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朝鲜的烽火岁月
作者: 王在军1951年底的一天,外面飘着大雪,天空黑沉沉的。下午的时候,我家门前突然驶来一辆插满松树枝的汽车。这车远远望去,伪装得就像一个小树丛。车刚刚停稳,我父亲王廷瑞就从浓密的松枝中跳下来,脸色凝重。母亲出门上前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父亲一边用帽子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对母亲小声说:“我马上出去执行任务。”父亲进屋来到熟睡的孩子前。这个孩子是我的哥哥,出生还不到百天。他对着孩子端详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亲了又亲。母亲站在一旁嗔怪道:“刚刚睡着,别把孩子弄醒了。”父亲把孩子轻轻放下,郑重对母亲说:“我这次出去可能时间长一些,你在家照顾好孩子。”说完,戴好帽子,又把母亲用旧军毯改的那条围巾仔细围了围,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这时,细心的母亲才发现父亲帽子上带有八一标志的五角星不见了,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也不见了,便轻声问道:“这次到哪儿执行任务,多长时间啊?”父亲轻声说:“你别问了,军事秘密。”父亲走到门口,又一次转回身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孩子,然后转身出门。母亲送父亲到车前,发现在浓密的松枝下面挡风玻璃拆掉了,驾驶室两侧的玻璃也不见了。父亲坐到驾驶室里,对母亲说:“大冷天儿的,赶紧回屋吧,照看好孩子! ”说完,开车走了。母亲满心疑惑,回到屋里,感觉到这次任务和往常不一样。
一晃四五个月过去了,父亲走的时候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转眼间已经春暖花开。父亲仍然没有回来,而且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母亲带着不满一岁的孩子焦急等待着。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帮别人家洗衣服,帮着成衣铺锁扣眼儿做零活。
有一天,住在前院的孙大娘来到我家。她是一位来自山东的心直口快的小脚女人,脚小嗓门儿却很大。人还没到呢,声音早早就到了——“小民他妈,听说你家孩子他爸到朝鲜打仗去了,我这刚刚听着信儿,就赶紧来看看你们娘儿俩。”声音到了一会儿,才看见她挪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进了屋。她头上绾着个发髻,穿件浅青色的大襟褂子,黑色的裹腿裤子,把一个装有花生和红枣的牛皮纸口袋放在桌子上。
我母亲听后一愣,赶紧问道:“嫂子,你刚才说什么?咱家孩子他爸去朝鲜打仗了?”
“你还不知道啊?我听后勤部陈协理员家属说的。前院小黄毛他爹原先不是在咱们机场油料库开车的吗,前些日子在朝鲜牺牲了,听说是让美国鬼子的飞机给炸死的。地方民政局还给送了慰问品……还听说前线缺司机缺得厉害,就把你家孩子他爸和汽车连的几个司机派过去了。”
孙大娘滔滔不绝,说着听到的消息。
母亲呆呆地听着孙大娘的消息,先是一愣,然后,像是对孙大娘说又像自言自语:“他只告诉我出去执行任务,时间长点儿,其他啥也没说啊!”
孙大娘看看情况有些不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挪着小脚走了。孙大娘是个好心人,听到信儿后赶紧送点儿东西过来看看,关心一下母亲和孩子。
后来才知道,当时虽然全国都轰轰烈烈开展抗美援朝运动,但是,哪支部队赴朝参战、什么时间赴朝都是保密的。父亲一是遵守部队的保密纪律,同时也怕母亲担心,所以什么也没对母亲讲,只告诉她出去执行任务。
母亲自从听到有关父亲的消息后,就更加惦念父亲了。
但是,作为从山东解放老区来的人,母亲是坚强的。当年她像解放老区“送郎上战场”的姊妹一样,婚后不久,就亲自送我父亲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作为曾经的儿童团团长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支前队员,她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军人的使命。她在参加济南战役支前运粮队的时候,亲身经历了国民党飞机对解放军队伍和支前送粮队的疯狂轰炸。她的一位同村姊妹和两个男支前队员就是在敌机轰炸中牺牲的。
母亲具有解放老区人的精神觉悟。部队大院里个别家属得知自己丈夫到朝鲜打仗去了,就领着孩子到部队留守处哭哭啼啼要豆油、要细粮。有的人还要拉着母亲一起去,被母亲坚决拒绝了。母亲耐心对她们讲:“孩子爸爸他们去朝鲜打仗,连命都不要了,你们还在家哭着闹着要这要那,这要是让孩子爸爸知道了,他们还能安心在朝鲜打仗吗?你这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经过几次规劝,这几个家属再也不去部队找麻烦了。
后来,我父亲他们汽车连换防回国,部队协理员对我父亲伸出大拇指说:“你家属真是好样的,不愧是解放老区的人啊!”
其实,当母亲得到父亲去朝鲜打仗消息的时候,也是父亲最艰难的时候。母亲不知道,1952年4月,正是志愿军反绞杀战打得正激烈的时候。
父亲后来回忆,那天离开家后,从沈阳于洪军用机场赶到鸭绿江边的安东市(现在的丹东市),在军供站给车加满油,领了三天的干粮后,被编入志愿军志司(即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直属汽车团,连夜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
进入朝鲜后的景象令父亲和战友们惊呆了:到处是轰炸后的残垣断壁,有的地方还冒着浓烟,黑夜里不时传来老人和孩子失去亲人后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些朝鲜老人和妇女穿着破烂不堪,在炸毁的房屋瓦砾中寻找着生活必需品和能用的东西。
在赴朝参战前,汽车连已经做好了最严格的战前准备,给车辆做了非常逼真的防空伪装。由于是夜间进入朝鲜,为了防空一律不准开大灯,驾驶室前挡风玻璃拆掉,左右门玻璃拆掉,以防敌机照明弹照射时反光暴露目标。当时正值隆冬季节,滴水成冰。车辆跑起来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两只手冻得像胡萝卜似的。满载作战物资的车队刚刚驶入朝鲜境内不远,就被我军防空哨位拦截了。因为执勤的防空指挥员发现汽车前大灯虽然关闭了,但是汽车尾部的刹车灯在刹车时会发红光。防空指挥员脾气非常不好,大喊近乎骂人:“你们他妈的一旦暴露目标,美国鬼子的飞机能把你们炸成灰,赶紧把刹车灯全拆掉!”在夜间行车,不允许开大灯,而且还没有刹车灯,前后车的距离一旦掌控不好,就非常容易发生追尾事故,严重时还会引起弹药爆炸。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立刻感到战场上的实际情况,远比当初的预料严重得多。
朝鲜的道路大部分是盘山道,就连很狭窄的盘山道也被炸得到处是深坑。美军仗着空中优势,在志愿军车队必经之路的上空不间断地侦查、轰炸,在一些重要桥梁和道路上空投下大量的多角多尖钉,目的是扎坏志愿军汽车的轮胎,阻止志愿军车队行动。他们知道志愿军善于夜战,于是在夜间不时地空投照明弹,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样。美国鬼子的飞机还向窄小的盘山道路上投下大量的定时炸弹,在不同时段起爆,干扰运输,破坏道路,想方设法切断志愿军的运输线,妄图切断前沿阵地上志愿军将士的生命线!
志愿军在夜间执行任务时,为了不让敌机发现,凭肉眼和耳朵的听力驾驶军车同敌机进行周旋。由于长时间在夜间驾驶军车,眼睛始终盯着冰雪路面,很多汽车兵入朝不久,被严重冻伤,还得了雪盲症。天黑路滑,朝鲜大多是盘山冰雪路面,很多战士连人带车坠下山崖牺牲。
为了解决雪盲症的问题,战士们用最原始的土办法,采来松树枝熬水喝,虽然很难喝,但病情还真的缓解了许多。后来国内的医生配制了专门的药品,才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在朝鲜的每一天,几乎都处在危险中。汽车连有一位司机的助手是年纪轻轻入伍不久的新战士,有一次在河边给汽车加水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崭新的防风眼镜,款式新颖,造型美观,当时乐坏了,捡起来就戴上了,回来还向战友们炫耀。哪会想到这东西上布满了致命的病毒和传染性极强的细菌。捡到东西的人很快就出现眼睛红肿,皮肤溃烂,流脓流水,进而发高烧、昏迷直至死亡。志愿军防疫部门及时地发现了问题,立即对所有参战部队及当地朝鲜百姓进行宣传教育,指导防范,严禁捡拾路边丢弃的东西,又从沈阳调集消杀药品,组成专业防化分队,集中处理美军的细菌生化武器,焚烧后就地深埋,从根本上杜绝了战士和百姓感染事件的发生。
有一天,父亲和助手去朝鲜东机场(当时志愿军空军在朝鲜的机场有东机场和西机场)运送弹药,跑了一夜,快到目的地时,已是拂晓时分。父亲高兴地对助手说:“没想到这次真挺顺利,美国鬼子飞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直没出来。”话音没落地,敌机就突然出现了。他知道肯定是被埋伏在附近的李承晚伪军的特务发现了。敌机投下一颗颗照明弹,把拂晓的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紧接着,炸弹、燃烧弹像雨点儿一样落了下来。刚才几乎被冻僵了的身体,突然被燃烧弹的火焰热烤,脸都要烤熟了。父亲马上命令助手全力关注车上的弹药箱有没有着火点,自己拼命驾车寻找山洞和防空洞进行躲避。但是炸弹、燃烧弹腾起的烟雾弥漫开来,让人很难分辨出哪里有隐蔽的山洞。突然,从烟雾和火光里跑出来一个志愿军战士,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一只手用毛巾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挥动着一条白毛巾把车引进一个山洞。
父亲被山洞里的几个志愿军战友从驾驶室里救了出来,当时驾驶位一侧的车门已经打不开了,战友们是把他从车窗口给拽出来的。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负伤了,一块弹片斜嵌在自己的头部,脸上和身上全是血,几乎成了血人,但当时却一点儿没有感到疼。父亲多少次对我说,在战场上一旦杀红眼了,不但不知道怕,就连挨刀挨枪也觉不出疼。他对战友们说:“我没事!‘小金州’还在车上!”他连说了几遍,看见几个战友不吱声低下头,心里马上明白了,几分钟前还和他说话的助手,已经牺牲了。
父亲对他的助手至今记忆犹新。他是辽南人,说话是大连口音,平时不笑不说话,而且勤快能干,经常帮着大家给车加水加油,帮着保养车辆。大家都很喜欢他,都喊他“小金州”。连长原打算这次完成任务后,就让他转为正式司机。他牺牲的时候,才二十岁。他哥哥是在解放战争打锦州的时候牺牲的。家里有一个天天盼着他回家的老母亲,还有一个没过门的媳妇。事后指导员在整理烈士遗物时,看到了已经被血染红的照片,那是“小金州”和母亲以及没过门媳妇的合影。“小金州”在牺牲的头一天还对父亲说:“等战争结束了,一定开着汽车拉上老妈和没过门的媳妇到处看看……”父亲长叹一声说:“是个好小伙子啊!这孩子心眼儿好,多少次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朝鲜百姓。如果没有他多次冒着敌机轰炸引导车辆,保护物资,我和车早就‘报销’了!”
在残酷的战斗中,经常出现前一天晚上还在一起领任务出发的亲密战友,第二天早上就永远回不来了的情况。父亲和战友们恨透了美国鬼子的飞机,恨不得一伸手就把它从天上抓下来捏碎,再使劲跺上几脚。在战场上,我军战士曾用步枪打中俯冲下来的敌机飞行员,造成敌机坠毁。敌人知道我军善于夜间隐蔽运输,就派出飞机夜间来搜寻轰炸,有的防空观察哨位在敌机低飞抵近时突然打开探照灯,强光晃得敌军飞行员睁不开眼,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使飞机撞山爆炸。还有一次,父亲亲眼看见一位给首长开吉普车的小战士“智斗敌机”的精彩场面。那位小战士刚把首长送到开会地点,就听到我军防空哨发出警报。一会儿的工夫,一架敌机在首长开会地点的上空盘旋着寻找轰炸目标。小战士为了把敌机引开,驾驶着吉普车,故意暴露自己,凭着机智和勇敢,与敌机展开了生死较量。小战士顺着盘山道左冲右突,一会儿加速,一会儿突然急刹车。敌机多少次扫射都被小战士机灵躲过。最后,恼羞成怒的敌机飞行员降低高度,加速向小战士一边扫射一边俯冲。这时,小战士紧挨着山根儿,在盘山道上朝着前面另外一座山加速开去,眼看着敌机俯冲下来,小战士突然来个急刹车。这一瞬间,敌机飞行员知道上当了,想把飞机拉升起来但已经来不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敌机撞在山壁上,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躲在防空洞里的父亲和战友们全都欢呼着为小战士叫好。防空站的几位战士冲出掩体围成一圈,欢呼着把小战士举起来抛向空中……
敌机不管怎么疯狂,毕竟是看得见的敌人。当时,最令志愿军头疼的是隐蔽在暗处的特务。尤其汽车兵经常单兵作战,反特斗争更为突出。李承晚伪军训练了大批特务。由于敌占区的大部分男人被逼迫到前线同中朝军队打仗,所以,训练的基本是女特务。这些女特务非常善于伪装,混迹在朝鲜老百姓中,有些女特务还隐瞒身份,投亲靠友回到自己老家的村子里,平时表现还挺积极,所以很难被发现,防不胜防。美国鬼子在实施绞杀战之前,都是先出动侦查机侦查,发现情况后才派轰炸机对目标进行轰炸。绞杀战开始后,我方道路经常遭受破坏。有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志愿军车队就遭到敌人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而且目标非常准确,针对性非常强。还发生过单车执行任务时,我方战士被特务杀害、作战物资被炸毁的情况。
有一次,汽车连去机场运送航空燃料和弹药,父亲带领三辆车作为先导组走在前面。当车队路过一个村庄,有一些朝鲜村民向志愿军车队友好地打招呼。这时,有一个朝鲜女人的举动引起了父亲的警觉。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头上顶着个瓦罐,身上穿着老百姓的服装。但是,她的服装却比普通百姓的衣服要干净许多,和那些穿着破烂不堪、衣服脏兮兮的村民相比显得有些不一样。虽然也和村民们一样热情和志愿军车队打招呼,但是眼神不停地观察和打量,一直盯着车上的物资,神态和普通百姓明显不一样。父亲经常跑这段路,他知道过了这个村子,往前不远就是一片开阔地,如果这时候敌机来轰炸,躲都没地方躲。父亲及时让副驾驶向后面车队发出敌情暗号,并让车队拉开距离,车与车之间不要太近,并做好隐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