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正
作者: 高金娥周四下午,林凌在批改数学小考卷子。其时年级办公室还有四五个人,有的上网看电影,有的品茗闲聊,还有两个女同事挤在一起淘宝,忙的只有她。这时候德育主任推开门,睨视一圈:林老师你去六楼图书室一趟,把年级班主任工作手册给我拿下来。林凌眉头皱了一下,没有抬头,笔也没有放下来。这时候她听到德育主任高八度的声音:林老师你听到没!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听到了。四年级办公室在三楼,从三楼到六楼,林凌感觉脚在鞋子里被挤压得越来越痛,怒气也膨胀得像要爆炸的气球。
林凌把工作手册送到主任办公室,主任在打电话,示意她放到桌子上。
主任四十出头,谢顶得早,坐在那里,露出白亮亮一块头皮,透着前程似锦的自信从容。她转身要走,主任喊住她,继续对着从头到尾黑屏的手机眉飞色舞地讲了半天,才有时间搭理林凌:职称的事情你别忙活了,学校两个申报名额,一个刘副校,一个杨老师;强调一下,小道消息,私下透露。
林凌虽然有心理准备,还是如被扔进烤炉,疼痛也从脚底向上蔓延。主任的表情似在耍猴:刘副校从人脉到业绩有目共睹;杨老师今年继续占一个名额申报,人家老教师,比你大十多岁,十八年考评十六年优,别人当炮灰也是必然!
林凌眼角泛红,欲言又止。
主任把幸灾乐祸肆无忌惮摆到脸上:本来嘛,我也可以帮你说句话,可我就是公正无私高风亮节!我自己都知难而退,为什么要去帮助别人?
主任意犹未尽,把一摞子工作手册随便翻翻:我看完了,你再给送回去。
林凌的眼里要喷出火了,拂袖而去。
拿着卷子回到班级。孩子们在上自习,笔落纸端,沙沙沙,如蚕食的声音。
放学后林凌拐去小区旁边的菜市场,暑热未退,干巴巴的空气腥臭咸香,有野生的来自远海的鲳鱼在卖。拎着一条鱼,她小心地走着,躲着横冲直撞的车,也躲别人拎在手里的鱼和生肉。
老路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他这段时间迷上了玄幻小说,一部一部不停地看。
家里有一股焦煳的味道。林凌说,你把什么烧煳了?老路说,中午热菜煳锅了。
林凌系上围裙把米饭做上,一边剖鱼一边说:今年副高申报泡汤了,继续卡在学校这一关。
老路眼睛不离开手机:意料之中。
她远远看着他,他跟她同龄,却依然英气,岁月真是垂怜男人。老路是初中地理老师,每周四堂课,闲得懒散,难得的是人家能闲住,并自得其乐,打游戏、拍抖音、刷视频、读小说。她想跟他说下午的事情,看他的样子,懒得说了。
老路居然也没问。
平底锅煳着厚厚的锅底,钢丝球都蹭不掉。林凌有些烦躁:你哪怕把锅里倒上水,也不会这样费劲。她把锅用碱水泡上,洗路老师中午用过的碗碟。
中午林凌在学校食堂吃饭,路老师没有课就回家,自己弄点儿东西吃。他基本不做家务,但是脾气不坏,做什么吃什么,一般也不跟林凌争长短。比如现在,路老师说:我接路路去。路路读初二,路不远,交通乱,路老师有时间都去接她放学。林凌用炒锅煎鱼,蒸了鸡蛋糕,又炒了豆角。路路刚做了牙齿矫正,需吃软烂的食物。
路路是个聪明懂事的小孩儿,成绩优异,善良乖巧,只是母女之间,滋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捕捉不到,却不时地猝不及防撞疼你。路路的牙齿不整齐,上小学时林凌就让她戴牙套,她一直不干,但是突然,自己要戴牙套矫正。重要的是,你要她做不行,得她自己要做才行。林凌每天都很忙很累,没有时间慢慢跟路路沟通,这些无形的东西,跟路路正在进行的牙齿矫正一样,得假以时日,还需要时机。学校教育或成长的过程可能把这些消磨掉,或许不用草木皆兵。
再则,初二的路路比她还忙,每天晚上11点前总有做不完的作业。路路学校分出来一个尖子班,路路有幸位列其中,但是路路却一点儿也不开心,因为在班里,她是凤尾。
路老师和路路回家时,林凌躺在沙发上,命令路老师:你把饭菜收拾上桌。路老师说好。一会儿就听见他大喊:快帮我拿个大盘子。她跑去厨房,见路老师用凉碟盛鱼,鱼汤从平碟的边沿往外淌。林凌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你连个鱼都不能盛吗?路老师也不高兴:你怎么像吃了枪药?换个盘子就行了,你犯得着这么大呼小叫吗?
林凌想说,多刷个盘子还需擦地,但是懒得说了。
这两年动辄就会感觉累,身累心累。饭菜摆上桌,林凌说,你们先吃。她躺到沙发上,顺手拣起一本书,却是路路的漫画书。路路那一点儿可怜的零花钱和闲暇全交给了这些漫画书。
林凌几次试图矫正,路路说:我们现在做学生已经非常可怜了,这一点点的快乐,你也要剥夺吗?
路路拿手捂着半边脸在吃饭,说妈妈我明天中午从家里带饭到学校吃。林凌问,为什么不吃食堂?路路说,我今天没有订上饭。
林凌把书扔在沙发上:现在这个季节带饭根本不现实,到中午一定捂坏了,馊了臭了怎么吃?还有你这个牙,才戴的牙套,带寿司什么的不行,带什么?路路说,给我带点儿粥,再蒸个鸡蛋糕就好。
路老师在一边说,也行,凉了就凉吃,馊了就不吃,不是多大的事儿。
林凌说,这样吧,中午让你爸在外边买点儿饭给你送过去。
路老师说,这个我没法保证,我未必有时间。
林凌呼一下火起:你怎么什么事情都接不过去?你看看你成天都干了些什么!锅烧成那样,你添点水在里边,也能好刷一些!
路老师说,咱们说的是路路带饭的事儿,你说锅干什么?
路路突然尖声说:都不要吵了,我明天不带饭总行了吧!
林凌说,本来也没准备给你带,这点儿事儿都解决不了,只会把麻烦带到家里,父母没理由一辈子把你背在身上!
这一番对决中,路路父女顿时被打败,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路老师说:路路,吃饭。他故意挑起一些轻松的话题说,路路也回应着他,爷儿俩表现得相谈甚欢,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样也好,孩子早晨匆匆吃一点儿,午饭在学校吃,晚上回家就该好好吃饭。林凌走过去,摸摸路路的头说,鱼好吃吗?
路路头也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回答她,对她的问候置若罔闻。
胃隐隐地疼,林凌把小桌子搬到床上批作业。路老师洗完碗,过来问她,你吃不吃饭?她说,我老胃病犯了。路老师问,胃药家里还有吗?她说,不知道。路老师去找了一圈,没找到,过来跟她说,家里药没有了,用不用我去小区门口买一点儿,或网上定了让外卖送来?
因为有此一问,她说:不用了吧。
路老师就继续去刷手机。一个小时以后,两个小时以后,她的作业批完了,路老师继续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胃就像个小孩子,被欺负了或被忽视了,渴望的抚慰没有得到,翻江倒海折腾,她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她去他身边坐了一会儿,路老师终于肯抬头看她,说:干什么?
她揉揉胃,说:还疼。
路老师说:我能为你做什么?林凌突然想起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堆肉,突然哪天就有想掐死他的冲动。
林凌看着他说:你真的想帮我吗?
路老师坐起来:说吧。
她把他拖到卧室:咱们离婚吧。
他缓缓地在床边坐下:就为这么点儿事儿,你离婚?
林凌说:我不是闹,我很累,看不到继续的理由。
路老师说:你看我就是处处不顺眼,孩子还没长大你就急着把我踢出去?就为刷锅带饭这么点儿事儿?
她说,也不是,我不想一辈子面对这样一个男人。
他嘴角掠过一抹冷笑:你忙得累得像个牲口,连职称申报资格都争取不到,也没多挣一分钱,也不过是个小学老师。
林凌说:你看看自己,像不像个废人?
他说:你希望我也像你一样瞎折腾?外边折腾不明白回来折腾家里人?省省吧!
林凌说:我申报的是副高,你连个中级都不评,这两个事儿可以相提并论吗?我今年没有机会不等于明年没有机会,总有轮到我的时候,折腾是为了机会。
路老师:轮到你的时候已经是老太太了,再像杨老师一样评不上还挡年轻人的道儿!
林凌说,这不仅是钱的事,也是上进心责任心的事,别在其位不谋其职误人子弟。
路老师说,这个你放心。我教的学生,中考时候一分不会少他们。
林凌说:你假清高真摆烂,但凡你有点儿能耐,你老婆也不会凡事隐忍,被人二孙子一样使唤,也不会连一个申报资格都争取不到!
路老师气急败坏:萧义峰有本事,你倒是找他去呀?人家要你吗?你自己不行,上不去下不来吊干在那儿!你听好了,我不离婚,你要离婚,你起诉吧。
路老师把手机摔了。
离婚这个念头,就像身体里的一只拨浪鼓,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敲响。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偃旗息鼓还是因为路路,路路在拼力地爬坡,父母必须是助力而非阻力。
林凌捧着胃出来买药,浑身都透着凄清。林凌明白,她的发作实质是职称事件兼德育主任的恶形恶状,把工作中的坏情绪带到家里,迁怒于人。
还有路路的冲撞。这么些年,林凌力求什么都给她最好的,她希望路路的将来是超越于父母的,而不是仅仅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儿没有满足她,就肆无忌惮使性子。
路路可以有N种办法来解决带饭这件事儿,但是她选择了把事情推给父母,潜意识里或许就是要父母分担她牙齿矫正的疼痛。
小区门口就有药房,林凌买了药没有回家,一群大妈花红柳绿在跳广场舞。这个舞被戏谑为“奶奶蹦蹦”,动作机械简单,但是运动量并不小,动作到位的话,半个小时下来大汗淋漓。
林凌跟在队伍后边跳起来。人动起来,思维便跳出窠臼:路老师身体不好,不是从今天开始懒,自己一直宠着他,突然对他有太高要求,他难以接受,也不现实;路路的事儿,自己要慢慢引导,孩子怎么都是自己的,好或坏,不能换货退货。
林凌回家后,路老师还躺在沙发上,维持着她出门时候那个姿态,手机举着,看来没有摔坏。
她的胃,像被火燎了。
她用自言自语的语气说:我买药去了。
路老师没有说话,没有动,也没有给一点儿回应。
林凌吃了药,到床上躺着,一会儿听到路路出来洗水果,也给路老师分了一份。爷儿俩笑语晏晏。
仿佛那水果吃进自己肚子里,中和了药性,七荤八素地抽搐。
这一夜林凌一阵冷一阵热,梦见自己掉进了臭水坑里,又被人水淋淋地捞起;一只被绑缚在架子上的羊被放在火堆上翻烤,灼痛的呻吟却从自己嘴里发出来。人为刀俎我为羊肉,叠加的是一张张嘲讽、冷漠、贪婪的脸……焦渴、恐惧、绝望,在无限的下坠中林凌吓醒了,一身热汗。想喊路老师给自己倒杯水,往旁边摸一把,空的。爬起来去厨房倒水,看到路老师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他的世界,已经逼仄得只剩下一张沙发和一部手机。
第二天早晨林凌没有起来给路路做饭,闹钟响过以后,她听见厨房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林凌听着路路起床,听着她吃饭,听着路老师给路路装饭盒,听着爷儿俩一起出门。林凌感觉自己像一只饱满艳丽的气球,挂在枯树上,在命运的荆棘和朔风里无助地飘荡。
六点半钟林凌去上班,等班车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身边停了下来,萧义峰从车窗探出头,喊她上车。
林凌说:不用了萧局,你不顺路。
他说:我去你们学校,上来吧。
车堵在路上,后边的车已经在按喇叭。
上了车,林凌发现他透过后视镜在看自己,而自己面色如菜,一脸糟糠的怨妇相。
他没话找话:你今年申报副高职称吗?
她说:我们单位两个名额,还没公示,据说是刘副校和杨老师。
他说:这个还真不仅仅是业绩和硬件的事儿。比如你们学校杨老师,去年没评上吧?今年如果不让申报,就再没有机会,就得从中级退休。
林凌说:我准备了好几年,年年当炮灰,连学校这一关都冲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