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回程的马拉车

作者: 阿微木依萝

风大得快把我的脚吹断了,很久没有走这么多路,这几年我的路程越走越短,基本上只围着自己的房子打转。

这时候太早了,天还不亮,没有人这么早骑车去赶集。可要是我不早点到这里等着的话,害怕会错过那其中可能愿意帮助我的某个人。我不敢确定谁会帮我、谁不会。

现在我已经是个老人,人老了对别人来说只意味着一件事:给人添麻烦。人们很担心帮助我会担负什么责任和风险,万一在帮助我的过程中,我突然死了,那将是个说不清的事了。

以前我们多么和气,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周围居住的老人和年轻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吃饭聊天。现在我不能这么指望了,年轻人在外面吃够了苦头,他们害怕了,谨慎、胆小、冷漠,这些性格特质如今成了他们的保护罩。我们不再过多地来往。他们是不是几乎以为世界上所有的老人都那么坏,都不值得信任和关心?恩将仇报是会遭到反噬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一旦崩塌,是很难再次建立新的感情了,我还能指望回到过去那种和和气气的时候吗?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一件好事的力量很难扭转一件坏事所形成的印象,就算我现在去告诉年轻人,我是一个好人,我愿意做好事并且已经做了一些普普通通的好事,也难以取得信任。我一个人所做的好事就像天上的一滴孤雨,落在哪里顷刻间便没入土壤,外形上几乎不再显迹;而坏事是一条水流,它会扩散流远而去,几乎人人看见处处显影。人是恐惧的动物,年轻人尤其是恐惧的小动物,而我呢,我现在是个恐惧又悲观的老动物。

但不做好事,世界又怎么能好起来?所以,要做好事,明天就开始。

我只是有点儿丧气。目前来讲,需要一些什么力量给我提提神。

我不是说丧气话,我是太丧气了,说的话像丧气话。

从前我以为我的晚年会有一大群儿女围绕在身边,一大群——我的一个形容词而已,其中包括了那些沾亲带故的晚辈。

我只有一个亲生的儿子。

我的儿子在外面打工。

我希望他不要轻易去扶起那些摔倒的老人,即使这种教说方式不对。可有什么办法,他也是这么告诫我的,让我谨慎做好事,毕竟我们两个都没有那么多钱赔偿别人。我们是一对很穷的父子。

我的儿子还没有结婚。他都40岁了还没有结婚。我在他这个年纪,他已经出生好几年了,而且在那个年代,我算是晚婚晚育的人(正因晚婚晚育,他妈妈岁数也不小,身体不如她的性格那么强壮,我们就只生得这样一棵独苗)。

我儿子的妈妈——我的妻子——去年已经死掉了。假设她还活着,以她的性格,会不停地念叨儿子的婚事。没准儿她就是着急死的,操心死的。那是她的性格缺陷,所有女人的性格缺陷,所有不长寿的女人的性格缺陷。我没有跟着她死去的原因或许就是我根本很少操心这种烦心事,最起码我不会一直拿到嘴上念叨。反复地念叨一件事,我会觉得自己是一只老母鸡。有什么用呢,如果他不想结婚或者想结婚找不到结婚的人,急有什么用?着急死了也没有用。如果真是那样,她可算白死了。我读过几年书,明白和理解一些生活的残酷真相。反正我已经没有力气操心儿子的事了,活到这个时候谁还有力气管他们的事情。反正他们也没有力气管老爹们的事。

我的老女人真应该少操一点儿心,多活几年,那样她就可以多陪我一些年头了。这样说是不是很自私?

一个人煮饭真麻烦。一个人住在房子里真麻烦。一个人走路散步真麻烦。一个人睡觉醒来真麻烦。尤其是煮饭做家务,她死去以后我才知道煮饭这件事这么琐碎麻烦。现在什么事都要亲自动手了,给自己洗衣服,给自己做饭,给自己晒被子。这一年我尽是回忆她如何打理生活而学着打理生活。我真干不来那么多细碎的事,比方说,内裤要和衣服分开洗,衣服要翻过来晒,有条件的话还要把内裤拿去煮一煮,真是该死的,怎么会这么多麻烦事?内裤和衣服为什么要分开洗?难道我们的屁股和脸不长在一根身体的柱子上吗?难道上面没毒下面有毒吗?真是麻烦。我真搞不清她要那么多的讲究干什么,这么讲究,还不是早早地先我而去了?我也肯定有什么毛病,在她死了以后才这么“听话”,以这样一种像是在怀念她的样子生活,我居然煮了煮我的内裤。我知道这是在给内裤消毒。也许女人的内裤才需要煮一煮?我也没地方问了,她都死掉了。我真懦弱可怜,我还不如女人独立呢。有些家务活儿我学得太晚了。早些年我有父母可以依靠,后来有她可以依靠。以前我觉得是她依附我,离不开我,现在她死了,我才知道是我依附她,除了繁重的农活儿比不上我,其余的家务,我真是一点儿也赶不上她。我从前还说这是女人天生会做的,她们就适合干那些细碎的活儿。也许她也是被我给气死的。我曾经的那些观念,比方说,我认为窗明几净这种事情,就是老天爷安排给女人做的,女人的功能就是生孩子、干家务、孝敬公婆、听男人的话。我的这些说法和做法,确实可以气死人。

她会不会是因为太生气了而故意生不出第二个孩子?也或许她身体确实有什么隐疾,一个人直到死去我都不完全了解她的身体,可能我们这段婚姻里都没什么爱情的成分,反正我们当初也是经人介绍就匆匆走在了一起,难怪从她的身体里,也只“掏”出一个属于我们的婴儿,这样说来,那孩子应当算是我的幸运儿。我和我的老女人,我们只能称作陪伴对象吗?随便吧,如果是,那就是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呀,说起来,我也不被她所理解和珍爱,这全都在于我们对彼此的身心都没有投入过多的关心。人生的后半截我们几乎不交流感情了,每天的对话不超出三句。那样的日子真枯乏。当然,在这样的山地上,也别追究什么热烈的爱情了,在这儿生活的一群人,一对一对的人,是一只孤雁和另一只孤雁的依靠,我们只有陪伴,只有无尽头的劳作,我们耕种的土地消耗了很多感情和精力——生存:只有这个是真实的。

但谁知道呢,也许她爱我就像爱这片土地,没有表现热烈的言语,却每天一言不发地行走在土地的脉络上,到死也死在了这片土地上。这没准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只因没有歌颂,没有赞誉,没有静下来梳理,它就显得像一块板结的土疙瘩,就仿佛她不曾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她。

对了,她埋在什么地方来着?

算了,随便吧,总之是埋在这片大地上。我已经没有力气找到她的坟墓,给她上坟。

我们曾经说过,死后就不要给对方上坟了,虚情假意的,没什么意思。

死后她就是自由的了。

那边的自由是什么样子的?

我现在也是自由的。我们现在一个是人,一个曾经是人。我除了孤独,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孤独吗?

据说女人是不会真正感到孤独的。感到孤独的人永远是男人。如果根据另一片土地上的神话传说,女人是从男人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变来的,那么,是男人失去了肋骨,而不是女人失去了肋骨。失去的那部分会以她自己的样式成活,因为她本身就是分离的这部分,是需要重新建立和圆满的这部分,生命中天生就有抵抗巨大痛苦的能力,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失去者,始终是失去者。据说大部分女人孤独一阵之后,那种感觉就会成为她普通情绪里的一种,像呼吸一样自然并且离不开了。

眼下我可不就是那个实实在在的失去者吗?她是我的一根肋骨,而我现在连这根肋骨都彻底没有了,永远都看不见她了。

她埋在什么地方来着?

算了,不要想啦,随便埋在什么地方吧。

看路……看着路走……睁大眼睛……不要摔倒……慢慢活动活动双脚,就假装我是在这儿散步。

眼下最紧要的是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不能生病,也不能摔倒了躺在床上当一个废物,那可就太悲惨了。我可不要那样毫无尊严和质量的生命。

我带来35元钱。这些钱足够一个老年人一天的花销了。我反正也不买贵重的东西。

我要仰仗年轻人,无论他们今天愿不愿意帮助我,都要抱着这个希望仰仗、恳请他们。

现在这个村子里也许只有老年人居住了。我只能碰碰运气,也许谁家的儿子这个时候回来探亲,他们会骑车赶集。现在是春天,不是年轻人在家的时候。春天这里是一座空村。夏天也是。秋天偶尔不是,他们会回来收割粮食。如果他们在早春时播种完了才出去的话,秋天就会回来几天。冬天晚期的时候,有些年轻人回来过年,我儿子偶尔一些年份会在冬天晚期的时候回来。他回来看看我活得怎么样,估摸着我的状态还不错,就知道我还能再活一些年头,就会每隔两年回来一次。其实他就是回来看看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们把这儿称为“空村”是有道理的,只有朝气蓬勃的青壮年才能把村子住活起来,我们不行,老年人是沉在这里的“灰山石”。年轻人回来,就是看一看哪一块“灰山石”快不行了,需要清理。

我真怀念过去那些和和气气的时候,生命力旺盛,热闹非凡,虽然贫穷。但贫穷的热闹有意义吗?当然没有意义。身在当时的人,可不会觉得那有什么意义。贫穷的热闹只对现在我这样的老人的回忆有意义。这个时候我回忆那些艰辛热闹的日子,就像小时候盼过年一样有感情。过去我们互相走动,过去我们还不老,过去我们也没有想过出门打工,我们只辛苦种地,把多余的粮食运到山下售卖,以此作为孩子们的零花钱和我们的生活费。我们走路或者骑马赶集,我们喝酒,也唱歌,过去我们的村子从不这样寂寞。

现在我只能回忆那些好时候。那个年轻的我所经历的好时候,就像不是我所经历的,回忆起来显得有点梦幻了。

看路,看着路走,可不能摔倒……我走了好几圈了吧?假装散步。假装精力充沛,这样如果等下请人帮忙,他们会认为我的身体还健壮,没有后顾之忧,就会对我伸出援手。没准我今天还能到山下吃一顿好的。

作为一个老人,剩下的本事就是回忆,回忆那些偶尔还能想起的往事和愉快幸福的时刻。

我是一个75岁的老人了,马上,要不了几年,对于我来说也就是打个盹儿的时间,我就80岁了。今天是我74周岁的生日。如果明天我还不死去,或者今天的中途在某个时候我没有因为疾病、意外事故抑或饥饿而死,那也许我可以活过100岁。

100岁曾经是我的梦想。也许是全人类的梦想。

现在长寿不是我的梦想了。

我目前的梦想是有能力自己走到山下去买喜欢吃的东西,像年轻时候那样,把货物驮到山上的家里。

即使这个梦想我也实现不了啦,不然呢,我干什么这么眼巴巴地、早早地跑到这个风口上吹冷风。我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或者说是辅助,才能完成我这个不能算是梦想的梦想。我这个只能被称作口腹之欲。人的一生难道不是都在满足口腹之欲的路上吗?即使有人已经超脱到别的领域,要去建立什么精神世界,要去思考人生了,那他们也离不开吃饭和睡觉,他们总要吃饭和睡觉呀,只有被粮食填饱肚子的人才能更好地思考人生,建立精神世界。所有精神世界的上空都飘荡着人世间的柴火炊烟。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还不至于因为贪吃就被人追着骂一顿吧?骂什么呢?骂我嘴馋,骂我一个人现在终于可以享受独食啦?那就骂吧。

我无法继续往山下走,以我的体力,办不到。

我必须有点儿耐心,死死地扛着风,就算它要把我吹胀成一只大口袋。

对面一辆车也不来。

天其实也不亮,我也看不清楚路那边来没来车。

按我的计划,是请人帮我把东西买了带回来,或者如果对方愿意在今天这个时间突然放下戒心,放下帮助老年人的各种后顾之忧,不管不顾地硬要帮我一把,骑着车子,我们两个飞一样地跑到大街上,我飞一样地买到零嘴儿,然后我们再回来,我从这里下车,再慢慢走回家,再在家里剥开那些美滋滋的食品,那就太好了。可这只是我的计划。一切还得看接下来我的运气是什么样的。

对面一辆车也不来。我睁大眼睛,没看见车。

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喜欢吃果冻。那种做得像鼻涕一样的东西,我儿子说的,像鼻涕,他一辈子都可以不吃。他当时只是顺手买回来的,可没有想过或者他也不知道我会喜欢吃果冻。两年前他买回来给我尝到的,那味道可真好啊,有很多种口味,比人生的味道丰富和甜蜜多啦。而这个东西最早应该是在十年前我吃过几个,在某家的婚宴上。一个大男人喜欢吃这样的东西,我真惭愧,但我真改不掉喜欢。我得保密。我必须对帮助我的人撒谎,我得告诉他,我是去山下的集镇看一看我的一只脚,我得装病,我得装瘸,为了让人相信,在路上我就找了一根棍子拄着。这当然是有人愿意驮我下山的情况下才撒谎,如果不愿意,对方只勉强答应帮我购买东西带回来,那我就说,我家里过几日要来一些小客人。我会坐在风口上一直等他赶集回家,无论等多久。我知道他们下山就去喝酒,我知道,天不黑之前,他们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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