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蓉
作者: 柯尊解梨园女伶,妓院头牌。胭脂点点,唱腔绵绵。欲金盆洗手,乃落籍从良。联袂春熙班,亮嗓新舞台。踩跷绝技,佳人惊艳登场;水袖神功,同门从容傍戏。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
这年中秋节下雨,没有月亮,秋风秋雨愁煞人,很有些凉意了,虽然是千里共婵娟的万家团圆之夜,绿珠楼却仍然是玉人洞箫,灯火阑珊,热闹得不得了。从戏班子转到绿珠楼,玉芙蓉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在绿珠楼卖艺不卖身,竟也轻轻松松地挂了头牌。
今天,玉芙蓉接了一位老客。这位老客刚进门点她唱昆曲的时候,倒是一副斯文模样,还能吹箫伴奏,可听罢昆曲,老客就变得粗鲁如猪狗,又掐又摸,弄得玉芙蓉满心烦躁厌倦。老客直赖到天亮才走,玉芙蓉却懒慵慵的不想挪动身子,眼睁睁听着窗外的秋风秋雨扑打着窗棂,都快要过午了,她仍然拥着香衾,怔怔地望着那爿平绒的紫色窗帘胡思乱想,不想动弹。
突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枪响,玉芙蓉这才慢慢睁开眼,坐起来半倚在床头,拿起茶几上的一个石榴,一边剥着石榴籽,一边细听外面的动静,却也并不十分惊慌。
近两年,新来了三股有名号的土匪,隔三岔五地抢劫街上的富商,有时候几股土匪之间也会为点什么事打起来,街市上便时常会传来几声枪响。刚开始大家难免害怕,日子长了,也就习以为常,不那么心惊胆战了。更何况哪股土匪都不曾抢劫过妓院青楼,玉芙蓉更不用担惊受怕,只是她仍想看看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准备起床了。可没等她把裤子穿上,一个红脸大汉闯进了她的香闺。
“大姐,帮我一把!”那大汉用背顶着房门,满头大汗地说,“官兵在追我!”
玉芙蓉想都没想,就说:“脱衣服,上床!”
汉子却犹犹豫豫只想脱掉外面的衣服。
玉芙蓉掀开薄薄的秋被,说:“想活命,就像我这样,脱光!”
汉子脱光了,慌忙钻进香衾,官兵破门而入,看到嫖客妓女正干那点儿事,便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等到天黑了,外面也平静了,玉芙蓉说:“好啦,没事啦,你走吧。”
那汉子走到房门口,开了门却又关上门,转身朝躺在床上的玉芙蓉拱拱手,说:“大姐,我叫赵铜,赵钱孙李的赵,金银铜铁的铜!”说完便出门,一头钻进了夜雨里。
赵铜走的时候,玉芙蓉没吭声,甚至也没朝那汉子看一眼,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哪料到没过几天,街上突然又响起枪声,玉芙蓉猛吃一惊,竟然就想到了赵铜,更要命的是,此后只要街上有枪响,玉芙蓉就会无来由地想到赵铜。偏偏赵铜一去再无消息,玉芙蓉就老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个人了。她一个青楼女子,迎来送往,从来都是人走茶凉,她对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并不会特别放在心里。她从前在戏班子里也唱过《玉堂春》,甚至被苏三与王金龙的爱情感动得真地流过眼泪。可自从进了绿珠楼,她才知道那戏文里唱的,全不过是安慰众人心的,哪里真有那种事呢?可现在,她却毫无理由地牵挂起赵铜来了。
“没良心的,救了他的命哩。”玉芙蓉正这么百无聊赖地想。
一个王八在下面喊着说:“玉姑娘,有个乡下来的老女人找你。”
玉芙蓉知道是她的师姐艾云来了。玉芙蓉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弄进戏班子的,只记得很小就是师姐艾云天天带着她,跟师傅学戏。师傅一盏灯当年红遍江南,玩意儿好,更有一手踩跷的绝活,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但就是脾气暴躁,稍不如意就打徒弟,手里拿着什么就是什么,下死手打。那时候玉芙蓉才六七岁,正是记吃不记打的年龄,没有一天不挨几次打的。每次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就总是师姐艾云偷偷蘸着盐水为她擦洗伤口。只可惜艾云师姐不是学戏的材料,戏班子艰难,是养不起闲人的,师傅就亲自撮合张罗,把艾云师姐嫁给了师傅的姑表侄儿。艾云师姐也真的过了几年好日子,和那男人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哪想到那男人在父母双双过世之后,竟抽上了鸦片烟,家里那三间房子连同一点点薄家产,一两年就全被他抽鸦片烟抽光了,他自己也抽死了。这时候,师傅早已去世,戏班子也散了,玉芙蓉几经辗转,也进了绿珠楼。艾云母女俩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玉芙蓉只得时时接济一些。可艾云师姐接了玉芙蓉的银钱,却更加忧郁,就让她帮忙找个事做。于是,玉芙蓉便找她的客人耿之光帮忙。耿之光在法国人的洋行里做事,与教堂的富雅神父是朋友,便为艾云师姐谋了个打扫教堂的差事。玉芙蓉约好了今天带艾云师姐去跟教堂的富雅神父见面。
玉芙蓉下楼,看见艾云师姐还牵着她的女儿文霞,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她怕带着个拖油瓶,让富雅神父见了不高兴,就说:“且把文霞放在我这里吧。”
那孩子快九岁了,竟是个娇生惯养的,抓着她妈妈的手死活不肯放开,噘着嘴说:“不,我要跟我妈妈在一起。”
艾云师姐一脸无奈,很为难地望着玉芙蓉,有些不忍心地想要掰开女儿的手,却又怕把女儿的小手弄疼了,掰了半天,连那孩子的一个手指头都没有掰开。
玉芙蓉突然对这孩子有些厌烦,却又不愿意叫师姐作难,就说:“也罢,就带着她吧,但愿上帝真的肯发慈悲。”
教堂在城西的湖心半岛上,虽说有条大路直通,可那儿离绿珠楼所在的草桥巷有二十多里地,玉芙蓉就雇了一辆马车,载着她和艾云母女,吱吱呀呀地走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到了教堂门前。
耿之光坐船早就到了,迎到了马车,就把她们三个人直接带进了教堂。
富雅神父是个荷兰人,可他的四川话、湖北武汉话,还有湖南长沙话,说得比当地人还地道。这个四十多岁的洋神父,是个真诚善良极富同情心的人。
可小文霞却十分害怕他。这小女孩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洋人,就觉得那副面孔像个传说中的鬼怪,拼命地躲到她妈妈的身后。
富雅神父却更注意这个躲到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了,她的母亲衣衫褴褛,她却穿得还算冠冕,半新半旧的衣服上连一个小补丁都没有,只是明显营养不良,脸色黑黄。他很和蔼地问艾云:“你女儿几岁啦?上学了吗?”
那孩子拼命往她母亲身后躲,艾云也有些慌乱,一时竟不敢回答。玉芙蓉便连忙接过去,说:“谢谢神父,小孩子没见过世面,都快九岁了,还这样不懂礼貌,神父莫怪啊。”
耿之光也连忙帮腔说:“是呀是呀,小孩子不懂事,神父不会见怪吧。”
艾云这时候才小声回答:“我丈夫去世了,没钱供孩子上学。”
富雅神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仍然望着艾云说:“你把自己安顿好了,就送她去上学吧。上我们教会学校,全部免费的!”
富雅神父说话时的神态很平静,声音也不高,玉芙蓉真怕自己听错了,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惊讶,有些失态地盯着富雅神父问:“神父,您是说,这个孩子可以进教会学校读书吗?”
富雅神父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她有受教育的权利!”
玉芙蓉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连忙一把拉过神情木然的艾云,说:“师姐,快感谢神父啊,没听见吗?”
艾云好像也突然醒过神来了,她连忙拉过女儿,跪下去就要给神父磕头。
富雅神父连忙拉住了艾云。小文霞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听懂了神父的话,心生感激,竟然趴在地上,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给富雅神父磕头,她母亲想拉都拉不住。
富雅神父在教堂里为艾云母女安排了一间住房。可是,教会学校离教堂很远,小文霞必须住校,只有礼拜天才能回到教堂与母亲团聚。她居然很乐意,不哭不闹,笑逐颜开地上学了。这倒是玉芙蓉没有想到的。因为是孤儿寡母,艾云就特别疼爱自己的女儿,自己把所有的苦都吃遍,也不肯让女儿受到半点儿委屈。这个穷人家的孤女,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洗脸洗脚都是妈妈给她洗,听说直到去年,还是妈妈给她擦屎屁股。长这么大,半步都离不开她妈妈的文霞,现在却乐意一个人去住校!玉芙蓉想,真是上帝突然间就把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唤醒了吗?她矇矇眬眬地有些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个上帝了,冥冥中她甚至对那座阴森神秘的教堂有了一种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有些迫切的向往。
在入秋后最热的那一天,有位五十岁左右的客人走进绿珠楼,就直接翻了玉芙蓉的牌子。他身后还跟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低着眉眼,走路夹着屁股,一副娇羞忸怩神态,举手投足全是女人的做派,谁都能瞧出来,那是个阴阳人。
老鸨子告诉玉芙蓉,可不敢小瞧了这两位。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叫邓锡九,他的姐夫是市参议,他本人是纺织行会的副会长,他还有个小舅子在区警察局里混着差事,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又白又胖的阴阳人,却是他的亲儿子。从来没见过父亲带着儿子一起逛妓院的,且那儿子还是个阴阳人。
“今天的事有些古怪,”老鸨子把玉芙蓉拉到拐角暗处,战战兢兢地说,“古怪必有妖,只怕是来找事的,你可千万小心伺候着这父子俩。”
玉芙蓉心里便也惶恐起来,跟老鸨子说:“妈妈,我也觉得这事太古怪了,心里好生害怕,只怕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哩,妈妈可要兜着些啊!”
老鸨子心里正打鼓,可她面子上硬撑着说:“我心中有数哩,就是找茬,我们也不怕,要是没有些背景,妈妈我这绿珠楼也开不到今天。你就只管小心些,凡事顺着他们一点儿,万一真有什么事,咱们也用不着怕他们的。”
玉芙蓉在香闺里煮了茶,小心翼翼地请二位客人落座,暗地里朝那父子俩偷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些诧异。这哪是父子俩啊?脸上身上,长相神态,哪儿也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父子俩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玉芙蓉提心吊胆地捧着曲笺,走到邓锡九面前,低着眉眼说:“老爷是要听昆曲呢,还是听皮黄,请您示下。”
邓锡九笑着把那本曲笺接过去,卷起来放到膝盖上,说:“姑娘,你也坐吧。”
老东西不点曲,反把曲笺卷起来,玉芙蓉的心就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又不敢抬眼去看他,但她却分明感觉到,那双猫头鹰眼的凶光,像蛇芯子一样,在她的身上舔来舔去地游动着,像是在寻找下口的地方。
玉芙蓉不敢坐,又不敢不坐。
邓锡九却起身走近来,把玉芙蓉按到了椅子上,说:“姑娘,你不用害怕,我是有件非常碍难的事情,特地来求姑娘帮忙的。”
“求我帮忙?”听了这句话,玉芙蓉更有些害怕了,惊恐地问,“老爷,我一个青楼女子,能帮您什么忙啊?”
邓锡九说:“姑娘,你的芳名,三镇谁不知道呢?我可真的是慕名而来。犬子这件事,还真只有姑娘你能帮我!”
玉芙蓉的脸都吓白了,这对父子竟真的是冲着她来的,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他们怎么会是专门来找她的呢?父子二人嫖娼,就是找她玉芙蓉一个人吗?这也太出格了!玉芙蓉索性泼开胆子朝那老头说:“老爷,我也不是什么千金之体,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您到底要我干什么?我卖艺不卖身,是要我陪您,还是要我陪您的少爷?您这样不吞不吐的,我真的很害怕。”
邓锡九干笑了一声,说:“那好,我就直说啦。”他把曲笺放到茶几上,端起蓝瓷盖盅喝了一口茶,说,“我这个儿子,整二十岁了,不痴也不傻,可他就是完全不懂床上那个事。我今天把他带来见姑娘,就是想请姑娘你能帮我调教调教他。”
玉芙蓉一听,羞得满脸绯红。她虽然是个风尘女子,但她听到邓锡九的话,仍然感到恶心,就像是吃饭吃出了一条蛆一样恶心。她红着脸满怀恶意地回答邓锡九说:“老爷,这种事情不是妓女教的,要教他,也该是你们做父母的!”
邓锡九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小心地说:“姑娘,你千万别多心,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就是想给孩子治病。我们老夫妻都年过半百了,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之,求求姑娘啦。”
邓锡九有七个子女,却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那六个全是女儿,这个唯一的儿子自然就成了他的全部指望。儿子虽然自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养成了一些女儿态,但心智是没有问题的,平时说话行事,接人待物,都与正常人一样。儿子十八岁时,为他张罗娶了亲,女方的祖父是前清翰林,父亲也是国学名宿,真正世代书香的名门闺秀。谁知成亲两年有余,那儿媳妇竟没有一点儿动静。邓锡九夫妻急了,拜托亲家母询问,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完全不知道行那男女之事!这个儿子,谁看了都认为是个阴阳人,邓锡九却不肯承认。但他心底下也担心儿子真有毛病,就在暗地里遍访名医。后来,他访到一位祖传的男性专科老中医。老中医连脉都不切,只朝那儿子看了几眼,就说,他在一本民间刻印的异疾偏方书里看到过一种心癔症,就是这样的症状。病人生理上没有毛病,心理上却不通,就好像是哪儿被堵塞了一样。如果有个女人引诱他,让他放出了第一炮,一通百通,以后他就什么都知道了。但那个出身名门的儿媳妇自小受到严厉的家庭教育,恪守妇道,于“淫荡”二字,深以为耻,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那种引诱丈夫行房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