髹饰

作者: 唐侠

糊里糊涂当队长,不明不白做快婿。只道流年桃花红、官运通,谁知个中玄机大、陷阱深。一本髹饰奇书,引来几方博弈。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乱纷纷过后,谁得了意,谁中了计,徒留一声叹息!

凌晨三点半,李海升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轻轻推开老婆压在胸口的手臂,侧身拿起话筒。半夜来电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并没有什么特殊,他的心情很平静,压低嗓音轻轻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副手张雄有些变调的声音:“队长,出事了!”

“说,什么事?”

“李子良开枪自杀了。”

“什么?李子良自杀了,怎么回事?”

张雄口舌有些不利索,说:“是他老婆告诉我的,我已经把他送到井上诊所抢救了!我现在就是在这儿打的电话,还有他老婆和老娘都在。”

这个张雄,什么事还没搞清楚就敢往日本人的诊所送!李海升心中暗骂,嘴上却说:“听着,你蹲在那里别动,请井上大夫尽力抢救,我马上过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消息外泄。你先稳住李子良的老婆和老娘,走漏了消息,唯你是问。”

“明白,队长。可他老婆、老娘呼天抢地的,我一个人控制不了局面啊!”

李海升略一沉吟,说:“你打电话叫大头蔡过来帮忙吧,记住,再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井上诊所里,将近六旬的井上太太和唯一的女护士浪川美智子忙得满头大汗,六十二岁的退休陆军军医井上宽却不以为意,站在一旁宽慰两个女人道:“不要再枉费力气了,我从医这么多年,没见过子弹从太阳穴进去还能活下来的,不过是做个姿态安慰安慰家属罢了。”

诊所不大,所谓的手术室不过是用屏风隔开的一角而已,井上宽的声音清晰且毫无顾忌地传过来,反正这几个人根本听不懂日语。李子良的老婆和老娘蹲在地上,已经哭得嗓音嘶哑了。

张雄一手提着手枪站在门口,又像等人又像把守着关口,一手摸出一支烟,刚点上,就见一个黑影风一样冲过来,冲着他喊:“雄哥,怎么回事?”

来人是大头蔡。

张雄一把拽过大头蔡,示意他走出诊所。

“原来你没事啊!”大头蔡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我还以为你得了什么急病呢,里面是谁?”

“李子良。”张雄没多说。

“是小李子啊!”大头蔡松了口气,“这小子年纪轻轻的会得什么病?急性阑尾炎?”

张雄用枪冲着脑袋比划了一下,说:“自杀,估计没救了。”

“啊!”大头蔡这下被惊到了,嘴巴张得老大。

远远的两道车灯光直射过来,李海升到了。

李海升下车,没说话,只用冷冷的目光询问张雄。

张雄一脸无辜,说:“详情我也不清楚,等会儿找他老婆问吧。”

李海升点头道:“大头蔡,你先守着门,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随即扯了一把张雄,二人一起走进了诊所。

“噢,你就是侦缉队的李队长!”井上宽笑着把李海升的证件还到他手里,“其实,自杀者的身份我是知道的,前些天他因为失眠来诊所开过药,还和一位姓汪的分队长一块找我们调查过事情,我们正在竭力抢救。”

“谢谢井上先生。”李海升有些滑稽地一鞠躬。

“应该的应该的,日中亲善嘛。”井上宽急忙还礼。

“恐怕没必要再浪费贵诊所宝贵的医药资源了吧?”李海升的目光扫向屏风。到底是李海升,一瞬间就判断出屏风后面的虚张声势。

井上宽没想到李海升懂一点儿日语,神情有些尴尬,说:“队长先生,从我们医生的角度,总得给家属争取一点儿心理准备的时间。”

“我理解,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忽然暴病身亡,家属一下子的确难以接受。”李海升说。

“暴病身亡?”井上宽眉头一跳,“李队长什么意思?”

李海升的目光盯住张雄,张雄的脑子更快,刚才大头蔡那句调侃的话让他灵光乍现,说:“是啊,井上军医,我送来的这位兄弟不是急性阑尾炎腹膜穿孔吗?”

井上宽严肃起来,说:“中国人,你们对医学术语有不同的翻译?”

李海升拍着井上宽的肩膀,道:“我很尊重大日本帝国的老军医,不过想请井上大夫也体谅一下我们的特殊职业。当然,对于今晚贵诊所几位的辛勤付出,容我日后表达谢意。”说着,他从手腕上捋下一块表,“这块‘百达翡丽’,是一个多年的老朋友送给我的,今天就转赠给您,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朋友朋友,大大的朋友。”井上宽高兴得几乎像喊叫一样。

张雄立刻明白了李海升的用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这桩自杀事件消于无形再说。

“对家属怎么交代?”张雄问。

这个问题太愚蠢,李海升嘴角不屑地一撇,道:“人是在他家里自杀的,没把这两个女人拘到侦缉队审查就算是对得起她们了,还想怎样?对了,你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她们,如果自杀的事被传出去,非但拿不到一分钱的抚恤金,没完没了的审查就够她们受的。”说到这儿,李海升白了张雄一眼,“你说呢,报一个因病亡故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一切正如李海升的安排,李子良的死在侦缉队几乎是悄无声息的,除了李海升、张雄、大头蔡,同僚们没人知道李子良是自杀的,即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一分队队长汪清,也认为李子良系暴病身亡。井上诊所对尸体处理得很好,李子良太阳穴上的伤口很小,经过井上太太和浪川美智子护士的精心擦洗,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

一个星期后,张雄一身便衣,汗涔涔地走进李海升的办公室。李海升正在接电话,他手指着沙发示意张雄坐下。

电话是从南京打来的,李海升的口气很恭顺,一口一个“是”,张雄有点儿诧异,李海升这家伙向来狂傲,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天底下只服两个人——身在重庆的蒋委员长和当年的老上级陈诚,眼下对着一个电话筒态度竟然如此恭顺确实罕见,不知那头是何方神圣,降得住这只孙猴子。

电话打了很久,声音也压得很低,张雄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见李海升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好像额头上汗珠都沁了出来。

冗长的电话总算打完了,李海升捋了一把头发,恢复了向来的神采,问张雄:“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我一个人亲自把这婆媳二人送到了苏北乡下。没别人知道。”张雄说。

“屁股真的全擦干净了?”

“绝对。我对大头蔡下了死命令,要是再有旁人知道这事,自杀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那两个乡下女人呢?”

“她们更不会说了,给了她们五十个大洋,在苏北乡下可以买十几亩地呢。我对她们说,这是李队长体恤她们才得到的恩典,要是有人知道李子良是自杀的,别说一分钱没有,还得追究她们欺骗官府的罪责。我想这两个女人虽然又蠢又傻,但钱总是认得的。”

“唔。这事先搁一搁吧。”李海升说,“你说这小李子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自杀了呢?等抽出空来非得弄个清楚。眼下没时间了,你知道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张雄笑了,说:“我怎么知道,我浑身又臭又痒,过来交了差,得回去洗澡睡觉了。”

李海升哑然失笑,说:“看我忙昏头把这茬儿给忘了,你先去吧,睡个好觉,明天有大事交给你办。”

张雄道:“队长,什么大事?”

“不急这一时,明天再说吧。”李海升挥手赶他。

“你是知道我脾气的,有事吊着怎么睡得着?先告诉我嘛。”张雄赖在沙发上不起身。

“你这家伙!”李海升无可奈何地说,“电话是我岳父打来的。”

“哪个岳父?”

“当然是现任岳父。”

“神谷真礼将军?”

严格说,神谷真礼只是李海升的日本妻子神谷雅子的叔叔,但一则神谷雅子的父亲早就去世了,二则他们的这桩婚事还是神谷真礼一手操办的,当初神谷雅子并不情愿嫁给中国人,但神谷真礼不知从哪个方面认定李海升这个人中龙凤,执意将侄女下嫁,作为神谷家的长辈,李海升一直以岳父称呼神谷真礼。

其实,李海升在老家曾经是有妻子的,只不过被他最好的朋友、结拜兄弟段克文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这中间的情节说起来十分狗血,那还是八年前“中原大战”时候的事情。

当年,负责襄樊要地的第十一师师长曹万顺临战失机,被蒋总司令撤职调任新编第一师师长,接任十一师师长职位的是崭露头角的陈诚。不出意料,陈诚第一步便是大量裁汰曹万顺旧部,作为曹万顺手下最年轻的营长,李海升自然也在裁汰之列。就在命令尚未下达之际,听到风声的李海升竟然天不怕地不怕,闯进陈诚的办公室要个说法。也是李海升运气好,陈诚居然被这个愣头青给打动了。更大的可能是,在陈诚眼里,江浙人这样爆脾气的委实不多,从心底里暗暗喜欢上了李海升。陈诚当即更改了命令,前提是必须以他一营之众,在杞县的魏寨、陈庄挡住冯玉祥手下大将庞炳勋、梁冠英的进攻。

这场战斗的残酷性不言而喻,血战两个昼夜之后,李海升手下的兵士伤亡殆尽,李海升本人也被炮弹弹片击中腹部,血流如注,勤务兵张雄全然不顾自己大腿的伤口也在汩汩流血,拼命按住李海升的肚子止血。那晚的情形,李海升至今难忘。

天色再次暗下来之际,战场上忽然安静了,庞炳勋和梁冠英两军之间似乎联系出了问题,居然没人再理会李海升这一处,于是李海升死里逃生。

经此一役,李海升和张雄成了患难兄弟。三个月后,心灰意冷的李海升从陆军医院一出院就辞了军职,带着张雄回到浙江嘉兴,打算解甲归田,在垄亩间了此一生。

不料回到家,李海升发现妻子竟然不见了,问隔壁的娘舅,娘舅说是被一个叫段克文的军官带走了。两个月前,有个军官找到槜李村,说自己是李海升的结拜兄弟,如今李海升战死,留下的孤儿遗孀理应由他负责照顾。

娘舅说得不差,这个段克文确实是李海升的拜把兄弟,一直在32团当参谋长,杞县大战前他们还见过一面,不过匆匆一别,李海升守杞县,32团原来在他们侧翼,后来就不知音信了。

当初兄弟二人喝酒聊天,说起从军打仗之事,感叹人生无常,确实说过彼此关照,若是哪个不幸先去了奈何桥,活着的那个要尽兄弟之责的话。

谁知一语成谶,还闹了个乌龙。李海升心中感慨,一面为段克文义薄云天之举感动,一面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个鲁莽大哥办的这叫什么事,好端端的把兄弟弄得妻离子散,人未亡家却破了。看来段克文准备负责到底了,居然连个地址都没留下。

因为这个,李海升才改变了回槜李村终老一生的初衷,两年后带着张雄到了上海滩,接手上辈人留下的皮草行,虽说生意不算兴旺,混个衣食无忧不在话下。不料这几年上海这块地面不太平,老打仗,连在南市的皮草行都挨了炸弹,几乎是片瓦不留,逃难回来的李海升瞬间变成了穷光蛋。就在他一筹莫展打算重回槜李村时,意外碰见了原来31团党务办书记官陈深,这家伙居然在狄思威路开了一家名曰“申海”的酒家,俨然一个阔绰的小老板。

陈深客气地请李海升和张雄二人去申海酒家喝酒。

酒过三巡,陈深问起李海升的近况,李海升犹犹豫豫未曾开口,旁边的张雄却竹筒倒豆子,把他的经历一一告诉了陈深。

陈深听了,沉吟半晌,缓缓说道:“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李营长、张副官也可称人中豪杰,就这么回到乡间终老岂不可惜?兄弟眼前有一条路,不知两位是否有意?”

李海升笑道:“陈老板开个酒食铺子还开口国家闭口豪杰,真不愧是当过党务书记官的人。莫非来了食客吃饭,都要先背一段‘三民主义’?”

陈深并不理会李海升的调侃,压低嗓音,有些神秘地说:“实不相瞒,我知道李营长向来看不起我们这类书生,但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且我们都是军人。说实话,我当这个老板是假,从事地下抗战才是真,我想两位不至于告发了我去领赏吧?当然,就算真的去告发我也不怕,我们的人多的是,自有人替我出头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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