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马克龙，继续豪赌

“深红色的、浅红色的、粉红色的、黄色的，还有一点点绿色。”

英国Channel 4电视台如此形容新一届法国国会选举中赢得最多席位的阵营。在法国的政治语境里，红色往往代表左翼。从深红到粉红，也就意味着从激进到温和，再到绿色，也就是绿党。由五个大政党和若干个小左翼政党组成的“新人民阵线”，在新一届议会中初步统计能拿到182个席位，排名第一。法国总统马克龙领导的“复兴党”拿到了163个席位，比2022年的选举少77席，跌到排名第二。

这次选举的最终结果，可以说是个意外。根据民调，外界普遍认为，由勒庞领导的民粹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将要赢得最多席位，但最终只拿到了150个席位，位居第三。在总议席为577的法国国会议会，一个政党或者联盟需要289个席位，才算是获得了绝对多数。在眼下，没有任何一个政党的议席达到这个数字。

马克龙在选前许诺，自己全程不介入国会选举，自己所属的党派“复兴党”的竞选日常活动由总理阿塔尔负责。如果说，这次选举要达到“拦下民粹右翼”这个效果，那肯定是成功的。然而，阿塔尔却不是那个可以邀功的胜利者。半路杀出的“新人民阵线”，成为了这次选举的勉强赢家。

“没有人赢了。”马克龙在一封公开信中，这样定义这次选举。

“没有人赢了。”马克龙在一封公开信中，这样定义这次选举。马克龙的表态，被左翼阵营批评是无视选举结果，并且呼吁马克龙任命新的总理，进行政府改组。马克龙在担任总统前曾经是社会党成员，在奥朗德总统任内担任经济部长。这次包括社会党在内的左翼“新人民阵线”获胜，就连奥朗德这个前老板，也顺势当上国会议员，可以说是马克龙的“老东家”有了卷土重来的迹象。

跟“老东家”阵营是竞争还是合作，也许会成为马克龙在剩余任期内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止步于第一轮投票

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中，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赢得了31.37%的选票，可谓来势汹汹。欧洲议会选举在法理上貌似跟法国内政没有联系，但也是民意的反映。可以说，欧洲议会的选举结果，对于马克龙来说是一次重大的羞辱。

欧洲议会选举失利后，马克龙突然解散国会，事前连他的众多亲信—包括总理阿塔尔在内的多名阁员也不知晓。马克龙此举，可以说是一场豪赌：他的筹码是，法国选民们在欧洲议会选举中可以羞辱自己，但是在关系到自身利益的国内选举时，不会轻易把票投给极端政党。

然而自此之后，极右“国民联盟”的民调支持率却一直力压“复兴党”。来到6月30日的国会选举第一轮投票，“国民联盟”得票率高达33.3%，位居第一，“复兴党”只有20.9%，排名第三，落在了排第二的“新人民阵线”之后。

但“国民联盟”的胜利也就止步于此。一个星期后的第二轮投票，“国民联盟”的得票率急剧下跌，从第一滑落到第三。在某种程度上，马克龙的“赌博”是成功的，毕竟这次选举真的阻止了极右翼政党以高民意度横扫国会的姿态。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勒庞估计跟法国中央权力无缘。

但击退极右翼政党的力量，却并非“复兴党”，而是临时拼凑的左翼力量“新人民阵线”。这个“新人民阵线”，灵感来源于上世纪30年代法国第三共和国时期的“人民阵线”。对于左翼选民来说，“人民阵线”这个老牌子，不仅仅是当年法国社会反法西斯运动的回响，也标志着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个“美好的年代”（la Belle Epoche）产生的社会进步成果：在当时的“人民阵线”领导下，法国工人获得了两周带薪假期、一周40小时工作制、工会对资方享有集体谈判权、工会可以自由组织等被统称为“马提翁协议”的一揽子权利。

在“新人民阵线”宣布赢得最大议席后，巴黎街头爆发大规模游行示威，庆祝进步力量成功击退了他们口中再次抬头的“法西斯势力”，左翼支持者们或多或少对90年前那个旧的“人民阵线”有所期待，盼着回归。

跟当年由法国共产党主导的“人民阵线”不同，如今新的左翼联盟主导者变成了由梅朗雄领导的民粹左翼政党“不屈法国”党。在早年，梅朗雄跟马克龙同属法国社会党，辈分和资历也比马克龙高得多。这位“老前辈”比马克龙更早有了自己的政党，如今他挟着民意，对当年的晚辈毫不客气地在街头集会上公开喊话：“总统要么辞职，要么就任命我当新一任总理！”

面对左翼的逼宫，马克龙不得不接受今年1月份才任命的35岁总理阿塔尔辞职。根据当下第五共和国的宪法，主要主持内政、在行政系统排名仅次于总统之后的共和国总理，由总统根据国会的意向任命。按道理来说，“复兴党”在国会失去多数席位支持，阿塔尔的地位确实岌岌可危。

作为左翼阵营力量最强的代表，梅朗雄认为自己有十足的资格问鼎“阁揆”。然而，联盟内跟他有恩怨的对手，又何其之多。其中2008年决定把社会党带向中间路线的主席罗亚尔也是其中之一。正是罗亚尔的中间路线让梅朗雄觉得自己跟这个老牌左翼温和政党“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罗亚尔的恋人—奥朗德，再次回来了。

前老板虎视眈眈

对马克龙来说，新选出的法国国会卧虎藏龙而且极难对付。除了最大对手勒庞之外，国会大厦里还坐着自己的前任老板—前总统奥朗德。在7月7日的第二轮选举中，放下前总统包袱的奥朗德，以社会党国会议员身份重新站在政治前线。如果不是马克龙突然宣布进行国会选举，奥朗德也不会突然找到一个重新回归政治前线的偶然机会。

“马克龙主义已经完蛋了。”奥朗德这样对《费加罗报》说。尽管否认自己心中依然记恨马克龙，但奥朗德在选举过程中表态使用的言语，却总是流露出种种酸味。

时光倒回8年前，年纪不过40岁的马克龙，还只是奥朗德政府下的一名经济部长。论资历和党内人脉，年轻的马克龙几乎排不上号。当时由于经济长期低迷和徘徊在10%左右的失业率，奥朗德在2016年的总统选举中几乎毫无连任希望。在这个戴着眼镜说话无精打采的总统领导下，社会党仿佛快要倒下的大树，树上的猢狲们自然是四散逃逸。

逃离社会党，并且带走一大批精英的马克龙，另立山头，组建自己的亲兵“前进！法兰西”政党，最终取代自己的老板，入住爱丽舍宫，还完成了前老板不能完成的任务—成功连任。时间到了马克龙总统生涯的倒数阶段，各方势力都试图通过羞辱马克龙，来积累政治资源，休养生息8年的奥朗德，又重新嗅到了重回政坛的机会。

对马克龙来说，新选出的法国国会卧虎藏龙而且极难对付。

跟梅朗雄一样，前老板奥朗德也开腔呼吁，自己才是最适合当马克龙任下总理的人选。

虽然梅朗雄领导的“不屈的法兰西”在“新人民阵线”中占了大头，但这个临时拼凑的左翼联盟人多口杂，单是代表的颜色就有五种，因此需要有一个更加有资历而且可以善于妥协的人出面，才能保持左翼联盟不被冲垮。梅朗雄老是口没遮拦得罪人，讨厌他的人大有人在，可以说，单凭他的实力，难以继续维持左翼阵营的团结。整个“新人民阵线”的议席还差100个席位，才构成足够的绝对多数，新总理必须是一个能被阵营以外接受的人选。在奥朗德阵营看来，有前总统的身份加持，奥朗德才是整合各方温和力量担任“阁揆”的最佳人选。

死敌，还是双生花？

在过去几乎10年里，马克龙和勒庞的多次较量，成为了法国政坛的日常。俩人背后象征的中间温和和民粹右翼的对峙格局，取代了过去传统的左右翼旗鼓相当的局面，法国的政治面貌，在马克龙和勒庞崛起后，经历了彻底的洗牌。

法国政治记者Charles Sapin认为，马克龙和勒庞的对峙格局，表面上是死敌，实际上却是相互依存的“双生花”。在他的著作《马克龙-勒庞：两个破坏者的探戈》中，Sapin认为摧毁了两个传统温和左右翼政党的元凶并不是其他人，而是马克龙本人。

当年在组建“前进！法兰西”政党的过程中，马克龙不但吸走了老东家社会党的大量精英人才，也从传统的右翼政党“共和党”身上吸走了不少人脉和资源。

马克龙崛起的代价，就是传统温和力量的消亡，也只有两个左右翼传统政党的衰败，中间派选民手上的选票除了马克龙之外无处可投，才能反衬出马克龙“温和派共主”的地位。也只有在面对对手是勒庞这样的民粹右翼政党时，马克龙才能凸显出自己力挽狂澜的“最后救星”形象。

在突然举行的国会选举中，马克龙继续操作“阻拦民粹势力”的议题，实际上试图延续这种策略，只是已经演变为年轻一代的对决：马克龙潜在接班人阿塔尔vs勒庞的接班人巴尔代拉。在眼下，勒庞和巴尔代拉的势力，可以说是被暂且拦了下来，可是这功劳却轮不到阿塔尔头上，而是变成了“新人民阵线”的胜利。

在这个层面上看，没能把“马克龙vs勒庞”的格局推进到“阿塔尔vs巴尔代拉”的格局，马克龙的豪赌也是失败的。毕竟，半路杀出的“新人民阵线”打乱了马克龙的阵脚。

面对国会左翼力量的争相逼宫，即将辞职的阿塔尔呼应着马克龙的公开信，认为当下的法国朝野应该“以最大的共识”共存下去，避免左右翼极端势力坐大。尽管所属的政党失利，阿塔尔的个人支持率依然维持在40%，而这也是马克龙支持阿塔尔撑下去的筹码。毕竟，左翼联盟鱼龙混杂，众口难调，走向溃散，也是个大概率的事情。

继续操作把自己“温和派共主”的光环传给阿塔尔，最终塑造“阿塔尔vs巴尔代拉”的对峙格局，才是马克龙长远部署的工程。

责任编辑何承波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