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羊的叫声回荡在山岗
作者: 张涯舞已经三天了。
那只野山羊整整在东边的马鬃岭叫了三天。而爷爷也在床上躺了三天。
一开始王岩还以为爷爷是累了,毕竟87岁了。为了孙子回这趟老家,爷爷前前后后忙碌了三个月。被柴烟和岁月熏黑了的老屋墙壁用白纸仔仔细细糊了一遍。相框的玻璃擦得几乎透明。齐薇抱起小欣,找找爸爸是谁。小欣的手指在玻璃上划过:没有染上一点时间的尘埃。还在一个月前,隔两天就把院子扫干净,大黄偶尔在院子中撒泡尿,也挨了一扫帚。知道大城市来的孙媳妇爱干净,便搭了村头小伙儿的摩托,到40里外的县城买了一个蹲便器,回来摩托没法拉,老汉就扛着它走回来。
最初的一周记忆竟有点恍惚。见了许多的人,同样模糊的笑脸,似乎还在耳边嗡嗡的笑声。大黄还是叫大黄,不过已经是第四任大黄了。养了两年的老母鸡杀了,养了三年的黑猪杀了,在火塘上挂了三年的腊肉切成薄片,对着光线,肥的那部分就像冰种的翡翠。小欣口里还嚼着,筷子又伸向另一片。齐薇喝了两碗米酒,脸上泛起红晕。爷爷豁着嘴笑着。王岩仰靠在椅子上,看见灯泡被一圈七彩的光晕罩着。他转头,夜空是深沉的老蓝色,风从葡萄架上的枝叶间掠过。
小欣在里屋睡熟了,趴在床上,头发软软地搭在枕头上。齐薇端着一盆水去厕所冲了一下,发梢还有水滴,皮肤冰凉。但她的身体火热,木床咯吱咯吱地想唱歌,她压抑着不让自己叫出来。窗外虫声如雨。
第二天他被风声叫醒。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看见齐薇提着白色长裙走进来,左手握了束紫色的野花。
小欣呢?
跟爷爷爬山去了。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野花呗,难道你还知道它的名字?
这山上的一切都有名字。比如这花,学名马兰,我们这儿叫它鸡儿肠。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干嘛。
我一向很能干的。
她用嘴堵住他。就像第一次那样,他们长久地吻着。
快中午,爷爷带着小欣回来了。
爸爸,你看,这么多蘑菇。
还认识吧?这么多年,都忘了吧?
哪忘得了,这个是青冈菌,这是奶浆菌,小欣你看,这个像扫把的是刷把菌,黄色的这个是黄丝菌,炒肉最好吃了。
祖祖给我炒肉吃。
好,小欣,马上炒给你吃。
不准叫小欣,要叫乖乖。
好,乖乖,爷爷豁着嘴笑着。
午后,齐薇戴了顶大草帽,穿过阳光下静默的玉米地,又走过散发出稻香的田坎。她赤着脚,用手提着长裙。王岩背着画夹,远远地跟着她,就像在欣赏一幅点彩派的油画。所有景物,都是一个个小光点。
好久没画了,不知道还行不行。
她用刮刀把厚重浓密的绿色推到画布上。
没有风,而万物生长。
夜里,小欣的小蚊帐就像一个城堡,她可以安心地甜睡。
王岩带着齐薇来到后山的水潭。月光映亮了水面。
还喜欢这儿吧?
喜欢,感觉整个都变了,就像新的一样。
什么新的一样?
你说呢?
她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双腿缠在他的腰上。她的口腔里有稻草的清香。他探索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水波荡漾,如无骨的手轻抚,月亮破碎在水面上。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野山羊的叫声中停止了。
其实这个家伙的面目也并非可憎。王岩曾见过一只死的,村里的另一个猎户老汪打的,从山上拖下来,大伙都去看热闹。啧啧,没见过这么丑的,耳朵像驴,屁股像猪,嘴巴像鹿子,脖子上还有马鬃,只有角像羊。爷爷,它为什么叫野山羊呢?当年的王岩对满山的植物和鸟雀虫豸叫什么很感兴趣,特别是初中开了植物学、动物学这两门课后。爷爷没法解答他的问题,老师也回答不了。虽然书上可以学到被子植物、裸子植物、偶蹄目、奇蹄目,但山上的树叫什么,树叶上的虫叫什么,谁也不知道。
现在王岩知道野山羊的学名叫什么。就像他知道大街上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学名叫双球悬铃木,和“梧桐更兼细雨”的不是同一种。另一种行道树俗称冬青树,学名叫小叶女贞,秋天会长出很小的果实,落在地上踩得稀烂,其实是一味中药叫女贞子,可以滋阴明目。王岩还知道蚰蜒、蜈蚣、马陆的区别,本地最常见的蜥蜴有两种,毒蛇有八种。
可这些似乎又没有什么用处,高考又不能当分数。现在想起来,当初选择这份职业,也很符合王岩的这种求知欲或性格,知道的就是知道的,会的就是会的,装不得的。
王岩还知道天上的星星叫什么。这点在齐薇心中就是浪漫。齐薇还认为骑着单车去看夕阳,在微雨的树林中行走,听冬天大海的叹息,在山巅等候日出,这些都是浪漫的事。
有首歌叫《羚羊过山岗》,朱哲琴的,它也许留恋什么呢,一路走一路回头。
野山羊一点儿也不浪漫,它叫得这么难听,还不吉利。
哟,大医生还这么迷信。
不是迷信,医生这个职业很古老,最早的时候还负责祭祀天地神灵。
唔,要是在原始社会,我没准儿也是画岩画的,用氧化铁在洞里画只山羊,然后再画几个勇士用长矛去刺它。
我还真有这种想法。
不会吧,我们出去走走吧。
村头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干上挂了许多红布条,树下有香烛烧过的痕迹。
哎呀,这是什么?
王岩看见一个草人,长20厘米左右,有手有脚,脸被一张白纸覆盖,上面有怪模怪样的字和暗红色的干涸液体,被针钉在树上。
吓死我了。
没什么,咒人的而已。王岩把针拔掉,拿着草人端详。
别动它,怪恶心的。
你也信?
你不是说过什么放蛊吗?
吓你的。
齐薇用手捂着胸口,我们还是送爷爷去医院吧。
没用的,他不会去的,何况县医院那几个庸医我也不放心。
人家都是庸医,那你想个办法呀。
王岩没回话。自从听到野山羊的叫声后,爷爷就躺在了床上。仿佛蜡烛燃到最后,蜡油流散,蜡芯颓然倒向一边,火光骤然暗淡。
这么多年,它还是来了。
爷爷指的是当年老汪要上山打野山羊,而作为方圆百里最负盛名的猎人,爷爷并没有阻止。
野山羊是神兽,它一叫,寨子里就有人要死掉。它在西边的野马冲叫了两天,老汪的爹就死了。当它的声音又一次在东边的马鬃岭回荡时,老汪一向健步如飞的母亲也突然躺倒在床上,水米不进。老汪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扛着一支火枪上山。三天后的黄昏,老汪带着猎物下山。刚到家门口,老母亲就撑着下床,喝了一大碗米汤,然后拄着拐杖出门看那个怪物。一个星期后扔掉了拐杖,无病无灾地又活了十年,直到一个夏日夜晚,坐在村头皂角树下,闭上眼睛眯着后就再没醒来。
奶奶死之前,野山羊在北边的木樟坳叫过。那时王岩还很小,没回来参加奶奶的葬礼。王岩对奶奶也没什么印象,感觉就是病了许多年。在农村,老人病后一般就躺在黑黑的屋里,帐子的颜色似乎也是黑的,穿的衣服也是黑的。就这样躺着,短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然后在某天,终于死了。
王岩参加过二爷爷的葬礼,也就是爷爷的弟弟。那年王岩七岁,暑假回到村里。记得那天是阴天,才过五点,天地间一片昏黄。二爷爷家的院子里围了一大堆人,道士模样的人正在敲敲打打。王岩站在人群中,忽然间浑浑噩噩。只见对面土墙上有个穿着戏服的小人随着音乐跳舞。小人面目不清,后领还插着旗子。多年后,王岩在影院里看《西游降魔篇》,孙悟空出场时,他一身冷汗。当时小王岩也是一身冷汗,只见土墙对着自己塌下来,小人也扑过来。后来据说小王岩昏睡不醒,发高烧,说胡话,用了许多药也不见好。爷爷请鬼师来看,画了符,叫了魂,三天后突然就醒来,神清气爽。
所以山里有些东西不好说。
我们还是回去吧,齐薇拉着王岩的手。从中学偷偷拉手开始,齐薇就喜欢被王岩握在手里。他的手温暖干燥,手指修长,指甲修理得很短,看不出一点儿污垢,一看就是做手艺的。而现在这双手有点儿冰冷,手心中有汗。
看着齐薇的车在绿色的山腰缓缓上升,然后从一个弯道消失,王岩慢慢走回村子。
他坚持不能让小欣这么早就经历死亡,而且是亲人的死亡。王岩很早就经历过死亡,小学旁有家医院,经常死人,小朋友们没事就去停尸房参观。后来学医,大清早或半夜在解剖教室陪伴干尸,也并非好学,而是为了某种刺激感。常常有小说描写军人在战争中心理受到创伤,其实老是面对疾病和创伤损害的身体,医师要么已经麻木,要么都有潜在的变态。
王岩从网上搜到了野山羊的词条。
鬣羚(拼音:lièlíng,学名:Capri-comis sum atraensis),别名苏门羚、山驴、明鬣羊,隶属于偶蹄目牛科。是体形较大的食草动物,中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在中国北方分布于陕西、甘肃,南方广泛分布于云贵、湖广、江浙等省,然后翻越喜马拉雅,分布于阿萨姆、缅甸、泰国、印度尼西亚、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等地区。尽管该物种分布范围很广,但其栖息在多岩石的森林和灌丛等密闭的生境中,并具有单独活动的习性,所以至今有关该物种的报道仅散见于地区志书中。鬣羚是牛科体形较大的食草动物,春季以木本植物的叶、芽、嫩枝条和草本植物新长出来的叶子为主,夏季采食植物的叶、茎、花和嫩枝,秋季采食叶、茎、果实以及当年生枝条,冬季觅食植物叶、枝条及秋天遗留下来的果实等。虽然在食物缺乏的深冬和早春时节,鬣羚也啃食华山松的树皮,但是植物的叶和当年生枝条是鬣羚大量采食的部位,是其食物的主要成分。
语句啰唆,而且没有写完,不过倒有一丝浪漫,特别是“翻越喜马拉雅”一句,王岩似乎又看到野山羊走过山岗,一步一回头,悠远的歌声。
但王岩就要攀上山岗,去寻找它。
第一件事是枪。这反而不难,作为最负盛名的猎人,枪的地位不言而喻。自从禁枪以后,村子里来过几拨人,有枪的人家也大都把枪交了出去。爷爷也交了两把,一把是王岩小时候用过的短枪,一把锈迹斑斑。真正喜欢的用顺手有了感情的那把,被仔细上了油,用塑料薄膜包了三层,再裹上一件旧被单,放到堂屋顶的隔层里。好几家猎户都如法炮制,偷偷藏下一两把猎枪。村里民风淳朴,没人用枪干过杀人越货的事,也没有谁去举报,上面的也没深究。王岩取出它时,拉起扳机,声音清脆悦耳。从枪口望进去,黑洞洞的就像深渊。这洞里曾喷射出火焰和铁砂,要了许多动物的命。
第二件事是火药,现在已经买不了黑火药。王岩决定自己配,少年时代最喜欢看的书是《神秘岛》,最崇敬那些博学多才的落难者。木炭最好解决,硫黄也还好弄,最麻烦的是硝酸钾,乡里买不到,县里也困难,需要回到市里,在化学品商店碰碰运气。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那些老旧的红砖房的墙根,一点点把白硝刮下来,再用水化了,放锅里烧,蒸发去水分,麻烦不说,纯度还不够。还有一种方法,王岩借了邻居的摩托,到乡里拉回一万响的鞭炮。邻居马大妈看着王岩把几大坨炮仗搬进屋,说,还要香蜡纸烛。
夜里,王岩一颗颗把鞭炮拆开,抖出里面灰色的火药。这玩意儿应该比黑火药厉害,装药的时候得注意。
子弹倒好找,修车铺里的旧轴承拆几个,里面的钢珠正合适。
最后一件是底火,夹在扳机和枪膛之间,扳机撞击产生火花,引燃枪膛里的火药,火药急剧燃烧,在枪膛这个狭小的空间产生爆裂,高压把铁砂从枪管推出去。
但这个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王岩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成功。一件事物离开它的那个时代,许多相关的东西就一起消失了。王岩回忆不长时间就已经或正在消失的那些东西:粮票、收音机、录音机、胶片相机、纸质信件、白鳍豚、华南虎……
也许过不了多久,野山羊也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