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腥

作者: 王大烨

认识高斯和爱因斯坦时是个夏天。不要惊讶,我们不是在冥间相遇,高斯和爱因斯坦也只是两个人的外号。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风是凝固的,空气中能闻到一股腥气,海的腥气,在这座内陆小镇中。当时我在一家民办初中做语文老师。那里的孩子都很顽劣,动不动就会大打出手;有时我正上着课,就在下面闻到了自热火锅的香味。我要在有限的时间中,教会他们陶渊明、郦道元、韩愈、李白、王维、苏轼、周密、宋濂、鲁迅、巴金、孙犁、朱自清、叶圣陶、肖复兴、安徒生、普希金、莫泊桑、契诃夫、莎士比亚、茨威格、巴尔扎克、罗曼·罗兰、马克吐温以及奥斯特洛夫斯基等作家的文章。但在我看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喜欢这些。他们的身心已经被手机、恋爱、花手、快手、抖音、网络伤感语录、豆豆鞋、打架、钢管、香烟、沙县小吃、隆江猪脚饭、大金链子、墨镜、文身等东西填充,他们没有思考过文学。起初我会为此摇头叹息,但后来我便不再这样,独自一人写好板书,下课后再独自一人擦去。

几乎在每一个班级,都有一个顽劣的“头头”。八年级三班的马六是最让我头疼的一个学生。他不服从任何老师的管教,在课堂上睡觉是他最充满善意的选择。当他醒着的时候,会调戏周围的女生:把墨水倒在女生的裙子里,把烟圈吐到女生的脸上。马六有时也会捉弄老师。在我刚来到这所中学上班时,恰逢期末考。由于不知道学生的底细,当马六找来他的表哥孙福星上门送礼,请求修改成绩时,被我义正词严地回绝了。哪想,这个正义的举动却为我以后的教学生涯埋下了隐患。俩人走后,身边同事委婉地告诉我,刚才那个叫孙福星的家伙是这一片儿有名的混混,马六在孙福星面前被称作小崽子,但在同学之间他被称为六爷。同事劝我以后小心。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觉得他们干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经孙福星授意,马六变得胆大,不仅课下散播我的坏话,甚至课上都开始肆意妄为。在课堂上,我吃过他的“水桶倾倒”“黑板擦夹子”“502粘课本”。最过分的一次,当我背对学生板书时,一颗擦炮扔到我的连帽卫衣后,直接炸出了个窟窿。我当即愤怒地下来与其争论,但是拿着打火机的马六笑嘻嘻地死不承认。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开除不了他们。马六身边有一堆小弟,孙福星身后更有一大堆。那天我蔫蔫地回到讲台上,发觉课本上的鲁迅在冲我冷笑。

现在说说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名收银员,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上班。这家超市一开始叫什么大胜超市,后来又变成了华清超市、玉门超市,直到成为如今的丹尼斯。不管商店名字怎么变换,我的妻子从未离职,她从20岁干到了35岁,每天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收银找银,见证了这里的兴衰。回到家后,我的妻子喜欢仰头躺在沙发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放空自己,长达30多秒。我曾问过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我什么这样做,我说叹息,长长地叹息。她说就想了呗,没有为什么。之后,我俩会视心情与劳累程度选择谁去做饭,当然偶尔也会点外卖,但是附近的店铺也都被我们吃腻了。结束晚饭后,我们躺倒在床上。做爱这个项目大约在32岁时就终止了。我仍记得那天,我兴致勃勃,抱住妻子,在她耳旁低语:“靠着阳台做吧。”她当天因为收银时与顾客产生了矛盾,有个顾客把青菜扔到了她脸上,兴致不是太高,但还是顺从地跟着我,跌跌撞撞地来到阳台。攀扶栏杆,窗帘是米白色,隐约能够看到外面的风景。就在蓄势待发之时,妻子讲:“我真想把那捆青菜给她扔回去。”当她说完这句,我突然感觉到漫天地空洞,一股难掩的悲伤涌入心头,风荡起窗帘。我说:“算了,别做了。”她扭过头,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话,不过在我心里,这个为什么和她的叹息一模一样。后来,我俩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过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还会在清晨兴致高昂,只是对于与妻子的做爱欲望愈加减少。我知道这不怪她,她说过她最喜欢的事情是能够拥有收银的钞票,据我了解,那个超市的一天流水最多也不过七八千块;而我说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一家知名期刊发表短篇小说,据我所知,那家知名期刊的短篇稿费最多也是七八千块。

以上就是我大致的家庭生活。现在,我要和你们讲讲高斯与爱因斯坦。高斯原名高佩华,爱因斯坦原名艾振岳。高斯和我一样是老师,我俩在同一个学校。他教数学,我们是在学校教师群里认识的,那基本上是一个荒废了的群聊,充斥着各种拼多多砍价和火车票提速信息。我注意到高斯,是因为他老喜欢在群聊里发一些他的公众号文章,且题目大多是《考拉兹猜想解答》《移动沙发问题解答》《NP完全问题演算》《霍奇猜想证明》《黎曼假设并不成立》等等。起初,我以为这些不过是哗众取宠,直至有一天,高斯在群聊里发送了一篇公众号文章,题为《哥德巴赫猜想证明》时,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经过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论证后,高斯虽没有得出结论,但是在文章末尾他写:“博尔赫斯曾经说过,文学不是别的,就是引导一个梦。而我要说的是,哥德巴赫猜想是一场浩瀚的工程,我不会停止对它的证明,因为那也是我的梦。”

就这一句,让我产生了对高斯的好感。可能因为博尔赫斯,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坚持与认真。总之那一天我加上了高斯的微信,与之彻夜交谈。高斯喜欢博尔赫斯、麦克尤恩、塞林格、布考斯基,我也一样;高斯喜欢皇后、披头士、电台司令、齐柏林飞艇,我也一样;高斯喜欢姜文、杨德昌、黑泽明、昆汀,我也一样。我俩越聊越高兴,犹如知音一般,一夜之间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谊:在这个人口不到三万的小镇中,这样的友谊实在是太过珍贵了。

高斯告诉我,他在这个破学校待够了,我说:“是的,这破学校多待一天都是受罪。”高斯说:“可是当下又没有别的办法。”我说:“是没有。”气氛尴尬了一会儿,高斯发消息问:“王磊,你认识艾振岳吗?”我说:“不知道。他是谁?”高斯说:“我一个朋友,研究物理的,挺牛,差一点儿就进了中科院。”我说:“这么牛,后来呢?”高斯说:“后来没上成,回家当老师了。”我说:“和咱们一样?”高斯说:“也不是,他教高中。”

就这样,高斯介绍我认识了艾振岳,也就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在一所公办高中教物理。这所公办学校历次排名甚至要差于私立学校,经常垫底。第二天下午没课,高斯叫上我还有爱因斯坦,我们仨约了地点,相聚在老张大排档。我与高斯先到的。老张大排档是我晚上经常逛的地方,这里门面不大,胜在好吃实惠。店主是个外地老头儿,我们都叫他老张。老张平常话不多,闷头烤串,媳妇负责收账。外头摆了三张桌子,烧烤架也在外边,浓烟上升,遮蔽海的腥气。等了有十来分钟,爱因斯坦来了,蹬了个共享单车,身着长衫,戴着黑框眼镜与白色围脖,停靠在路边后步行而来。

高斯站起,引导爱因斯坦落座。爱因斯坦这时欠身,向我伸出手,说:“你好,鄙人艾振岳,在育才中学教高二物理。”我赶忙站起,握住爱因斯坦瘦到惨白的右手。我说:“久仰大名,佩华一直向我提起你,说你物理教得很厉害。”爱因斯坦抽回右手,顶顶眼镜梁,笑道:“没有没有,不过是教书育人罢了。我听高兄讲王兄心系文学事业,曾在某知名文学期刊上发表过文章。”我说:“没没没,就那一次,往后就不行了。”爱因斯坦讲发表一次两次三次,就像水的三态:固态、液态、气态,均属于质变,都是非常令人羡慕的。

爱因斯坦的这一席话,说得我飘飘然:文学期刊真的发表过,但并不知名,内刊,而且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小说中出现的词句、情节甚至是人物名称我全都忘得干净,只有“发表过”这个事实我没有忘记,那是我文学梦多年来第一次发表,也是唯一一次。这篇小说就像如今的网络俚语一样:以为是开始,结果成了巅峰。后来经过一番挣扎,我那短暂的文学之旅终于走到了尽头,只留下这一个事实,偶尔被打捞上来,接受人们的表扬和赞叹。

寒暄过后,我们落座。高斯这个人很会活跃气氛,菜上来前,先讲了几个数学界的笑话:譬如世人皆知的“高斯十九岁把世界难题当作课后习题”“陈景润痴迷做题忘了理发”等等。因为其中掺杂有“高斯呀高斯你小子真他妈牛”“歪日,陈景润怎么不见了”等口语翻译,所以并不枯燥。我本以为爱因斯坦是个马屁精,没想到整个饭局,他都坐得笔直,默默夹菜,严肃讨论问题。其间爱因斯坦曾问我:“王兄怎么看待鲁迅的文笔?”我喝得有点蒙,想了半天,说:“挺好的,尖锐犀利。”爱因斯坦点头:“文笔如人,希望我们都能成为像鲁迅那样刚韧不拔的人。”我尴尬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吃到一半,妻子发来微信,问我在哪儿,回来的时候去丹尼斯带个西瓜果盒,看张兰在不,张兰不在就别买了,她在能省两块钱。高斯正在倒酒,我心里有点不情愿。张兰不在,张兰在就必须省那两块吗?我没回妻子微信,扣住手机端起酒杯。高斯活络气氛,站起来讲:“我们仨提一杯,共贺这美妙的夜晚与美丽的相逢!”啤酒一饮而尽,喝得嗓尖儿冰凉,风吹来时,我头一次没有闻到海边的腥气。

酒过三巡,最先不胜酒力的是爱因斯坦。他踉跄站起,说:“高兄,研究数学,他的论文,很严肃,很认真,具有逻辑性。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呢?考拉猜想?”高斯说:“考拉兹猜想。”爱因斯坦说:“对,考拉兹猜想,世界十大数学未解之谜。我教物理的,也懂一点儿数学,高兄很厉害,通过一元二次方程的形式,巧妙地完成了考拉兹猜想的证明。”高斯摆摆手说:“哪里哪里。”爱因斯坦又讲:“我这个人,平常不怎么夸人,看重的是实力:高兄的那篇论文,发表在了权威数学期刊《研究数学》中,其实力,可见一斑。”爱因斯坦话音未落,高斯已经从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杂志:那杂志侧面已经皱卷,封面用黄色胶带粘贴。高斯小心翼翼地给我,问:“不知王兄是否想要鉴赏?鄙人论文在第三页,头条。”我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数学打小就差,肯定看不懂。”爱因斯坦在旁边讲:“没事的,高兄的论文非常精辟,如同物理上的杠杆原理,有着四两拨千斤之妙。”高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没有办法,我只好接过杂志,翻到第三页。整篇论文只用了两页,证明开头部分写道:“本定理的证明涉及一次不定方程,首先我们把一次不定方程解的存在性以引理的形式给出。”方程解完后,高斯又写道:“经过证明,事实上,克拉兹猜想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困难,证明也并不复杂,甚至高中生就能解决。我们不能被名人或是数学家的言论所吓倒,我们要勇于尝试,因为尝试就有可能成功。”我又随手翻到另一页,文章题目为《我说哥德巴赫猜想的三种解法》。

吃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忍住,问爱因斯坦:“这天穿长衫不热吗?”没想到这时候爱因斯坦突然哈哈大笑,瘦弱的身躯在灰白色长衫里抖动。笑完后,爱因斯坦严肃地推了推眼镜架,说:“在我的认知中,长衫意味着对一个人尊重,尤其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刚刚与王兄的交谈让我明白,我没有看错,王兄是一个有着高尚灵魂,且可以托付信任的人。”爱因斯坦这一把又把我说得飘飘然,我旋着脑袋,连连说:“哪里哪里。”高斯这时也摇晃站起,哈哈大笑:“文笔连友谊,英雄心相惜。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呀,啥也别说了,我去买单!路上咱们再唠会儿!”听到这话,我赶忙讲:“别别别,还是我来吧。”爱因斯坦虽半入空门,但还是摇摇晃晃地掏出钱包。扯到最后,难分高下,爱因斯坦讲:“这样,国外流行AA制,我们不如实行三A模式。”起初高斯说这不太好,扭捏了一下还是按照爱因斯坦的提议做了。一共268元,高斯掏了100元,我跟爱因斯坦一人84元。

这趟酒喝出了我们仨的情谊,同时也喝出了妻子的怨意。回家后,妻子见我不仅没买果盒,还大醉醺醺,便毫不留情地数落了我一顿。我没有与她争辩,因为在我脑袋里,逝去的理想又活了过来,我的生命又充满了活力,眼下这些庸俗的事情将不再纳入我的考虑范围。此后数日,我都与高斯、爱因斯坦厮混在一起。我们还建立了一个群聊,名称取各自最喜欢的名人首字:高爱博。在这个群聊中,一切都是平等的,一切都是崭新与高尚的。这里没有拼多多的“砍一刀”,没有火车票的提速,更没有废话连篇与黄色玩笑。我们探讨浩瀚的星空下,如何进行光的捕获;探讨是否存在万能数字,能够适用各种疑难杂问。高斯和爱因斯坦还告诉我,他俩都有一个终极研究项目:高斯的是“彩票概率论”,他想通过研究这起项目,尽早还完房贷,还有妻子生大病时所欠的款项;爱因斯坦的是“永动机制造”,倘若成功后,他会率先为自己偏瘫的母亲进行适配,让她重新站立起来。

高斯和爱因斯坦的雄心让我泪目,同时也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那篇《沙之书》。在这个故事中,所谓的《沙之书》无穷无尽,永远也无法翻阅到尽头。因此,我准备写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沙之书》。这样的想法一经产生,我便觉得有什么重物压在了自己身上:没有沉痛感,反而是一种“天降大任”般的自豪。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高斯与爱因斯坦时,他们均对此表达了支持。爱因斯坦甚至带我参观了他的隐蔽实验室:在他家的地下室中,放置着各种蒸馏仪器以及钢板小球。我问爱因斯坦:“你不是理论物理学家吗?”爱因斯坦告诉我,仅痴迷于理论的物理学家无法走得长远,只有理论与实践兼备,才能更好地发展。同时爱因斯坦还告诉我,文学也应该吸收其他学科的精华:《沙之书》,无穷的书,就应该囊括世间所有知识,尤其是未知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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