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界之城

作者: 岑燮钧

“你好,能不能帮我拍一张照片?”在瓜州的无界之城前,一个女人把手机伸向我,露出期盼而自信的眼神。她的脸蒙着白纱,让我想起西域女人,那些当年在长安跳胡旋舞的歌女。她没有披红丝巾,因为她的裙子就是红色的,上身是一袭白衣,这种对比强烈的色彩就像是一个舞蹈生——因为我是舞蹈生出身。

“当然可以。”我接过了她的手机。

无界之城的确是一个天才的创意。在这么一个沙丘起伏寸草不生天老地荒的地方,用无数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一座天宫的模型——一个主殿、四角配上四个副殿,仿佛就是海市蜃楼。它不是实体的,应该是用白色的钢管组合起来的,远看是透明的,就像是冥宫——这太恐怖了——那就说是天宫吧。我是南方人,对于西北的天空也抱有好奇。与我们南方的潮湿阴沉不一样,这里的天是一览无余没有杂质瓦蓝瓦蓝的,阳光是透亮的,亮到仿佛原子弹爆炸一样。偶尔飘过几朵白云,更增添了无界之城的天界感。加上她红色的裙子,就像是大片的女主就要登场一样。

我横屏竖屏地尝试着,连着按了好几下。真的很美。“要不,你把纱巾放下来,否则,没有脸,你与别人有什么区别。”我这样提议道。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揭开了面纱,仿佛帷幕拉开露出舞台的阵容。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像我们南方的女人那样柔和,说不上漂亮,当然也不难看,鼻子挺挺的,颧骨有点高,嘴唇很红,跟她的裙子一样红,显然不是本色。眼睛里有一种与世俗不一样的傲气和不管不顾,却又给人以知性和冷静。我这么看着的一瞬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怎么这么面熟?

我不由得摘下了墨镜,她对我似乎也多看了几眼。当我们经过一番确认,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之后我们不得不相信缘分这个词。若不是这里连着雕了几个塑像,特别是造了这个无界之城,旅游团都会到这里来打卡一下,谁会相信在千里之遥的荒漠里,我们还能重新遇到?因为很多时候,分手即是永别,尤其是大学的校友,能够交集已经是一种奢侈,哪敢指望十年之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会以这种方式重新遇到对方,这样的概率太低了。当年她加入我们舞蹈社的时候,离我毕业只剩半年了,她低我两届,其貌不扬,我对她也只是若即若离。她显然是有舞蹈基础的,但是对我们这种专业出身的人来说,这点基础只是小儿科而已。在伦巴、恰恰、桑巴时,我们也有过合作,她的那种冷静里的疯狂,也曾让我眼前一亮。后来,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似乎她的攻势更大一点,我反而有点半推半就。但是,我们没有上床,只是拥抱、接吻、抚摸而已。之后,我就毕业了。离开的时候,我说,你不要来送,我们就此别过。大学,不是用来追求结果的,而是用来相遇的。

也许,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除了最初几个月我们还有过联系之外,很快就再无音信。当时,我正忙于找工作,已经无心儿女情长。何况,经过大学里的几段感情,我已不再是一个刚进校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童子小哥;而离开的时候,更像是一个情场老手,多多少少有了三不主义的嫌疑: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这在我们艺术生看来,似乎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在寝室里互相吹嘘,到后来只有行动了。只做不说真小人,只说不做伪君子。我们寝室有一个哥们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追求纯洁无瑕的爱情,马上被我们鄙视了。当然,我们也不是胡搞——这事怎么说呢,就看你的标准放在哪里了。就像这个无界之城,是在冥界还是在天界,谁知道呢。

她是一个人报了旅游团来的。这是一个散团,人生地不熟,天南又地北。她因为在读博士,与导师有点纠葛,一时毕不了业,想来散散心。“你都读到博士了?”我立马对她肃然起敬。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县城的青少年宫的舞蹈老师,而她在北京的一个大学教社会学,同时在职读博,研究两性关系。至于更多的人生经历,我们还来不及细说。但是我们约定,在敦煌见面。因为两个旅游团都会在敦煌宿夜。我们加了微信之后,很快就分手了。因为这几个景点都只是打卡而已,加起来也就停一小时左右,看过即走。上了旅游车,我问她住宿的酒店,我也找出旅行社发给我的行程表,查到了酒店的名字,在高德地图上一查,都在敦煌市区,两个酒店也就相隔一公里左右,几乎连打车都没必要。敦煌,飞天,艺术之都,长安道上的一个热闹的城市,当年有多少人在这里喝酒、作诗、画画、打架、贩卖丝绸和珠宝……这个地方,对我们艺术生、文科生来讲,就仿佛是后来的巴黎。小民去不了巴黎,那就在敦煌来一场艳遇吧。我的思绪如翻滚的沸汤,无数念头交并齐发,就像滚上来的水泡,一个接着一个。我们有十年的空档期,在这十年中,不知她经历了什么。

我们在敦煌分手后,又各自跟上了自己的旅游团。我说,我会到北京来看你。她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苗条,一点都没有松弛,小腹还是那样平坦,不像我,尽管一直在节食,但是已经没有腹肌了。如果不是因为职业的需要,也许已经是一个油腻男了,尽管有了油腻男的嫌疑,但我已经意识到了。有意识和无意识,这是一个分水岭。就像十年空档之后,我又意识到了,我们还是可以继续深入下去的。她单身,我离婚。我们都不必背负道德的束缚。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反问我为什么要离婚。这真是绝妙的对子。我说你研究两性关系,是不是要一一亲自实践一番呢?她暧昧地一笑,不置可否。我总觉得,学历越高,阅历越多,越对人生的伪饰不以为然,或者说,会从各种束缚中解脱出来,还原人性的真相,乃至两性的本质。这是我如今的感悟。在当时,我匆匆找工作,匆匆结婚,匆匆生儿子,走的都是庸人的路,当然也是常人的路。因为有了儿子,我与前妻无法成为陌路人。否则,凭我的本性,早就恩断义绝——离婚了别来找我!而现在是,儿子在她手上,我不得不一次次去找她,而她又一次次设置障碍。不得不说,她是真心抢夺儿子的,她的家族也需要这样一个男孩。而我,作为一个单身家庭的孩子,没有更多的资源,虽然也想要儿子的监护权,最后却只剩下一周看望一次的权利。这是两代人的悲哀。好在有人安慰我,前妻已是高龄产妇,再生儿子有困难;而我,什么时候都能再生个儿子。但是,这对儿子来讲,是不公平的。我虽然也争夺了,但更像是半推半就,就像我的为人一样。但是,这是法院判的,我又能怎样呢?

有一次,我在商场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小她十岁的小丈夫和我的儿子,他们手拉着手,儿子居中,大人左右,亲亲热热,欢欢喜喜地闲逛着,买吃买喝。那一刻,我没有勇气走上前去,认领儿子。看到儿子高高兴兴的,没有被后爸嫌弃,我既感幸运又感惭愧,躲在角落,眼睛出血,却又无可奈何。前妻与后夫是姐弟恋,似乎现在社会流行这样。后夫比我高大、健壮,充满阳刚之气——他是健身教练。事情出岔也是从健身开始的。妻子产后,有点发胖。她是个爱美的女人,家庭生活优渥,有点小任性。当初找我,按她的话说,是贪我美色——这是一个男色的时代。我是跳舞的,在她眼里,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而我,因为在大学经历了太多感情上的事,到了谈婚论嫁,就没有多少的激情了。我似乎仍然秉承了大学的三不主义,稀里糊涂地走上了婚姻的道路。我的家境不如她,她在我这里有优越感。她化个妆要一小时,我在下面等她,她就是不下来。减肥我是支持的,但你不能说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若是跟着女教练跳个操什么的,我会反对吗?问题是,她找的是男教练,而且都是长相帅气的年轻小伙子——这对她、对我来说,怎么顶得住?我有一次去接她,亲见男教练双手插在她腋下,甚至穿过腋下,按住她的前胸辅助她做深蹲——要知道,这个位置是我的专利!我很生气,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她要练翘臀。起初,她对我的吃醋还咯咯笑,以为我只是开玩笑。当知道我是玩真的之后,她也很生气。于是,矛盾开始产生,吵架的架子开始搭起来。她反击我教跳舞时,还与女人搂肩搭背,眉来眼去呢——我们青少年宫有成人班——我无言以对。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甚至改跳了舞种,开始教少儿街舞。我们少年宫的主任听了我的理由之后,笑眯眯地说,你老婆还是挺爱你的嘛。我只有苦笑,因为我的改变并没有得到她的呼应,她依然故我。她换过好几家健身房,但是没有一次找的是女教练。荷尔蒙的气息让她欲罢不能,巨胸和翘臀成了她的追求。我们开始冷战,互不理睬。从后来的结果来推断,她在健身房干的好事,并非是空穴来风。不要以为只有女人的第六感很敏锐,男人也一样,尤其在戴绿帽子的问题上。

这样的事情是不能对人说的。在敦煌,我们都已是自由人。那一晚,我们相约去看了《乐动敦煌》洞窟式沉浸体验剧。我们手携手,旁若无人——即便有人又怎地!我们指指点点,看着一个个优美的飞天造型。在面对一尊金刚时,我怀疑那只是塑像而已,因为他面目狰狞,浑身肌肉,她忍不住想去按一按时,突然那金刚活了,张牙舞爪,跳将出来,在灯光下,像变脸一样,做着各种敦煌式的姿势。这可把她吓得不轻,她惊叫着,转身扑入我的怀中,似乎就要被金刚掳去。其实,金刚身上穿的是肌肉衣,他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后来在观剧时,因为我就坐在她身边,当金刚们跳到台下,与观众互动时,她虽然依然尖叫着,但那已经是一种兴奋了。我们一起看着飞天从剧场上方从天而降,她拉着我的手指看着另一边,那里仙女正翩翩起舞;我转身发现背后有剧中人从观众席上走下来,赶紧与她一起拍照。她说那个穿白衣的男主很像我,问我能不能跳这样的舞。回去的路上,我们探讨着飞天的各种手姿。把她送到宾馆门口,她说你不进去坐坐。既然她这样说了,我就随喜随喜。当她拿出房卡打开房门时,我已经做好了在这里留宿的准备。我问她是否还有别人,她说她不习惯跟陌生人住一个房间,开的是单人间。我们就东拉西扯起来。她说在我毕业之后,她考了研究生,一直在读书,工作了也在读书。至于她与导师的关系,我戏谑她一定是导师想揩她的油。哪里啊,她撇了撇嘴,说她导师是个不解风情、油盐不进、很古板的人。她的论文,一个是引用文献过多,田野调查不够,第二个是最后几章导师不认可。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忽然甩了甩长发,说不说了,学术都是一些无聊的事,还是生命最鲜活。而我欲迎还拒地说,天晚了,我回宾馆了。她笑得前俯后仰,说那不是你的作风,既然我都邀请你了,你是嫌我老了么。这样说着的时候,我也笑了,我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她笑过之后,从坤包里拿出一包烟,扔给我一支,自己先点了一支,然后我像接吻一样,从她的烟上接过火。我们坐在床头,一起喷出各自缭绕的烟圈,最后氤氲在一起……

我去北京,一则是为了去找她,二则也是为了躲开现实的烦恼。我自然爱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长得很可爱。他的身上,流淌着我的基因,而我前妻也是漂亮的——即使离婚了,我也认可她的长相——他怎么会不帅不酷呢?他一到我身边,爸爸长爸爸短,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当时,前妻把教儿子跳街舞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样,她就不用拘泥于时间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接。有一回,都结束一个小时了,前妻还没有来接,儿子说,妈妈一定在做美甲了,她经常忘记我,爱美胜过了爱儿子——这是臭美!那天来接的时候,是她到我办公室里来的,我送了出去,仿佛我们仍然是一家子。虽然我们没有并排走,但儿子一会搀住我的手,一会拉住前妻的手,蹦蹦跳跳的,很开心。我没有想到的是,楼下等着健身教练。他开着一辆跑车,睥睨着我们,然后低下头,装作看自己的手机。前妻没有坐到副驾驶位,而是与儿子坐到了后排。他们一溜烟似的开走了,跑车发出炸街的抗议,我能感知到健身教练的不爽。果然,一天晚上少儿班街舞结束之后,我来到地下停车场,看到了那辆跑车。这一次是前妻准时接走了儿子,我刚才换了衣服,又喝了瓶饮料,与同事插科打诨了一会,晚了半小时下来。我以为他们没有互相说清楚,他也是来接我儿子的,就毫无警惕地走过去。他穿着无袖的T恤,胸口高高隆起,露出他肌肉发达的“麒麟臂”。他走下跑车,挡在我面前,就像是一堵墙。他说,阿洁现在是我的女人,你们既然离婚了,就该断得干干净净,别借着接送儿子玩暧昧——我不吃这一套,要么把儿子还给你,要么你别来接儿子!我说,看望儿子是法律赋予我的权利,你没有权力干涉!他说,好吧,到时别怪我不客气!然后狠狠看了我一眼,转身上了跑车,把地下车库都炸了似的迅速开了出去……

我去北京时,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我儿子了,儿子也不再来我的街舞班。我给前妻打电话,发微信,她都不回我,后来甚至把我拉黑了。我在考虑要不要重新夺回儿子的监护权,但感觉又没有十成的把握。我甚至不给抚养费,他们也没有来抗议——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想在我和儿子之间建起一堵高墙,来堵住我和前妻联系的漏洞。以我对前岳父的了解,他们是做得出来的。当初,岳父就想让儿子姓女方的姓,本质上就是他的姓,只是我不同意,才不得不罢休——我说,我又不是上门女婿,尽管婚房是你们提供的,但我家也给我准备了婚房,尽管不如你们,我住你们家,是迁就阿洁——因为我爱她。当时我是这样说的。我觉得,主谋可能就是前岳父,而健身教练是执行者——或者,他们一拍即合,各取所需。我陷入了无物之阵,到处使不上劲。我在她家已经受够了羞辱,而在离婚后,我继续承受着如蚂蚁咬心般的煎熬。健身房我是不去的,也打不过他。我打算去散散心,如果可能的话,甚至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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