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红》到《奇袭》
作者: 满懿一、处女作《口红》与《处女地》杂志
1957年,在东北乃至全国都有很高知名度的文学期刊《处女地》(《鸭绿江》前身)编辑部,收到一篇来自部队的投稿——一部题为《口红》的独幕话剧剧本。这个迷你剧本通过一封带有口红印记的美国家信,引出跌宕起伏的剧情,反映出反对在朝鲜土地上发动战争、渴望和平的美国本土民众的心声。剧本的作者名叫满健,他1949年从湖南长沙华中艺术职业高中毕业参军后,1950年跟随部队奔赴朝鲜战场,经历了朝鲜战争中的五次战役。他曾在三十八军一一四师做文工团员,根据部队战地宣传要求为战士编写快板、小品,绘制舞台背景。在协助整理战场缴获物品时,满健曾看到过美国军人丢弃的一些私人信件,这些印有红色唇印的信给满健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以粗浅的英语知识得知这些信件都来自美国本土,信件内容与男女恋情有关。1955年从朝鲜回到祖国后,那些带有口红的信件经常浮现在满健的眼前,他第一次尝试用戏剧的方式进行写作,将其编成一万二千多字的独幕话剧。满健此时刚刚走下朝鲜战场,年仅27岁,没有到过美国,他从一封带有口红印的信写起,以超越时空地域的想象力,衍生出一个发生在遥远西方的故事,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抒发了反对战争、希望世界和平的人民的共同心愿。
《处女地》的编辑们对来自部队战士的稿件非常重视,在1957年2月号上刊发了《口红》剧本。剧本发表后,颇受好评。恰在此时,吉林人民出版社正在陆续出版“新戏剧小丛书”,收录一些表现现代生活的京剧、话剧、评剧、歌剧的新作品,为职业和业余剧团提供一批演出剧目。满健的独幕话剧《口红》剧本被选入丛书,出版时间定在1958年12月。此事被三十八军文化处处长左原了解到,他对满健给予高度评价。满健由此获得执笔完成军教片《奇袭武陵桥》的创作机会,后续又有了重拍的电影《奇袭》。
回首往事,《鸭绿江》的前身《处女地》与满健的处女作《口红》有缘,与表现抗美援朝战争的《奇袭》有缘。多年来,满健先生对《鸭绿江》的编辑前辈心怀感恩,因为没有《处女地》刊发《口红》,就没有《奇袭》诞生的机缘。
二、《奇袭武陵桥》的创作缘起
《奇袭武陵桥》,从策划到杀青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
1958年初,在北京召开的全军情报工作会议上有人建议:“我军在战争年代积累了丰富的情报侦察工作经验,现在大规模的战争刚结束没几年,应该趁参战人员都还健在,好好搞些经验总结。”这个建议获得与会人员的一致认可,也被总参部长刘少文采纳。他说:“首先从基层搞起,能搞啥就搞啥,多少不限,积少成多。”
1958年4月,在东北军区(1960年8月以后改为沈阳军区)侦察处工作的姜寿昌来到三十八军,传达军区指示:主持拍摄一部军事侦查教育片,向建国十周年献礼。三十八军侦察处处长魏德才积极响应,从一一二师、一一三师、一一四师各召集一位侦察参谋,一同住进三十八军通化招待所。因为没人写过电影剧本,不懂怎么写,就以侦察经验为基础,按侦察条令一条条往下抄,大家觉得这才叫军教片。按照这个模式,“写剧本”任务完成得也挺快。一个月后,三个参谋完成任务后就各自归队了。“五一”后,姜寿昌拿着稿子返回沈阳,东北军区情报处处长方正看后让其到北京汇报。姜寿昌带着稿子进了北京,总参二部侦察处长高义看过稿子后说:“开上车,你们上六里桥,让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人看一看吧。”
八一电影制片厂的专业人士直接把剧本毙了:“这个不行,完全从条令上扒下来的。这哪像剧本啊?”姜寿昌回沈阳向东北军区汇报,军区意见是让三十八军拿出修改方案。1958年的夏天,姜寿昌返回三十八军,魏德才按姜寿昌传达的上级指示向副军长兼参谋长罗坤山汇报:“剧本被推翻了,还得由三十八军组织人重新写。”罗副军长听完说:“好呀,你们搞吧。”魏德才说:“搞是搞,我这个侦察处没有这样的人才,能不能请军党委说句话,给弄个笔杆子?”副军长罗坤山与其他首长商量研究后说:“让政治部出个搞创作的,找宣传处、文化处吧。”政治部处长郑翔久和文化处处长左原表示大力支持,魏德才说:“你找谁啊?”郑翔久和几位同事先后提了两三个人,左原因为剧本《口红》早就在心目中把满健定位为大才子,说:“我给你派个人,保证行!”“谁?”“满健搞这个拿手,但不能给你,还是我们的人,只帮你们干这个事儿,是借给你们,好借好还啊!”
魏德才得到副军长罗坤山的许可后,立即给一一四师政治部发电报,从辽宁省法库县山区战备工地,把满健借到侦察处。满健接受新任务后,放下正与画家柳子谷共同创作的《抗美援朝战争画卷》的收尾工作,与姜寿昌、魏德才组成创作组,投入新的创作之中。到底搞个什么样式的军教片呢?上面没有具体规定。满健提出:“每次部队放映前,都会听到战士们要求不看小片,直接放电影。单纯军教片都是军事术语和分解动作,比较枯燥乏味,能不能搞个既有故事情节,又贯穿着军事知识的片子,就是介乎军教片和故事片之间的新形式。要搞,就要突破过去军教片的框框。”罗副军长当即表示支持:“我不大懂创作,你们先按新思路搞出初稿来给上级看看,如果出了什么问题由我负责,你们只管大胆搞。”姜寿昌给总参部长刘少文打电话汇报,刘部长不在,副部长徐明辉接听电话后说:“可以试试,蹚蹚路子。”东北军区处长方正也对姜寿昌说:“就这么定了,你们试着搞一搞,有困难来找我。”
满健不熟悉侦察工作,魏德才和满健两个人开始研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魏德才介绍道:“年初,东北军区做一个侦察战例汇集,第一册就收集了二十来篇文章。”满健听后表示:“我还是先听你们讲故事吧,其他的以后可以搬入镜头。”于是,满健就听姜寿昌和做过侦察工作的凌少农、周文礼、魏德才、张兰亭及各师参谋在一起讲侦察故事。大家讲一段侦察战例,就嘻嘻哈哈地侃一会儿大山,然后再接着讲。满健边听边用本子做记录。姜寿昌看过记录本子,多年后回忆起来依旧清晰记得满健在本子上面记的都是这个故事的头、那个故事的尾的信息碎片。
故事一讲就是好几天,听大家讲完故事,满健再看魏德才提供的侦察总结材料,从中选定了时任三十八军侦察科科长张魁印所记的二次战役中插到敌后去炸武陵桥的《朝鲜战争的穿插》,以此战例为主线,融入其他侦察战例战术,开始创作《奇袭武陵桥》这个电影剧本。
三、奇袭武陵桥的战例复原
《奇袭》中方连长的原型,是因这次特殊战例被志愿军总部批准荣立一等功、后任黑龙江省军区副参谋长的张魁印。他在侦察总结材料中生动细致地记述了一场由侦察兵承担完成的重要战斗。这个战例为志愿军第三十八军主力全歼伪七师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朝鲜战场二次战役的胜利起到决定性作用。
2024年5月18日,志愿军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之子梁晓源向笔者详细介绍了其父津津乐道的这次侦察战例。那是1950年11月24日下午,朝鲜战场第二次战役打响的前一天,志愿军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政委刘西元把军部侦察科副科长张魁印叫来,开门见山:“给你一个任务。你带支先遣队,由朝鲜平安南道内务署配合,秘密潜入德川以南,在26日上午8时以前,把德川通往顺川和平壤的武陵桥炸掉。你敢不敢去执行这个任务?”时年28岁的张魁印胸脯一挺,坚定回答:“有什么不敢的!”梁军长把手一挥:“好,那就出发吧!”
张魁印从副军长江拥辉那里得到的行动及路线命令是:11月24日晚上出发,26日晨8时炸掉武陵桥。从德川和宁远之间的空隙向敌后秘密穿插到德川以南的武陵里。他和一一三师侦察科科长周文礼一起带领侦察支队化装成伪军。侦察支队的组成人员是:三十八军军部侦察连、一一三师师部侦察连、两个工兵排及通讯员、联络员,朝鲜平安道内务署及其属下的几位署长、副署长和英语、朝鲜语翻译,医务人员等13名朝鲜同志。侦察支队一共300多人,每人都携带4颗手榴弹和充足的弹药,携带一部电台、600公斤炸药。为了完成炸桥任务,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穿越敌占区。穿插路上,需要经一条可以开汽车通过的水下路渡过古城江,尖刀班就活捉了两个带路的“舌头”。把守水下路的敌军正在玩牌赌博,听到翻译用朝鲜语大声说:“休息!……脱鞋!……马上过江!”误以为是自己人在过河,就没理睬。尖刀班沿没膝深的由人民军撤退时用草袋装沙石垫起来的水下路快速过江后,便控制了水路,护送侦察支队后续部队顺利过江。侦察支队一路上与敌人有过三次交火,不恋战,不留尾巴。其中一次,军侦察连一班长郭运兴进老乡家寻找向导,发现室内竟然是敌人。他在与敌人对抗时不幸牺牲。经过两个夜晚、一个白天的穿插,侦察支队于11月26日凌晨到达预定地点武陵里。事先联络好的当地老乡,拿绳索和梯子把侦察支队带到武陵桥旁。经过短暂的战斗,侦察支队占领了大桥并安放炸药,7点30分时炸掉了武陵桥这个敌军的重要咽喉,也是李承晚伪七师南逃的必经之路。此时,南来的增援卡车与向南逃的敌人在大桥两侧出现,侦察支队投入战斗,阻挡了来援的敌人。张涛之所著《中华人民共和国演义》上卷第23回章节题目就是《毛岸英捐躯大榆洞 张魁印奇袭武陵桥》。当西线总指挥副司令员韩先楚把三十八军在德川战果报告给志愿军总部时,司令员彭德怀评价说:“这个三十八军真有两下子,尤其是奇袭武陵桥这一着棋,妙不可言!”
四、《奇袭武陵桥》的“本色出演”
满健所写的《奇袭武陵桥》初稿提纲很快完成了。生于1931年的姜寿昌还非常清晰地记着电影剧本的第一句话:“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看到这些文字姜寿昌感慨:“这电影剧本确实和他们写的不一样哦。”再一细看,满健把大家讲的侦察战例都写进去了,确确实实挺好啊!
姜寿昌拿剧本去军区汇报,处长方正问:“这是谁写的?”姜寿昌说:“满健写的。”方正说:“我也不懂,干脆你们俩带着稿子去北京,直接找总参二部汇报吧。”总参二部部长刘少文和副部长徐明辉接见了姜寿昌和满健,留下初稿准备让部长们都看看。姜寿昌和满健在北京等待消息时,喜欢绘画的满健带着姜寿昌去位于王府井尉校胡同的中央美术学院看画展。“那画,画得太漂亮了啊。真开了眼,也是从那时候才知道什么叫画。”姜寿昌对第一次参观画展,记忆深刻。
部长刘少文看过《奇袭武陵桥》初稿说:“你们这是个创新,好啊!我支持搞个新颖的军事教育片,我告诉八一电影厂协助你们,叫他们保证拿出主力支援,一定要搞出成果来。”姜寿昌和满健听了都挺高兴,初稿没有删改,只是要满健回去充实提高。
待二稿拿到情报部,部里已给八一电影制片厂厂长陈播打了招呼,陈播从军事导演组抽出两个导演来看稿,一位叫任旭东,一位是地方导演唐瑛琦。两个导演在三十八军通化招待所里坐等剧本。满健日夜兼程地完善本子,创作进入冲刺阶段。满健写完一部分,两个导演就开始做分镜头剧本。随着剧情的推进,姜寿昌、魏德才帮助推敲剧本中每一段里与军事技术有关的细节,还用画外音,对小分队进行敌后穿插的行动、对各种军事常识进行细致讲解。就这样反复推敲了将近一个月,1958年秋,终于全部定稿,导演也很满意。定稿后,副军长罗坤山领姜寿昌、魏德才再次到总参二部。部长请吃饭,席间有人说罗副军长的气质非凡,演首长一定叫绝。陈播说:“我们厂演员演首长总也不像,派几个人跟你学学,跟你吃,跟你喝,就是不能跟你住,因为还有女的。”席间响起一阵笑声。罗副军长说:“不要那么搞,共产党的首长都是大同小异。”后来厂里还真派了几个演员到部队体验生活。
《奇袭武陵桥》的剧本创作完成后,导演回了北京,姜寿昌回了沈阳。满健则继续留在招待所里为长春电影制片厂创作反映抗联题材的电影剧本《红翠莲》。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两位编辑也住在招待所坐等剧本。一位是编辑凌萃,另一位,后来据96岁的满健回忆,仅记得姓陈。
1958年冬季,政治部要姜寿昌接待从军区去赤峰一一四师的检查组。姜寿昌过去一看,才知道他实际接待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剧组导演,这是他第一次与剧组见面。剧组人员有:军事学院的武惠民导演,他在《奇袭武陵桥》是副导演,在后来《奇袭》中任导演;八一电影制片厂原军教片室副主任任旭东导演及唐瑛琦、武惠民导演,摄影郑治国、陈志强,还有一位姓范的摄影助理。
八一电影制片厂研究剧本之后,给总参二部提出很多具体问题,说拍摄过程中还需要很多东西。总参二部又给东北军区打电话,需要军区来协调解决这些问题。姜寿昌和三十八军魏德才一起来到北京总参二部后,两人就被送到六里桥八一电影制片厂。任旭东导演说:“你们先别研究具体事儿,你们先看电影,等你们有这方面的知识之后,咱们再讲。”姜寿昌和魏德才就被安排看电影,一天看两三部,一部接着一部地看。看了两三天,姜寿昌对任旭东导演说:“明白了,你说我们做什么准备,我一一记下来。”任旭东导演提出第一件事:拍摄时需要三四辆十轮美国军用卡车、小馒头坦克(谢尔曼)、摩托车、吉普车等,姜寿昌当即表示由军区保障车辆的使用,武器车辆服装道具什么的一切由他负责,可以将缴获自敌人的武器直接用于演出。后来在《奇袭武陵桥》中,我们看到参加敌后穿插的我军战士,所持的美制M2卡宾枪是当年缴获敌人的30发长弹匣卡宾枪,《奇袭》里这样的长弹匣M2卡宾枪也赫然在目。在今天的战争片里是没有这样真实的武器道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