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个老同志
作者: 戴涛可以肯定地说,假如没有岳父,我就不会有与妻子的姻缘。这么说,大家是否会断定岳父是我和妻子的月老?或者认为我是在玩脑筋急转弯——没有老爸哪来的女儿和你结婚?其实都不是。我是想说,我与妻子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应该归功于岳父的一个决定——那时我两岁。
20世纪50年代初,我父亲在上海郊区一个县的税务所工作,我的母亲在市区的一家纺织厂当工人。我母亲的师傅,就是我父亲的姐姐,牵线介绍,两人就相识相爱,然后成家有了我。为了一家团聚,母亲利用刚到厂办当秘书的时机,声泪俱下终于说动了厂长,于是厂里便向父亲的单位发出商调函,父亲拿着商调函兴高采烈找到当时县里的分管领导,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
岳父拿过商调函看了看说,嗯,到市里去工作当然是好事嘛,不过,你现在刚抽调去搞运动,等完了再调吧。父亲听了,二话不说就回去了,结果运动的事完了,调动的事也黄了,就这样,父亲没去成市里,母亲只好调到了县里。
正是因为岳父的这一英明决定,我随母亲一起搬到了郊县。在中学时恰好与妻子的哥哥成了同学,然后又一起去了农村插队。那时同学兼“插兄”的几个人经常相互串门,这样自然就和妻子认识了。到了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终于有勇气将憋在肚子里的话向妻子说了,我就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她。没想到妻子的回信及时而热烈,在信里还告诉我,她跟父母说了这事,她的父亲说了三个字:我看行。岳父的这三个字,一字千金!
大学四年很快读完,学校有留我的意思,毕业实习的市区法院也有要我的想法。可我不想重蹈当年父母分居两地的覆辙,便主动要求回到原来的县里分配工作,县人事科将我分到了检察院。
我的这一举动不仅感动了妻子,而且感动了岳父。岳父第一次以他的名义邀我这个还未入编的准女婿上门吃饭。大家入席后,岳父拿出来一瓶洋河大曲说,今天高兴,大家一起喝一点我家乡的酒。岳母说,老头子今天是真高兴了,这酒可是他苏北老家的父母官来看他时送的,藏在家里好几年也没舍得喝。
工作一年后,我和妻子打算办婚事。正为婚房犯愁时,天上掉馅饼了,家里老房子动迁,一下分了两套新公房,父母将其中一套给了我做新房。接下来就是装修了。那个年代装修新房做家具,需要木材。木材可不是有钱就能随便买的,要有计划,要有批条。于是我想到了岳父,当时他在市住宅建设总公司材料处任处长,我让妻子去跟岳父说。妻子摇头:我不说,说了也白说。无奈我只好通过朋友又送烟又送酒,总算弄到了一点木头装修了新房。
婚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岳母趁岳父回来休息,邀我和妻子去吃饭,我带了瓶岳父爱喝的洋河大曲。酒喝到一半,岳父凑到我耳朵边问:“你说说,上哪儿去买点木料来做纱门纱窗?”我不假思索答道:“这还不好办,您材料处就管着建材,随便弄一点不就成了?”岳父原本和颜悦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这怎么可以嘛,你知道我是个老同志。”
我急忙用手紧紧捂住了嘴,生怕没咽下去的那口酒会喷到“老同志”的脸上。打这以后,我在妻子跟前经常将岳父称为“老同志”,妻子也觉得挺有趣,于是跑回娘家也这么叫,岳母也乐了,她也觉得叫“老同志”比叫“老头子”好玩,这一来,“老同志”便成了岳父在家中的“注册商标”。
大概在我们婚后第三年,岳父离休了。离休后他整个人都变了,这是岳母说的话。每次我跟妻子去岳父家,岳母总能举出些生动具体的事例来控诉岳父的变。岳母说,你们听听看,这个老同志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单位上的事呢?那些新上来的同志有事打电话来,他老是一句话,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这是什么态度啊!妻子说,妈,我看爸的态度没有错。
岳母继续说,你们评评,你们爸怎么能这样老不正经,跑到广场上去跟那帮老太太扭在一块儿。妻子乐了,妈,您也可以去啊,去跟一帮老头儿扭在一块儿。岳母依然板着脸说:你们知道他和谁一起跳舞吗——你爸在县里工作时的秘书!后来当了妇联主任,她可是县里出了名的美人。妻子看着岳母问,她今年多大啦?岳母认真地想了想,也该有六十了吧。妻子大笑,这下岳母也跟着笑了。
还有呢,你们不知道他现在吃东西有多娇气,说什么一顿饭要吃几种菜,什么荤的要跟什么素的搭配呀,烦死人了。还有,吃起饭来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似的,一顿饭细嚼慢咽不知要吃多长时间,你们说说,他当年在队伍上吃什么?一天到晚行军打仗能有几分钟让他吃让他喝的?
这次还没等妻子为岳父辩解,岳父自己先开口了,哈哈,你们妈的脑子到今天还没转过弯来啊。哼,什么转过来转过去的,我听不懂。听不懂我告诉你老太婆,当年马上得天下,今天不能马上治天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回家后对妻子说,你爸的这种思想转变难得啊,我欣赏,我想给老同志做点事,买几盆花,买几只鸟,再买几本讲营养、练拳脚的书一起送给他。妻子听了问我,为什么要买练拳脚的书呢?
到了下个星期天,我和妻子将花鸟书籍一起送过去。岳父一一笑纳,一旁的岳母却是冷眼观望,一脸的不高兴。妻子见了问岳母,妈,您怎么啦?岳母不说话。没过几天,岳母上门来告状了,你们是做了好事想让你们爸高兴,可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现在除了要伺候一位老同志,还要伺候五盆花、三只鸟。“那老同志一天到晚干吗呢?”妻子问。“看书看报看文件,看累了看花看鸟就不看我,再有就是出去练拳脚。”妻子笑了,妈您知足吧,我看爸的表现够优秀的啦,再说,练拳脚,他还有时间去和妇联主任跳舞吗?岳母听了,恍然大悟,高高兴兴回了家。
又是一个周末,早上妻子对我说,我们有段时间没去爸妈那里了,上午就去看看吧。我们进了岳父母家,见岳母戴着老花眼镜,嘴里正念念有词。
妻子问,我爸呢?上老干部局听什么报告去啦。那您在干吗?念诗。听说念诗,我和妻子都好奇地凑上去,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岳父的字:“星期六,听报告。有些事,你代劳。花浇水,鱼喂食,中午菜,我建议,西红柿,炒鸡蛋,黄豆芽,炒肉丝,维生素,蛋白质……”妻子笑道:“没想到我爸是个诗人!”“哼,什么诗人,你爸说这么写三字经,就好比吃臭豆腐,不得老年痴呆症。”
岳父这些年除了上次叫我帮他买木头外,还没让我做过其他事。可这天,竟然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家里:我求你个事,你帮我找个人。找什么人?我接到山东一个老战友的信,他要找他的一个战友,这个人我不认识,这里只有她的名字。为了完成岳父的任务,我不得不动用公安同学的关系,费了好大劲,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的下落。我将她的地址告诉岳父。
过了几天,岳父打电话说,我山东的战友突然生病来不了上海,我想代他去看看他的战友,你陪我去行不行?那是当然行的,我利用去市里开会的机会,带着岳父去登门拜访。
在徐汇区岳阳路一幢老式洋房的三层,我和岳父终于见到了岳父战友的战友,一个年龄与岳父相仿的老太太。尽管他们素不相识,可没说上几句话,便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说着苏中战役、豫东战役,还说到了“二五八团”。原来二五八团并不是一个团的番号,“二五”是要到二十五岁,“八”是参加队伍要满八年,“团”是说要担任团职干部,“二五八团”原来是指他们当时在部队里能够结婚的基本条件,呵,长知识了。
看看天色已有些晚,岳父起身告别。这时陪在旁边的老太太女儿拿出一份印刷非常精美的介绍书给我们看。介绍书上说,上海郊区一座公墓里建立了新四军陵园,陵园修得气派典雅,环境也好,凡是参加过新四军的,包括其配偶,都可入园安葬。老太太的女儿说,我已经帮我妈登记了,现在正打折呢。我赶紧问岳父,爸,您想登记吗?我搞不清为什么问这句话,或许,是因为着急回去,快些结束这场谈话?
岳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尘归尘,土归土。”
一天晚上临睡时妻子跟我说,明天是我爸的生日,我去买些菜,请他们老两口过来吃顿饭吧。第二天从早上忙乎到傍晚,菜总算弄齐了,岳父和岳母也到了。
大家入座,妻子赶紧先给老同志夹菜,鸡呀鱼呀虾呀全往老同志碗里堆,没料想老同志一边用手挡,一边大声喊,不行不行,我不能吃。妻子满脸委屈,怎么不能吃了,我做得不好吃吗?不是的不是的,老同志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你们看看,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嘛。我和妻子将纸拿过来看,这是一张市里医院的体检通知单,第一部分是谈离休干部进行健康检查的重大意义,第二部分是谈体检的注意事项:“请您体检前三天务必坚持吃素,不过,可食少量的瘦猪肉、鸡蛋。”
看到这里,我对老同志说,爸,您看这上面既然说到能吃鸡蛋,鸡自然也是能吃点,鸡不就是蛋变的嘛,再说,既然可以吃少量的瘦猪肉,那么,少量的鱼少量的虾也可以吃点吧。但是不管我跟妻子如何巧舌如簧,老同志就是两眼不看别的菜,一心只吃番茄炒鸡蛋。
吃完饭,我忽然想起来问岳父,您明天上市里医院检查怎么去?岳父好像就等着我这句话,你看看。岳母说,你不是可以问老干部局要辆车吗?岳父摇头,我不要,让车这么市里县里来回跑两次。这下我弄明白了,赶紧说,爸您跟我走,我本来明天下午市里就有个会,我让单位早点派车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接岳父,他一见了我竟像个犯错的孩子,你说怎么办啊?我到现在大便还没大出来,可通知上说要带大便的。我连忙安慰他,爸,我们不急,到了医院可以继续大。到了医院,他还是紧张得没一下拉出来,于是他几乎见一个医生就做一次检讨,好在医生们听了都安慰他,岳父这才算安定下来。
到了中午时分,该检的都检完了,岳父说,上我单位吃饭去得了。我也正等着他这句话。路上我问他,爸,你们单位一般定在哪家饭店呢?岳父说,什么饭店?我们就在食堂吃。我没有再问下去,可心里明白,时下一些单位都有个内部小食堂,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既实惠又不张扬。
来到单位,岳父一边跟碰面的人打着招呼,一边带我进了食堂,走到一排排小木箱跟前,拉开了其中的一扇门,取出两只搪瓷碗。我觉得有点奇怪了,爸,你们小食堂招待人也要自己带碗的?什么小食堂,你坐着,我排队买饭去。我被岳父越弄越糊涂了,爸,您等等,我问您,每个月您到单位来一次,都是这样吃饭的?嗯,不然怎么吃?岳父好像也被我弄糊涂了。
离休后的岳父比过去爱喝酒了,每次一大家子吃饭(这一大家子当然包括他儿子一家、大女儿一家),他总喜欢拿一瓶酒出来,有洋河拿洋河,没洋河就拿瓶别的,反正是不低于五十二度的白酒,由他将酒与儿子、大女婿及我这个小女婿平均分。岳父的酒量不大,所以二两半的酒喝到一半便开始兴奋了。兴奋了便开讲他的光荣历史,一般都是从他一九四二年十四岁时说起,十四岁那年是怎么跑到了当时就在他的老家苏北洪泽湖一带抗日的新四军队伍上去的,然后怎么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说到彭雪枫,岳父的眼睛就会发亮,嗓门也会提高若干分贝——“嘿,彭师长人高马大,骑一匹白色骏马,说有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我看得整个人都傻了,没想到彭师长还慈祥地看了我一眼呢。”
岳父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插话了,嗯,彭雪枫真的很厉害,在长征的时候就已经当师长了,您看到他骑白马,那是他组建的新四军第一支骑兵团,这是彭雪枫最引以为傲的事。也就是一九四二年您参加新四军的那一年,他的骑兵团在洪泽湖地区狠狠教训了一支日本王牌骑兵团,被人称之为淮北铁骑。
你是怎么知道的?岳父显得又惊奇又激动,从此将我视为知己。
以后他每次再讲革命故事基本上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妻子的哥哥和姐夫不感兴趣,岳父也懒得与他们互动。岳父接着重点便会转到解放战争他们新四军变成了三野,然后从苏北一路打到山东、河南、上海,然后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大炼钢铁”到“文革”随知青登上奔赴黑龙江插队落户的列车,然后是一九七八年的复出……岳父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丰富多彩。我看过一些历史书,所以他随便说到哪一段,我都对得上话,这让岳父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满意,找我喝酒聊天变成了岳父的一大爱好。
有一次喝完酒回到家,看到一封杂志社寄来的约稿函,约的是战争题材的小说。回想这些年来写小说,都是想到啥就写啥,从没刻意立个什么主题,所以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呈现出人间百态,可仔细想想这人间百态里似乎缺了一大门类,那就是与人类相伴相随的战争,我想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补上这个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