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的火车
作者: 孙胜陈大车面对近在咫尺的钢厂伤心欲绝。原来的铁刺线围挡换成了金属栏杆金属网。在立柱中间镶嵌的金属铭牌上雕刻着厂徽,标示其属地。冰冷和无情把他隔绝了。陈大车坚决要进厂区,他要穿过扇形机库看一眼待发的黑黝黝的机车群,要穿过检修厂房闻一闻硫酸味儿和油腻味儿的烟火气,要穿过机加车间听吱啦惨叫的刀具切削声,更想蹲在旧车场上望着茅草丛里酣睡的旧机车们,抚摸锈迹斑驳的暗红色铁皮。反正他得来,和老伙计们共享秋日的下晌,体验风和阳光啃咬在它们身上的痛处。他与那些退休工人不同,没有闲心去公园消磨时光,根本不习惯鸟的啼鸣和花的芬芳。那些对他来说是生着火的炉膛,一滴汗水也容不下,直接蒸发掉。现在进厂实行验卡了,在门上一划卡,亮了绿灯,不亮灯的当场扣下。他的进门卡上交了,试过几个门都没混进去。
陈大车幸运的日子到头了。他退休后被厂退管办的实业公司续聘。去实业公司好似从这个车间过到那个车间,都在一个大厂子里。每天随着上班的人流穿过路局的复线铁路和厂区的三条运输线,照常进厂门,同以往干的活儿一样——修蒸汽机车头。这次是把火车头拉到厂区门口展览,陈大车边干活儿边叹气:这机车修得憋屈。车不跑线,站着给人看着玩。只修外表,不修内瓤,瞎了他油泵大拿的手艺。厂区大门前现铺了铁轨,外表如新的蒸汽机车被内燃机车推到了位。轨道拆了。留下的火车头孤零零地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剪彩仪式结束后,实业公司的人拥到机车前照相留影。经理说:“祝贺最后一件大事胜利成功。我宣布——实业公司解散!”“中午不管饭了?”有人问。“没我的事喽。大公司领导招待,都上食堂吃去吧。”“解散了?退休老人咋办啊?”“本来退休了,回家颐养天年吧。陈师傅,跟上他们……”陈大车把管钳子往地上一摔:“黄摊儿了,还惦记吃?散伙饭能咽下去吗?!”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压倒线路上一列经过的火车轮轧声。“陈师傅,实在闲不住,我认识个乡镇企业老板,去那儿干点儿小打小闹的零活儿。”前实业公司经理说。“我老陈头儿不为五斗米折腰!”牛哄哄的陈大车甩手而去。
他蹲在厂门前铁道旁,过了中午饭点了,有些饥渴难耐。食堂里拥挤的人影,盐汽水喝饱时的返嗝儿,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远处路基上是环市客运铁路车站。在没有自行车的年月,他曾在这儿上车坐到市里的新华站,然后由那儿往西徒步回家。站台上空空荡荡。噢!想起来了,通勤客车早在头几年取消了。眼前还保留着一个修建铁路线时的黄白色彩的俄罗斯式道口值班房。这是一个没法子验票的车站。通勤高峰期间下车的职工从铁道上直接涌向道口,拥进厂区。紧靠厂门的中长铁路线几乎全是电力机车在跑。速度飞快,没有听到一丝动静车就到了,忽地一下子悠了过去,卷起一阵狂风。好不容易过来一辆有动静的还是内燃机车。他赶紧离开铁道边。放在以往,在铁路旁玩耍的人不听汽笛的警告,来车不躲闪。碰到蛮横的火车司机会用蒸汽喷,汽中混有机油,还有一股水碱味儿。面前厂区的铁路线不再有繁忙的机车过,有也让内燃机和大摩电占满了。那些蒸汽机啊,你们去哪儿了!
与横杆铁网一道之隔的检修机库又被绿树遮挡。庞大的机车头被关进一扇扇相连的大门里。陈大车像被塞进了煤水车的铁箱子内,郁闷又无奈。门岗上全换成穿蓝布制服的年轻人,换岗时走正步,转身打立正。打这门岗上经过几十年,门上的人他见识多了。刚入厂时有武装警察端着冲锋枪站岗,后来把门的人穿过工作服,再后来变成保卫部的人。“我原先就在门里头那座厂房,以前你们门上没少去车间找过我,给你们干过不少私活儿呢。”曾经的厂门跟自己家大门一样随便走,突然不让进了,对陈大车是致命打击。“老师傅,甭提老早年的事儿了,现在您退休了,我们上岗了,该干啥的干啥。我让您进厂我失职。再不您去大公司办个临时入厂证,我这儿见证准放人,决不拦您。”“面子事儿。我儿子是机车车辆厂的厂长。你们抽烟不?”陈大车开着玩笑,掏出来纸卷旱烟。“您说您儿子是厂长?您喊他来,他没有证我也不让他进。我们听公司董事长的,听钢厂总经理的,您还能搬出谁?”看见陈大车赖在门上引来人观看,门卫把他的自行车挪到道边,“老师傅,您儿子要真是厂长,赶紧回吧,别给他掉价……”
一辆轿车从厂区驶出,在门岗外靠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个小伙子跑到道这边,亲切地对陈大车说:“老爷子,您这是去哪儿?”“我要进厂。”陈大车认出是厂办的小车司机。“进厂?办啥事儿?”“随便看看。”“陈厂长说了,不准您进厂。”“我退休了,他管不着我。”“他说他管着厂子。您得回家。”“我进我的门,他管他的厂。一个小厂长,这么大的厂区他算老几。我碍着谁了……”陈大车往对面望,轿车门打开了,陈韶山从车上下来往这边走。“爸,上车吧。我送您回家。”“我不坐你的车,我骑车子来的。”“骑车子多加小心。我去科技中心开会,我去晚了,领导会点名批评。”“咱干得好好的,干吗让他们批……”陈大车把自行车掉过头,还不忘对门岗上炫耀:“认识不?老儿子!”看见父亲穿过铁道线拐上了正路,陈韶山才上了车。
白跑一趟的陈大车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厂门,骑着他那吱嘎响的破自行车回西街了。
陈韶山晚上回家来,进屋把装酱牛肉熏鸡的袋子放在餐桌上,站在父亲面前笑着问:“爸,咋样儿?”陈大车眼珠溜着桌子上的食品袋,抽抽鼻子,十分赞赏。“挺好!”“挺好就好。妈!把熟食切了,让爸喝两盅。我有事儿,不陪老爸了。”在厨房忙活的老伴儿跑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唠叨:“别走呀,饭这就好了。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屁股没坐热就要走。”“妈,厂里太忙了,没办法,身不由己呀。”陈韶山推门出去了,关门的一瞬间扔下话:“爸,老实在家待着。”老伴儿乜斜一眼:“听老儿子说了吧,特意回家告诉你这事儿。”陈大车鼻子一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败家子,吃的东西还买这么贵!”“孩子这么忙还得回家来看你,是不让你进厂子。都老掉牙了,好赖话不知,瞎了老儿子好心。馋肉了吧,就你那酒吃进肚里好长驴肝肺!”横眉竖眼的老伴儿说着,拎起食品袋进厨房了。陈大车立马翻出酒瓶子。“我才不去看门岗的臭脸色。再说,我能看见谁了!”“这就对了,没人和你说上话了,除了那些火车头。”
是啊,那些不说话的黑家伙,还能跟我聊一聊检修段的事吗?我的老哥们儿——火车头!陈大车端起酒杯。
第二天一早,老伴儿惊叫着:“你咋啦?”陈大车说:“一宿没睡好,净做梦。”“你照照镜子。”陈大车从镜子前一走一过,愣住了。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祸不单行,那辆扔大街上没人捡的自行车莫名其妙地丢了。他高度怀疑是孩子们给扔了,嫌他乱跑。那自行车老了,圈瓢得像鸭蛋,中轴磨了,一蹬一晃悠。丢也认了。
都这样对待我不是,我还真不去厂子看机车了,说不定哪天弄一台在家自己看!
闲着,陈大车把床底下的纸箱翻腾出来,装的全是大孙子的宝贝。他舍不得扔,每一件都粘满快乐的童趣。抚摸一把,会从中渗出大孙子当年幼稚的咯咯笑声。他只一把就摸到了个小火车头,那么准,邪了!有一年过春节,老人给大孙子买的玩具就是小火车,拖了两节小车厢。把轨道连接上,让车跑圈。开始时,大孙子玩得还挺高兴。后来嫌火车总是转圈,没了新鲜感。那小车烧电池,得经常换,跑个弯儿还总出轨。于是大孙子又迷上了遥控小汽车,手里拿着个遥控器,挨个儿房间跑,小车一会儿从沙发后面钻出来,一会儿从床底下穿过去。大孙子拉着爷爷到外面广场上玩车。小车在人们脚下来回钻,吓得人家直闪脚。大孙子陈阳光现在不让人稀罕了,跑到大连铁道学院念书呢。
小火车头壳是黑塑料的,撞坏了,孩子们用胶带粘,缠了一层又一层,有些黏手。陈大车用抹布搓干净,裂缝用胶粘合。有的地方掉了碴儿,他找来旧塑料,用小锉刀锉出形补上。他偷偷玩起了小火车,玩后藏在被窝里,怕被家里人嘲笑。有一天小火车不转了,他把它拆开,一看就是一个电机和一组齿轮。原来是一片齿轮坏了,他找出锉刀锉出几个齿,三两下鼓捣好了,小心翼翼地组装上。这点儿小活儿能难住一个老钳工?看着粘粘补补的旧玩具车,陈大车总觉得有许多欠缺,感到特别失望。他想起了工厂,想起了蒸汽机,想起了蒸蒸日上气魄震山河的年代。他猛地把手中的小火车扔进了纸箱子。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机车!
陈大车见识过大工厂的世面,经历过大火炉的熔炼。几十年来把一双粗手调理得灵巧随意,居家过日子与铁沾点边的家什都用手做过。料,厂子里有的是,一弯腰就能捡到。邻居们求陈大车小修小补的事儿不少,锉把钥匙修把锁,焊个铁盆粘个铝壶,甚至刨铜火锅。逢年节悠哉地涮锅子,不过那锅底料太一般般,只比平时多几片肥肉而已。这两年邻居们求他修的东西越来越少,不是他的手艺退步,是西街人开始追求奢侈日子,家什坏了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陈大车重新做功课。他翻出陈阳光念书的旧本子,在写过字的纸背面开始画图。他又成了西街旧物市场的常客,在地摊儿前一蹲老半天,相对来相对去。摊主问他要什么,陈大车不说,也说不明白。他琢磨着哪一个能做啥用,将破旧残损的小物件翻个新,焕发出青春。陈大车掂量手上的一棍细铁棒,是做主动轮的轴,还是做导向轮的轴好呢?他有时实在是说不准。在下一次出现在市场上时,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手里握着个旧卡尺,按照本子上画的图开始讨价还价。那些老出摊儿的二手商贩弄不清这位老师傅在打什么主意,一致认为他是在市场上找正品的替代物,便抬高价码,照好产品卖给他。这不是欺负人吗?陈大车愤然将东西扔回破烂堆,大步流星地奔向废品收购站,那里的东西比这儿全,扒大堆买也便宜。于是,在大夏天里会看见戴着草帽的陈大车在废品堆里翻腾,衣衫弄得灰尘暴土,汗水顺着后脊梁往下淌。
他要整出个大家伙来!他把木箱里的工具倒腾出来,对着一堆破烂东西下狠手了。天刚亮他就开敲,梆梆声有节奏有音律,忽缓忽急,有轻有重,比练钢琴的小女孩儿还刻苦敬业。邻居们恨得咬牙切齿,背后骂他车疯子。陈大车这个举动也让那些相邻的司机司炉养路的老工友嫉妒眼红,误以为他揽到活儿了,挣外快补差了。谁让人家是钳工,手艺压身,技术活儿工作终身制。不过把车间搬到家来,让人难以接受。陈大车一边敲一边怨天尤人。手下锤子响,嘴上叨唠:这赶上大象鼻子给小猴拿虱子,老娘们儿绣花动细工。老眼昏花,屋里又暗。他在早市上转悠时买下两副老花镜,戴一个藏一个,省着卷进哪个堆里找不着了。
这机车和车厢必须是钢铁制造,气缸来回推着曲柄,再由主动轮带着车走,那多爽!车身有铆钉活儿和焊条印,比塑料模子压出来的真实,整个是原车的缩小版。陈大车连连叹气。在缺工少料面前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得不低头。要是在工厂有电气焊有车刨钻有老虎钳划线平台,要什么料没有?!陈大车成家那时,工友们送给他一堆过日子用的炉钩子煤铲子煎饼烙子。切菜刀是用铁道钢打的,那料头子钢号太硬,汽锤上去弄得咣咣响,满厂房都能听到。可现实是这些加工工艺,在小屋子里凭借一张木桌和钳子锉刀砂纸铁锤的手工操作,根本办不到。陈大车不得不把寄予钢铁和电木的希望转移为铝板乃至硬塑料板。他出去捡人家吃完喝完扔的铁皮盒,用剪子剪下皮,比旧铁片好成型,可塑性更好。铜线比较软,当铆钉正合适。蒸汽锅炉把他难住了。往瓦斯灯里倒进水,听见里面的电石咕咕地冒泡。用火柴点燃喷嘴,忽地蹿出来火苗。那电石渣会糊在喷嘴上,得经常用五号缝衣针透。火苗烧着汽缸,蒸汽推着曲柄往复带动车轮,火旺气足,气小火弱,跑起来的车速也不稳,乙炔气很快烧光了,车轮不再动了。折腾了一溜十三招,还得回到电气化——用电池。机车肚里藏着好几组电池,足够转上百大圈。他越来越抠,同市场上的菜贩们狠命砍价,节省下的零钱用在买造车材料上。只有一提火车,他的精神才正常,才能冷静下来。
这天在早市上询问便宜菜的陈大车碰上了最不想见的人——杨文达。挨他训多少年了,落下后遗症。杨文达拎着条胖头鱼迎面顶上来。“杨段长,买条鱼?”陈大车知道躲不过去,先搭了话,脸上堆足了热情。杨文达堵在面前,手上那条鱼还有活气,尾巴直摇,扫了陈大车的裤腿。杨文达侧着身子举平了胳膊,“铁锅柴火炖鱼,贴苞米面大饼子,晌午上我那儿喝一顿?”
“我不去。去,还得拎半拉猪脑袋。”
“小抠样儿。这辈子拿钱当祖宗。”杨文达没好气,“别叫我段长了,我一退了,就管不了你了。”杨文达扭头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