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默：小镇做题家的突围

7月5日，伦敦小雨。当基尔·斯塔默从白金汉宫返回唐宁街10号时，雨正好停了。一小时前，他刚刚接受英国国王查尔斯三世邀请，受命出任英国新任首相并组织内阁。就在一个半月前的同一地点，英国保守党领袖、首相里希·苏纳克宣布，他将提前进行大选。那时，小雨淅沥，雨滴落在这位英国首个亚裔首相肩上。

就在刚刚结束的那场大选中，保守党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惨败，在全英650个选区中，工党赢得412个席位，保守党仅获得121个席位。这是保守党自1834年成立以来最耻辱的纪录，上一次惨败还要追溯到1906年，在那次议会选举中，该党仅获156个席位。

在野14年的工党，如今迎来一场大胜，成功翻盘，工党领袖斯塔默也就此成为英国新任首相。在就职演说中，新首相宣称，他的首要任务是让政治回归公共服务的本源。他坦言，自己深知国民的付出与政府承诺之间存在鸿沟，这让国民对政府失去信任，而其施政的首要任务，是弥合这道伤痕，“这只能靠行动，而非语言”。

小镇做题家

基尔·斯塔默，1962年9月2日出生于伦敦郊外的南沃里克区，普通工人阶级出身。父亲罗德里·斯塔默是一名工具制造商，母亲约瑟芬是一名护士。夫妻俩都是铁杆的工党支持者，据说基尔的名字就是根据工党首任议会领袖基尔·哈迪命名。

在斯塔默幼年时，母亲罹患了罕见的斯蒂尔斯症，这种风湿性疾病会破坏患者的关节，导致高烧不退、关节疼痛，最终无法说话和行走。面对这种“不死的绝症”，斯塔默回忆：“妈妈每天都生活在病痛折磨中，但她从不呻吟。每当我问她怎么样时，她总是笑着说，‘没事儿，你过得怎样？’”

在近40年英国首相中，斯塔默除了勉强攀上牛津高枝外（非本科教育），学业背景也只比保险职员出身的约翰·梅杰好一点。

事实上，除了母亲生病外，斯塔默在萨里郡奥科斯特德小镇过着悠闲生活，小时候家庭经济状况并不宽裕。上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带来的通货膨胀，让工人阶级的斯塔默一家对债务感到恐惧，他的父母甚至害怕电话费账单。

尽管家境平平，但斯塔默幸运地考进雷盖特文法学校，该校在其入读时还是公立学校，随后转型为私立精英学校，以艺术教育见长。在此环境熏陶下，斯塔默变得多才多艺，擅长演奏长笛、钢琴、竖笛和小提琴，曾多次参加音乐与戏剧学院的表演。

除了艺术特色外，该校同学中冠盖云集，政治色彩自然偏向代表社会中上阶层的保守党。同班同学安德鲁·库珀后来成为保守党贵族，安德鲁·沙利文后来成为支持保守党的记者，这让具有鲜明工党底色的斯塔默感觉格格不入。他后来回忆，自己和沙利文“为一切事情争吵不休……政治、宗教、文化，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16岁时，斯塔默成为工党青年社会主义者团体的成员。他积极参与团队活动，就连在法国度假时也不忘在沙滩兜售冰淇淋为其募集资金。由于没有营业执照，冰淇淋被当地警方没收，幸而本人只是被训诫几句，不然这又将为千年英法恩仇史增加一笔新账。

高中毕业后，斯塔默这位小镇做题家顺利考入了利兹大学法学院，成为家中第一个大学生。利兹是英格兰的工业城市，算得上是工党的“老根据地”，斯塔默在大学期间成为工党俱乐部成员。1985年，斯塔默以一等荣誉毕业，随即考入牛津大学圣艾德蒙学院，攻读民法学硕士学位，一年后毕业。

作为家庭中首个大学生，斯塔默的学业背景算得上出色，但放在英国首相这个序列中，却显得过于平民了。他最近的五位前任中，苏纳克毕业于著名的温切斯特公学，本科就读于牛津大学林肯学院，特拉斯毕业于牛津大学默顿学院，约翰逊毕业于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特蕾莎·梅毕业于牛津大学圣休学院，戴维·卡梅伦毕业于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布雷齐诺斯学院。在近40年英国首相中，斯塔默除了勉强攀上牛津高枝外（非本科教育），学业背景也只比保险职员出身的约翰·梅杰好一点。

从公益律师到首席检察官

真正让斯塔默积累社会声望，并最终走上政坛道路的，是其长达26年的司法生涯。

1987年，斯塔默成为中殿律师学院的一名见习律师。三年间，斯塔默在这里完成了从法学院学生到律师的转变。1990年，他成为道蒂街律师事务所的一名执业律师，这家律师事务所以刑法、公法、移民、就业等案件见长，斯塔默选择了从事公益案件。从当时英国律师发展路径看，这种选择显然不是基于经济原因，从事民法、商法、公司并购类的官司往往会给律师带来更丰厚的收益，而从事公益类案件的委托代理却能让律师暴得大名。事实上，斯塔默也的确凭借两起颇受争议的案件声名鹊起。

第一起是轰动一时的李·克莱格案。李·克莱格是一名英国陆军士兵，他被指控在1990年9月30日在北爱尔兰西贝尔法斯特涉嫌枪杀一名17岁的偷车贼。作为克莱格的辩护律师，斯塔默成功地说服法庭克莱格的行为存在主观谋杀的故意，最终，克莱格被无罪释放。第二起案件发生于1997年，麦当劳公司对环保活动家海伦·斯蒂尔和大卫·莫里斯提起诽谤指控。在这起案件中，斯塔默不仅为二人提供了无偿法律援助，并且在后续向欧洲人权法院上诉中担任上诉律师。

这两起案件不仅让斯塔默在司法界崭露头角，也让他成为众人皆知的公众人物。2002年4月9日，39岁的斯塔默被任命为皇家御用律师，这让他可以穿上特制的丝绸长袍坐进法庭内庭。这个头衔让斯塔默本人哭笑不得，他曾感慨：“当被任命为御用律师时，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本人一度有废除君主制的念头。”成为御用律师意味着在律师领域已站上了金字塔尖，斯塔默很快将职业发展从律师向司法行政领域转变。他先是担任了北爱尔兰警察委员会的人权顾问，这段经历让他意识到：律师改变的是个体的命运，要改变整个社会的命运还是要从政。“我逐步体会到如何通过参与内部事务来赢得人们信任，从而实现改变。”

2008年7月，斯塔默被任命为皇家检察署署长，开始大刀阔斧地推动内部改革。他一方面推动“无纸化听证会”提升办公效率。同时大幅削减预算，在其当政期间，皇家检察署的预算被砍去1/4。另一方面，他处理了包括斯蒂芬·劳伦斯谋杀案在内的诸多大案。2010年2月，斯塔默执掌的皇家检察署起诉了三名工党议员和一名保守党贵族，理由是四人涉嫌“做假账”。在2011年英格兰骚乱期间，他采用快速起诉的形式，雷厉风行提升司法处置效率，有效地控制了局势。2012年2月，他还以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起诉英国能源和气候变化大臣克里斯·休恩，使其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因刑事诉讼而辞职的内阁大臣。

在其26年司法生涯中，斯塔默成功地应对了多起家喻户晓的大案。这些案件帮助斯塔默成功地树立了不畏权贵、敢于硬扛的形象，也让他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2011年至2014年间，斯塔默先后获得母校利兹大学、埃塞克斯大学、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等多所高校的荣誉法学博士学位。2014年，他被授予巴斯勋章，获得爵士头衔。

“当被任命为御用律师时，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本人一度有废除君主制的念头。”

“变色龙”

从2014年开始，斯塔默决定完全投身政治，将过去在司法领域中积攒的声誉与人气转换到政治赛道，而其终极目标就是成为英国首相。这一过程中无疑存在两方面挑战：一方面，如何在工党内部脱颖而出，成为党内领袖？另一方面，如何率领工党在选举中击败保守党，成为英国首相？

斯塔默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2014年12月，选择辞去皇家检察署署长后不久，他就顺利当选霍尔本和圣潘克勒斯选区的议会候选人，这个选区是工党的传统票仓，在英国议会选举中被称为“安全席位”，即基本不受候选人变化，选民都会将选票投给工党。由此，斯塔默可以将精力投入行政事务，而不必将精力耗费在民沟通上。

在稳住自己的后院后，斯塔默开始角逐党内权力。当时的工党领袖是杰里米·科尔宾，这位前党魁出生于1949年，在政治思想上坚持左翼观点，这与坚持实用主义观念的斯塔默形成了激烈碰撞。

2016年6月，当时作为科尔宾影子内阁移民事务大臣的斯塔默与诸多同僚集体辞职，以抗议科尔宾在脱欧、移民等政策上固执己见。他在辞职信中写道：“如果现在不更换（工党）领导人，我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反对（保守党的）力量。”但在2016年9月，当科尔宾赢得工党党内选举成为新一任领袖后，身段柔软的斯塔默旋即回到科尔宾身边，成为影子内阁脱欧事务大臣。在脱欧问题上也足见斯塔默的柔韧，他最初的观点是强烈反对英国脱欧，但在英国公投脱欧后，他开始软化态度，转而支持对脱欧议题进行“二次公投”。

在与党魁科尔宾的关系中，斯塔默的态度堪称“变色龙”。

在2019年，他在电视节目中公开表态：“杰里米·科尔宾会成为一位伟大的首相。”几个月后，他告诉说，自己“100％支持科尔宾”，并将与其合作赢得大选。但当科尔宾在2019年大选失利并流露出隐退之意后，斯塔默开始与科尔宾“切割”。2020年1月4日，斯塔默宣布将参加工党领导人选举，并于3个月后赢得了这一职务。

斯塔默的好运还没有结束。当他在工党内部逐步攀上顶峰，保守党却开始了断崖式下坠。从2010年至2024年期间，保守党贡献了5位英国首相，但都各有硬伤在身。2015年，原本力主留欧的时任首相卡梅伦为了拉选票，承诺只要当选，就发起脱欧公投。卡梅伦当选仅一年，英国人就做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结果—脱离欧洲，至此他只得辞职，将烂摊子甩给了继任者特蕾莎·梅。“梅姨”用了3年仍没搞定脱欧协议，无奈只得潸然下台。

伦敦市长出身的鲍里斯·约翰逊擅长玩花活，骑自行车、跳降落伞、开铲车破墙等，都不在话下，他创造性地用“无协议脱欧”方式，破解了前任三年都解不开的难题。但在接下来的疫情期间，此君一方面禁止国民两人以上的聚集，另一方面却在首相官邸大开派对，上演了英国版的“只许州官放火”。

继任者特拉斯人小胆大，她制定的“迷你预算”计划过于前卫，直接引发了国内金融动荡。她在位仅44天（与生菜保鲜期相当）就被迫辞职，其政治遗产除了“生菜首相”的昵称外，也就是“送走伊丽莎白女王”这一项存世。伴随而来的苏纳克，是英国历史上首位亚裔首相，尽管其对提升英国财富的能力着实有限，但自己和夫人的资产，却在荣登首相后猛增1.2亿镑。

在对手断崖式下坠中，“全靠同行衬托”的工党成为最大赢家。作为在野党党魁，斯塔默的竞选口号是“change”（改变），这很好地顺应了英国民众变革的期望。

在过去12个月，工党的支持率在45%左右，两倍于执政14年的保守党。这个红利将随着工党上台而消失，斯塔默将面对一堆棘手的问题：如何降低居高不下的通货膨胀？如何完成其竞选时提出的经济绿色转型？如何减少英国非法移民数量？如何应对乌克兰危机对欧洲带来的负面影响？如何提升国家健康服务系统（NHS）的服务效率，让广大英国百姓能减少看病排队时间？

这些问题，都要留待这位工人阶级出身的工党领袖来一一解答。

责任编辑何任远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