖胖,面善心慈,见人三分笑,开口笑八分,远客近邻,童叟无欺。在占城,五行八作,行行都有老大,元至善当仁不让,他是饮食行里的白案老大。

能当老大,根本的两条必须过硬,那就是手艺和人品。

对于这两条,元至善均无人可比。说手艺,元至善的面食三大件:千层饼、杠子馍、大锅盔,件件绝顶,名传八方,其中又数大锅盔最有名。来往如麻的客商,凡品尝过元和记大锅盔的,一片声地叫绝,最多的话就是:美味美味,天下少有,锅盔王名不虚传!

讲人品,元至善胖头胖脑,喜眉喜眼,人称笑菩萨。别的不谈,元和记一年春秋两季在占城水西门搭粥棚赈济饥民,就可见元至善待人处世的气度。

元至善常说,自己早年在京城里闯荡,知道艰难的滋味。跟着师傅学手艺,头一个就是不能忘本。但你要问他师傅到底是谁,他立刻就闭口不谈了。

当然,关心元至善手艺的人毕竟不多,人们更看重的是他的人品。

人们看元至善就看在他的三个儿女身上。

元至善有两子一女,长子叫大河,次子叫大水,幺女儿叫大苹,三个孩子三个娘。不明白的一听,还以为元老板娶了三房夫人,其实不然,三个孩子都是收养的。元至善本不是占城人,至今婚配与否,也无人知晓。人们敬重他,是因为他心疼养子(女)胜似亲生骨肉。

元至善收养三个孩子,一度惊天动地。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但至今人们提起来仍有几分胆寒。当然,更多的还是对元至善的敬佩。

那是辛亥年之后不久的事,袁世凯当了总统又要当皇帝,天下不服。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举兵讨袁,全国各地纷起响应。地处中原的河南有一支由白郎挑头的农民义军对袁世凯造成了极大威胁。袁世凯首先调兵扑灭了“二次革命”,喘过气来就派亲信陆建章率重兵围剿白郎军。

白郎的农民军当时正与孙中山联络,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商谈,就被陆建章击溃,白郎在故乡被杀,义军分崩离析。陆建章的骑兵四处抓捕,杀人无数,襄阳、南阳、郧阳三地尤为腥风血雨,黑暗恐怖。袁世凯咬牙切齿地给陆建章下令,凡活捉的大小匪首,均押解至各自本籍砍头,以起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天的后半晌,占城县政府派人跑马传令:明日上午全城戒严,午时三刻,东城门外砍头“一只虎”!

元至善向来不关心官事,戒不戒严他更不在意,因为元和记的生意高潮是在晚上,那是东来西去的货船靠岸停泊的时候。

看看快到中午,元至善正在后房看账本,忽听门外一片吵闹声,他几步抢出来,迎头就碰上一个已经走进店门的大兵。

元至善正要开口说话,只听那当兵的吼道:“谁是元至善?”

元至善连忙答道:“鄙人就是。请问……”

当兵的截断他的话头,又吼道:“‘一只虎’要吃大锅盔!有没有?有了就拿出来,没有就赶紧去烙!误了午时三刻拿你是问!”

这时,看看门外,一街两巷,人山人海。元至善明白了,这是死囚砍头之前游街游到自己门前,提出来要吃大锅盔了。

元至善说:“有,是昨天剩下的。”一面叫人去厨房拿,一面又亲自给当兵的敬烟沏茶。

元至善说:“那馍隔夜,凉了,长官稍等片刻,我叫伙计用大火馏一馏……”

一句话未完,当兵的张口就骂:“脱裤子放屁!你心疼他?他还怕凉?狗娘养的,怕凉叫阎王爷给他烤!”

元至善无奈,只好叫伙计将凉馍送往门外。

这时,忽听有人大叫道:“我要见元大掌柜!元大掌柜,你出来!我有话要说!”

喊叫的不是别人,正是死囚“一只虎”。

元至善大步出门,看见两排大兵押着的死囚“一只虎”直挺挺地站立在青石板街道中间,正面对元和记高声叫喊着。见到元至善出来,他对着他的面,“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街面上万人无声,单听脚镣手铐一阵乱响。

“一只虎”抬头说道:“元大掌柜,你是我‘一只虎’的大恩人!光绪二十年冬,我在你办的粥棚里吃了四十天才捡回了一条小命!如今,虎落平阳,龙困黄沙,我‘一只虎’要上路了,我不怕死,只是愧对我的老婆娃子,他们没有享我一天福呀。我知道你大仁大义,善事百姓,我求大掌柜帮一把,给他们半口饭吃!元大掌柜,我那婆娘叫韩巧枝,是个能干人,吃得苦,只是三个娃娃太小,需得贵人伸手救命!元大掌柜,你答应我这个半死人吧!”说完,“一只虎”又是一阵磕头,转眼间石板上便是一片血红。

元至善急了,一跺脚,高声喝道:“别再磕了,你说,他们在哪里?”

“一只虎”仰脸答道:“恩人,他们今天没有来,平时就住在乡下老家,我那婆娘有骨气,她不会叫几个小娃娃来看我砍头的。”

元至善不再说话,叫伙计拿酒拿碗,斟满酒,撕块锅盔,走到“一只虎”身边,说道:“吃了馍,喝了酒,你就放心地去吧……”

据人们后来说,“一只虎”吃了大锅盔,喝了占城名酒“地风白”,离开元和记就再也没有停脚步,一直唱着笑着走到了东门刑场。

“一只虎”死后,元至善出钱请人办了他的丧葬。

没几天,元至善派人下乡接来了韩巧枝母子。

寡妇韩巧枝一身孝装,满面哀容,一见元至善,跪地就是三个响头。

磕完起身,她说:“谢大掌柜的救命之恩!”

元至善止住她,看一眼几个孩子,两男一女,大小都差不多,便问:“你们没有亲戚?”

韩巧枝说:“当家的本身近亲就少,他一入白郎军造了反,人们害怕,现在是连个熟人也没有了。在大牢里,我去看他,他就说,他一死,这世上只有元大掌柜能救我们,叫我一定要来找你,没想到他竟会在上刑场的时候……”

孤男寡女,元至善为防人口,本来想帮韩巧枝找个合适的人家,今后当亲戚来往,但最终还是把他们母子留在了元和记。因为,韩巧枝告诉他,三个孩子中,只有女孩是她亲生的,另外两个男孩都是“一只虎”的把兄弟的遗孤,他们的父母都死在官兵的剿杀中。韩巧枝在白郎军最盛的时候回了老家,那是“一只虎”的主意,为的就是这几个孩子。

“既然如此,我向他学。”元至善说,“两家合一家,你们就住在元和记!”

依着韩巧枝的意思,三个孩子全都姓了元。因为元和记背靠碧波满江的汉水河,元至善就给他们依次取了大河、大水、大苹的名字。

生活上突然间有了翻倍的重压,元至善只有拼命地干活挣钱。

占城虽说繁华一时,但因为从根子上讲就是个水陆码头,所以,终究是过路客多而本地人少。看准这一特点,元至善就定下了以大路货的饼子、馒头、锅盔馍、三鲜胡辣汤为主品,加上单间炒菜制席迎客的买卖经,价廉味美,热心快肠,既便利过客行商,也实惠占城百姓。借着四通八达的汉水河,元和记逐渐名传四方,生意越做越红火,渐渐成了占城一景。多年不见的朋友,寒暄之余,常常有一句,吃了没有?没有吧,走,咱上元和记。到占城要是不吃大锅盔,那只能算你白来!

人一忙,日子就快,十几年滑过去一点儿也不比汉水河流得慢。不知不觉中,孩子们都长大了,元至善和韩巧枝也老了。

凭良心说,自从韩巧枝领着几个孩子进了元和记的门,元至善才算是有了个暖暖和和的家,过上了正经人家的日子。韩巧枝大字不识却通情达理,心灵手巧。只是性格刚直,开始,她把元至善当恩人看,少言少语,时间一长,几个小孩子在中间一联缀,孤男寡女的那点儿虚礼一消失,韩巧枝说话也就跟一家人一样直来直去,自然地带上了不少亲情。元至善朋友多,来往久了,都觉得两人真是天生的一对,酒酣耳热之际,往往就把两人往一起捏。其中有个急性子的先去试了韩巧枝,话一说透,韩巧枝满脸含笑,那意思不言自明。可是等到给元至善一说,却碰了软钉子。元至善连连摇头,一脸阴沉,也不说话,堵得急性子的朋友又尴尬又泄气,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也不好再往下问。

一天,元至善对韩巧枝说:“大妹子,你来的时间不短了,有几句话我想也该说明白了。自从你们来后,我这个家才有了点儿人气,真正像个家了。一家五口,缝补浆洗,吃喝拉撒,你全都要操心,真苦了你。我想,明说了吧,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我是你亲哥,你就是我亲妹子,咱俩一心为了三个孩子往下过。等孩子们再大一点儿,妹子要是还有心往前走一步,婚嫁大事包在哥身上,哥绝不会叫妹子受委屈!至于……有些朋友的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都没有歹意……”

韩巧枝一听,脸色涨紫,拦了话头说:“不,不不不,巧枝明白,大掌柜说的不是心里话。但我也知道,我韩巧枝配不上大掌柜,你是咱的大恩人,要说当啥哥哥妹妹,巧枝可不敢,巧枝也没有那福分!”

元至善一听,知道巧枝有怨气,连连说:“不不不,巧枝,你不明白,唉,不对,是你不知道,哎呀,也不对,我……我咋给你说才好……”

韩巧枝双眼一红,低头转身离去。

对着韩巧枝的背影,元至善说道:“巧枝,你不原谅我,你不认哥,都行,哥可是铁了心要认你这个妹子的!”

时光如箭,转眼又过去几年,韩巧枝突然得了重病,不明不白,竟然一病不起了。元至善亲自进天主堂请外国医生来诊病,说是得了一种叫癌的绝症,已是晚期,无力回天了。问病因,外国大夫说,按西医诊断是精神抑郁所致,按中医说法,叫百病气上来,由长久气血不畅引起……

韩巧枝又拖了半年,临咽气前,当着众人的面,从来少泪的元至善,此时的眼泪河水般往外涌。他说:“妹子,是我不对,害得你久郁成病,我糊涂,我该死!可……可是那件事,我没有答应你,我……我……”

说到这里,元至善很吃力,似乎有着天大的难言之痛。

韩巧枝听了,费劲地一咧嘴,笑了笑,艰难地说:“大掌柜的,不用说了,那件事,我不怨你,我知足,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爷儿们……”

韩巧枝说完,就进入了弥留状态,然而,整整一天,她不落气,也不合眼。

元至善守在床前,心如刀绞,他抓住韩巧枝的手,“扑通”跪下,热泪泉涌,叫道:“巧枝,你不闭眼,你有心事啊!你答应我吧,今天咱俩就成亲!等我死了,咱俩就合葬!你要是答应了,就闭上眼睛吧!”

“妈!看我妈!”女儿大苹哭着叫道。

元至善抹抹泪水看去,韩巧枝的眼睛已经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韩巧枝入土,元和记关张,元至善说,不满“五七”不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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