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

作者: 王婷婷

小鹏不喜欢母亲叫他Jack。她的英文口音不算很重,当有外人时,母亲的语气热情得令他尴尬。大部分时候,小鹏意识里的那个外人是他母亲现在的丈夫。但母亲从未觉察到小鹏的不自在,她沉浸在努力融入的意义和价值感中。他不敢说出他不喜欢母亲做的事,也不敢讲他想做的事,比如回国找工作和回国找女朋友,只敢想而不敢说的事太多了,久而久之,他已经不太相信自己还能做成什么事,也就认了命。他母亲任丽娟女士却不打算轻易放弃,自从他们来到加拿大,她陪着他去尝试了乐队、田径,甚至带他去体验过橄榄球,她反复说她相信他可以,相信他会变得更优秀。小鹏觉得他母亲其实并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这些所谓现代教育正面管教的口头禅,她不轻易低头、不轻易放弃,是母亲这个身份带给她力量,带着他拔出了生活的泥沼。仅凭这一点,小鹏觉得这辈子大概摆脱不了用母爱编织的网了。有时候,他想,干吗逃脱呢?听母亲的话,也没什么坏处。

“Jack,你还小,先不要确定关系,交个朋友就行了。”

小鹏不说话,任丽娟只好继续循循善诱。

“Angela不错,但你还小,不要把宝贵的时间都花在约会上,现在都提倡终身学习的,你准备准备申请个硕士读。”

Angela是维多利亚大学毕业的,人力资源专业,属于分数线最低的专业。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非热门专业尚且找不到工作,维多利亚大学毕业的人倒早早就调整好了心态,还没毕业就在北拿比商场里找到了个女装店做销售。小鹏一直叫女朋友冬冬,这个名字让他感觉温暖而舒服,他在杭州读初中时的同桌也叫冬冬,因为是大冬天生的。名字也是拟声词,叮叮咚咚是一种快乐的声响。但任丽娟有强迫症,她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后,只叫别人的英文名。有一次华人微信群线下聚会,有个阿姨说她没有英文名,就叫她李姐好了,任丽娟嘴上没说什么,一丝无人觉察的不屑和不满从她的鱼尾纹里一滑而过。小鹏从小就能读出母亲细微表情里的各种她本人或许都未觉察到的内心活动。可惜,他母亲并不知道儿子比自己都要懂她。

小鹏不想继续说了,冬冬的大学属于他母亲眼里的渣校,他是不可能改变她的观念的。何况,维多利亚大学的确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排名第三或第四的大学。Angela有点胖,五官平平,既不聪明也不伶俐,他想和母亲抗争都找不到支点。他沉默地吃着他母亲特意为他炖的匈牙利牛肉。番茄炖牛肉在上桌前加了几根百里香,任丽娟女士还说,加红酒炖的,所以这是欧洲名菜——匈牙利炖牛肉,不是番茄炖牛肉。就像Angela,在这里长大这里读书,但她的学校不行,专业不行,人也不突出,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一道番茄牛肉,成不了匈牙利炖牛肉。

当初,母亲纠正他叫错的菜名时有些生气,一字一句看着他的眼睛说的。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质疑过任何菜肴的名称了。除了菜肴的名称、英文名、咖啡,小鹏渐渐忘了刚来这里时为什么总在抵触,也不大记得都在哪些事情上别扭了。上了大学后,大概那就是所谓的融入吧,小鹏再也不说起家乡菜和中餐如何如何、杭州城如何如何这种话了。

但女朋友的问题是人生大事,不能轻易投降。

“我见过冬冬的父母了,人特别好。”小鹏极力控制着想升高的嗓音说。

“哦,真不错,她父母很nice(和善),因为我儿子是best boy(最好的男孩)。”任丽娟表情夸张地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走开了。小鹏有时候觉得母亲的西式表情动作挺酷的,有时候很反感她的做作。

“Jack,年轻人下班后和朋友约着去酒吧坐坐,要social(有地位)的。”

小鹏不喜欢听,但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他越沉默,母亲越焦虑。一着急,中英文倒换着说了又说,聒噪得他几乎要拍桌子。母亲的丈夫在看电视,他不愿意让那个人看到他们母子之间有矛盾,只好点了点头,又补充道:“知道了。”

有时候他也这样的,中英文夹杂着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词的时候。有时候,英文的那个意思用中文表达就会变味。想到这里,小鹏更觉得沮丧。如果不是必须,他不愿意说英文,仿佛说得越多,离他想回去的家乡就越远。

17岁那年,母亲终于赶在他18岁生日前办妥了亲属移民。大事落定,他母亲破天荒在一家高级酒楼里宴请了几家近亲,之后,两个人托运了6个28公斤的编织袋,从浦东机场乘坐加拿大航空公司的航班,飞了整整11个小时抵达太平洋西海岸的加拿大第二大城市温哥华的机场。他们母子俩一下都没舍得合眼,看电影看窗外,也看空乘,看周围坐满的几乎都是同胞的乘客们。

坐上母亲第二任丈夫接他们的皮卡车后座,小鹏有种穿越进某部美剧的不真实感和难以描述的失重感,还夹杂了不算太少的失落。美剧里的皮卡车都是破旧而狂野的,倒不是因为这一点。那个人有点老,体格健壮,秃顶和脸上松垮垮的皮肉以及他略微凸出的肚皮,小鹏觉得叫爷爷更合适,如果非要叫他叔叔,但愿永远没有别的人听到。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小鹏明白。车子从机场出来,驰往皮特草原市的路上,小鹏新奇的、兴奋的视线里除了大片大片的农田就是稀稀拉拉的厂房,一直到金耳朵桥才有一丝城市的味道,但也就那么一个角落有一点现代化商业。车子盘了半个桥,又驶入了两边农田里还有牛有马的小路。小鹏的一颗心要失落到地上的时候,车终于停在一栋很旧的公寓楼的地下车库里。那个男人欢快地喊:“We are home!(我们到家了!)”

小鹏在加拿大温哥华住了6年,他最不习惯的不是温哥华的冬天整日里下雨,也不是去一趟华人超市要开30分钟车。听到母亲中英文夹杂着说话像是菜里撒了很多枚花椒粒让他起鸡皮疙瘩。他母亲(她总是自称母亲,很少用妈妈这个词)大专毕业,出国前自学了一年英语,日常对话在华人圈子里算是不错的,但也仅限于日常生活。她考了几种牌照都失败了,移民第五年时,幼师资格证总算通过了。经济独立是她那一代中国女人刻进骨子里的执念,小鹏也怀疑过他母亲或许不愿被人说她带了个拖油瓶过来攀附西人老头儿才那么拼的。都什么年代了,早就没人说这种话了,除了任丽娟自己耿耿于怀。

他很想念他爸。但他从来没给人说过。小鹏他爸不主动联系他的母亲,也不怎么问他的近况。在国内时,他母亲一年给他爸发几次信息,讲几句他的情况,他母亲给他看他爸嗯嗯啊啊的回复,他明白他母亲的意思。所以,他的想念总带着罪恶感和内疚感,有时候还有些报复之后的快感。

他从小就更喜欢他爸,那个被母亲称为废物的男人喜欢带他深入城市各种角落寻找便宜的美味,带着他省了钱吃了个饱就很快乐很自豪。他不管看到什么人都不自觉地卑微起来,在自己儿子面前也不大敢拿出当爹的威严来,怕被任丽娟老师看到。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错得有理有据。父子俩单独在一起时,他从不敢批评儿子。但他的解释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巴结都来不及。他爸喜欢并擅长从偏僻的破烂巷子里找到美味又便宜的食物,他很得意自己的这项才能和头脑。任老师最恨他爸和卖菜小摊贩、骑三轮车的挤一张桌子吃大肠面或者站在路边往嘴里塞葱花饼。小鹏一直到成年才理解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是不讲道理的,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大二的暑假,他得到允许独自飞回国,和飞过来时一样,10个小时里他一秒钟都没合眼。舅舅去上海浦东机场接他,才两个小时就到了杭州市区舅舅家新买的大平层的地下车库。舅舅舅妈陪了他两天就让他自己自便,他们很客气,兴许他已经是大人了吧,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是个外国人了,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和他小时候的待遇不一样。

他母亲每天都发微信问他去了哪里,见了谁,奇怪他和那么多同学有联系。他们都没主动提起过他爸,仿佛他从来就是没有父亲及父系家族的孩子。他母亲知道的,他从小就是班里的透明人,微信里的高中群早就解散了,加了好友的七八个人里,真正还能出去一起吃个饭的只有两三个。他母亲知道他说去见同学,其实是去他爷爷奶奶家或者和他爸在一起,他知道他母亲猜得到。一个认真地撒谎,一个从不质疑。小鹏习惯了,他不喜欢思考太多,想那么多干吗呢?

有一次,他爸带着他辗转了几种交通工具去了桐庐,在路边摊上买了几个青团吃了两个炸糕,又坐了公交车到峁萍村,粗粗逛了这个古村,就到了黄昏时分。他们父子俩在一家几乎没有客人的家常菜馆里坐下,要了红烧鱼和爆炒小白虾,还点了他以前不爱吃但想念了好久的鸡头米和菜蕻,吃光了一盆米饭又要了一盆。吃得太饱太舒服,不想赶末班车回去,他和他爸第一次睡在一个床上,村里的民宿只有这一间空房。那是小鹏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天。

他爸在公共汽车公司上班,大学毕业后分配的单位,算是坐办公室的,从23岁一直做到小鹏回国这一年,正好50岁,他看起来比62岁的Henry还要老了。他爸45岁后基本上就没事做了。单位不景气,拨款越来越少,开支逐渐增加,他这样一辈子都没升过职、不会开公交车也没有任何技能的冗余办公人员被优化到办公楼里最僻静的一间屋子里,什么事都不做,也不能早退迟到,一天到晚喝茶看报聊天叹气反而迅速变老了。爷爷奶奶常年吃药,偶尔住院,他爸付不起请护工的钱,所有的年假都在医院里伺候老人。他爸什么钱都付不起,抚养费从一百元涨到二百元,然后再也不肯涨了。他母亲再婚后索性不要他的一年两千四,落得从此再不联系。

他母亲和他爸离婚15年了。前几年,他以为他爸走不出离婚的阴影才没有再婚,高中时他偷偷给他爸写了一封信,委婉地表达希望他能找到后半生的伴侣、他会祝福他们之类的高中生特有的煽情又纯情的话。他爸没回信,临出国前他们一起去吃面——他只能请得起面——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以后不会找了,就这样吧,你爷爷奶奶跟前需要人。”直到他上了大学,突然有一天开了窍,明白他爸这辈子估计不可能再婚了。

离婚后,他爸搬回了他爷爷奶奶60平方米的小两居。那是一个没有客厅的老房子,门厅就是餐厅,进门必须开灯,左手餐桌右手鞋柜,狭小的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不太高大也不太胖的人通过。小鹏的记忆里,那个房子不大,但并不小。第一次回国时,他进爷爷家里时需要弓着背,生怕挺直了背,脑袋会把那个昏黄的吸顶灯撞坏。他现在家里的早餐桌都要比他爸家——如果那也算是他爸的家的话——唯一的餐桌大。他终于相信他母亲说的话:怎么可能有人看得上他?也就是妈妈年轻时太傻了。

他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是他母亲这一生中犯得最大的错误的结果。但他母亲不是个认命的人,这是他最不像母亲的地方,也是他最佩服母亲的品质,他最怕母亲的也是这一点。一个小学老师,中年女人,离婚带一个男孩儿,不漂亮,也没多少钱,刚离婚时亲友们担心她一个人养不活孩子,这是明面上的理由,其实是亲友们觉得一个女人无论如何都要有一个丈夫。他们介绍了很多男人,离异的,从未娶过妻的,甚至有一个乡镇老板(只是有一个杂货铺)带三个女儿的,他母亲一个都看不上。后来,亲友们越来越不耐烦,纷纷放弃给他母亲介绍对象。他15岁时,任丽娟老师自己上国外的交友网站,一边查字典一边网恋,挑挑拣拣找了Henry。亲友们先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他们相信了,担心是个外国流浪汉,得知对方在市政府工作,又很佩服任老师。有人担心任丽娟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英文,夫妻俩缺乏精神交流,任老师冷笑道:“你们两口子都聊什么了?”

从繁华富裕的杭州嫁到加拿大,任丽娟从幸福到失望再到接受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历程不算太长。任丽娟曾经以为,温哥华是个富人云集的地方,能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即使住老破小也是有钱人,就像北上广深。Henry税后收入5万元,无论在加拿大哪个地方都不算富。Henry的老破小公寓最后只卖了20万元,还没有杭州的老破小值钱。房子太旧了,家里随时准备着可以让人进门看房,足足折腾了快一年才卖掉。后来,他母亲自嘲道,温哥华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真正的温哥华只有downtown(市中心)那边很小的一块地方,匹特草原市只能算是大温哥华地区的边远小城。

小学老师的严谨和严厉,Henry很快就领教了。也许他被第一段婚姻教育得足够耐心,也许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有点治愈,或许如母亲所说,他到底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能保证他们母子俩的温饱。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