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山城
作者: 张治凡1943年的某个清晨,壁垒森严的重庆机场,阴云笼罩,天光黯淡。这时,影影绰绰的云层里,忽然传来阵阵轰鸣声,不一会儿,一架美制双引擎军用飞机神秘地在低空盘旋,徐徐着陆。舱门被打开了,一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美国佬,在随从人员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下,傲慢地走出来。此人正是大名鼎鼎受美国五角大楼派遣来华访问的史迪尔将军,他一脸春风,满口“OK,OK”,缓缓走下飞机。
在机场恭候多时的蒋介石精神一振,连忙脸露笑容,迎了上去。一鸟飞出,众鸟即随,高官要员紧紧相随,鞍前马后地把史迪尔围得水泄不通。
记者们抄起“长枪短炮”,冲锋陷阵,抢新闻拍镜头,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一个记者模样的中年男子,趁闪光灯频频闪烁,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史迪尔身边擦肩而过,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上一部吉普车,悄然驶出机场侧门。
史迪尔老奸巨猾,多年的政治生涯,让他磨炼出比狗还敏感的嗅觉。刚才一阵微弱的冷风,从他的耳边拂过,他立即警惕起来。
“哎哟,我的……”突然,史迪尔像掉了魂似的大叫。然后,他从口袋里搜出一枝竹叶,指着即将消失的吉普车背影,歇斯底里大叫:“追,快给我追,我的金表没了。”
等到他的警卫反应过来,那辆军用吉普车早已黄鹤一去不复返。
这时,整个机场像炸开了锅,乱糟糟的一片,随从警卫见状,连推带搡把史迪尔和蒋介石拥进了防弹专车,车子风驰电掣般驶出机场。
在车里,蒋介石望着脸色铁青的史迪尔似笑非笑地道:“将军阁下,丢只金表,何必介意,泱泱中华,黄金遍地,赔你一块金砖就是了,何须大惊小怪。”
史迪尔抹去额头上的冷汗,连连摇头道:“委员长先生,你有所不知,此表非同一般,价值岂止一块金砖?”
蒋介石一听,哈哈大笑道:“那就赔座金山吧。”
史迪尔耸着双肩,道:“金表关系贵国存亡,里面藏着我国给阁下的密函和消灭共党的作战方案,万一落到共军手中,那……”他双手一摊,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倒在座椅上。
蒋介石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东西,现在被史迪尔丢了,简直是要了他的命。此时,他的脑袋顿感嗡嗡作响,嘴里不停叫喊:“娘希匹,娘希匹。”
一回到官邸,蒋介石吩咐人安顿史迪尔后,就急不可待地摇通了那台红色专用电话,令军统局局长戴笠火速前来。
戴笠赶到蒋介石官邸已是凌晨三点,刚一进门就被蒋介石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然后把一枝竹叶往桌上一丢,大声道:“娘希匹,重庆治安糟透了,你这个局长是怎么当的?”
戴笠被训得面红耳赤,呆呆地立在一边,他知道此时蒋介石火气正盛,他只好装聋作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他训骂。
“娘希匹,哑了?!”蒋介石余怒难息,又发出沉闷的吼叫。
戴笠知道这时再不给蒋介石吃颗定心丸,后果就麻烦了,弄不好脑袋要搬家的。于是,戴笠双脚并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标准军礼,然后才谄媚道:“委座,雨农无能,连累党国,甘心受斥。金表一案,上刀山下油锅,雨农定义不容辞,保证完璧归赵。”
次日,戴笠便把重庆的各路特务精英,召集到军统局会议室,他坐在椭圆形的桌上方,神色严肃,声音粗大,传达委座的命令,布置侦破计划,他滔滔不绝地反复交代。最后,他又下令封锁各码头、车站等交通要塞严防死守,并令画匠据机场人的介绍,模仿画出了盗表贼的肖像,四处张贴通缉。从作案情况分析,此贼并非蝼蚁之辈,青天白日能混入壁垒森严的机场,能在委座和洋人面前,施展窃技,确实身手不凡。
三天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戴笠派出去的各路人马,不但让案情毫无进展,反而被干掉了两个特工。
这时,戴笠方才吃惊不小,开始坐立不安,忧虑重重。
戴笠的三姨太见他脸色惨白,精神恍惚,才知是为金表一案。当下三姨太灵机一动,对戴笠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戴笠一瞪眼,道:“女流之辈懂什么?”
三姨太不紧不慢地道:“你们男人看问题刚中藏柔,我们女人看问题柔中藏刚,先刚后柔不可取,先柔后刚为上策。孙子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戴笠一怔,道:“什么意思?”
三姨太一戳戴笠的脑袋,说:“你呀,笨得像一只熊。”接着她授计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此事可令你部下毛人凤前来,若他破了此案,功劳自然少不了你,如他破不了,不正是你的替罪羊吗?咱们坐收渔利,有何不可。”说罢,扬声大笑。
戴笠一听茅塞顿开,霍地从楠木椅子上蹦起,连连称道:“妙!妙!想不到头发长见识短,也能办大事,居然能想出这锦囊妙计来。”
戴笠立即叫来副官,拟好电文,令贵州息烽毛人凤火速赶来重庆。
毛人凤收到电报,知道又有重案,他不敢怠慢,匆匆带上两名保镖,连夜启程,直抵重庆戴公馆。
戴笠一见到毛人凤,就感到格外亲切,迫不及待地倾诉心中苦衷,把金表被盗之事一一相告,并取出一枝竹叶放在毛人凤面前,说:“毛兄,这就是盗贼作案时留下的东西。”
毛人凤一听,脸渐渐变色,呼吸也急促起来,看到一枝竹叶时,浑身不禁颤抖起来,米粒般大的汗珠从额头上、鼻上不断地沁出。
戴笠见毛人凤脸色骤变,冷汗如注,不由得忧心忡忡地问道:“毛兄,你怎么啦?”
毛人凤抹去汗水,望着戴笠道:“局座,不瞒你说,这盗表之贼,你知道是谁吗?”
戴笠摇摇头道:“我知道,还请你来干什么?”
毛人凤把烟屁股往烟缸里一丢,说:“此人非等闲之辈,是贵州一带有名的神偷,人称‘快手一枝竹’。他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专门同我们党国作对。听说前些日子,那白崇禧得罪了他,险些被他砍了。后来,白崇禧悬赏大洋五万块,捉拿此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戴笠听毛人凤这么一讲,心中顿冷。
毛人凤见状,忙安慰道:“局座,不必忧虑,自古车到山前必有路,‘一枝竹’虽然神通广大,行踪诡秘,刁诈如狐,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料他也难逃出卑职的手心。局座,只要我在,金表定会物归原主。”
“毛兄,有你在我就放心了。不过委座限期五天,不知你有何妙计?”
毛人凤喷出淡淡的烟雾,道:“局座相信我,我自然愿意肝脑涂地报答局座,只要我化装打入三流人中,定可摸个水落石出。重庆有一丐魁,曾与‘一枝竹’有八拜之交。只要找到他,就不愁找不到‘一枝竹’的下落。”
戴笠又兴奋起来,仿佛看到了曙光,胜利在向他召唤。
残月爬上窗棂,夜风吹得院里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几只癞皮蛤蟆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有一声没一声地聒噪。夜显得深而静,唯有戴公馆里灯光仍然通明。鸡叫过三遍,戴笠和毛人凤才定出一个“敲山震虎”的妙计。
戴笠这才长呼一口气,送走了毛人凤便来到卧室。由于思想轻松,欲望自然接踵而来,他望着浑身白皙、晶莹如玉的三姨太,不觉性欲大起,直扑到三姨太身上……
翌日,毛人凤不顾疲劳,换上一身便装,带了两个贴身保镖,驱车来到城隍庙。
旧社会的城隍庙是一处十分热闹的娱乐场所,耍猴戏的、卖狗皮膏药的、变魔术的等江湖艺人,全汇集在这里。
毛人凤把车停在离庙较远的路边,叫两个保镖在庙门口守候,自己独自向城隍庙走去。
一路上,他无心观看那些荒诞滑稽的卖艺,来到一座烟雾缭绕的庙前。此庙不大,红砖绿瓦,颇为壮观,门口的两根大柱子上,贴着一副用甲骨文书写的对联。毛人凤虽然出身书香门第,才高八斗,望着对联仔细辨认,也只能认出其中四个字。他心中暗暗一笑,推门进庙。
庙里烛光高照,青烟袅袅。人们络绎不绝地烧香拜佛,跪在面容狰狞恐怖的菩萨下祈祷,毛人凤也不例外,花钱买了香纸烧起来。
这时,一个小和尚拿着签筒走过来,说:“施主,请抽个签,保佑一生平安。”
毛人凤本无抽签之意,但一想何不碰碰运气,于是他信手摸出一签。不看倒罢,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签牌竟是个“囚”字!这还了得,人关在里面不就成了犯人吗?
小和尚一见,笑道:“施主,不必惊慌,人在口字中,岂不是有吃有喝吗,看来施主日后定会大富大贵。”说毕,小和尚双手一合,“阿弥陀佛”。
毛人凤听罢才稍稍宽心,赏了小和尚银元,来到后院。
初春的阳光,明媚而宜人,照在地上暖烘烘的,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躺在地上晒太阳,捉虱子,臭气熏天。
毛人凤平日出入官府,玩乐舞厅,出入的大都是窗明几净、香气四溢的场所,结交的都是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官员少爷。今日一见此景,他不由得翻肠倒胃,恶心不已。但为了金表一案,他只好强装笑容走上去,朝一乞丐道:“小师傅,请问尊师李飞龙在吗?”
那乞丐好不容易抓住一只虱子,往嘴里一送,只听“啪”的一声,虱子粉身碎骨,变成一团肉丸,那乞丐才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唾沫。他望了望毛人凤,懒洋洋地朝毛人凤爱理不理道:“师傅刚才出去了。”然后又埋下头专心地捉虱子。
“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毛人凤继续问着。
那乞丐抓虱子兴趣正浓,被毛人凤打断了他的雅兴,不禁愤然道:“不知道。”一口唾沫飞向毛人凤的脸上。
毛人凤无法,只好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银元,塞到那乞丐手里,说:“请问他几时能回来?”
乞丐一见银元,顿时两眼放光,把银元拿在手中用嘴猛地一吹,银元随着风发出悠扬悦耳的声音。这时,乞丐才放心地道:“多则一月,少则十天八天。”
毛人凤大惊失色,连忙喃喃自语道:“哎哟,我的妈呀,我来晚了一步。”
“哈哈哈。”那乞丐突然放声大笑道,“果然不出师傅所料,你真的来了,哈哈哈……”
毛人凤一听,心里好生惊疑,心想:这就奇怪,莫非李飞龙未卜先知,知我今日会来,特意躲着我不成。他正要再问,那乞丐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毛人凤先生吧?”
毛人凤吁口冷气,说:“正是,你怎么知道的?”
乞丐洋洋得意道:“当然知道,师傅出门时,告诉我说,今天必定有一位獐头鼠目的人要来找他。”说罢,乞丐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抖了抖衣服,一股腥臭味儿直扑毛人凤的鼻孔。
毛人凤不由得打个寒战,肚里的佳肴美味统统向喉咙涌来。他竭力忍住,欲要再问时,却被地上一群乞丐团团围住,伸出一双双乌黑脏手,向他挤眉弄眼,龇牙咧嘴。有两个女乞丐居然翻起毛人凤的口袋,吵吵闹闹地要他施舍钱。
城隍庙的乞丐向来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来庙里烧香拜佛问路叫人者,都得赏些问路钱,方才告知,不然休想出得这庙。
毛人凤深知这儿黑道规矩,忙取出一把铜钱掷在地上,任凭乞丐去抢。
他们蜂拥而上,推推扯扯,你争我夺。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抢到的扬声大笑,没抢到的继续缠住毛人凤,吵吵闹闹。
正在犯难之时,里面走出一位少妇喝道:“你们不得无礼。”
这一喊,乞丐们立刻住了手脚,站在一边,晒起了太阳。
毛人凤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妇三十岁上下,一双大眼妩媚动人,那对眼珠子水灵透明,不管你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在看着你似的,衣服虽然简朴,但全身放射出一种迷人的魅力,莫说是男人,就是女人见了也动心。
毛人凤暗想,鸡窝里也藏有凤凰,一个美貌绝色的女子,怎么会来到这种鬼地方。正当他从乞丐嘴里得知这女人就是李飞龙的妻子时,不由得惊叹不已,想不到李飞龙这老乞丐艳福不浅,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就在毛人凤胡思乱想之际,那少妇双手放在腰间,身子一侧,道:“大人,请进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