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
作者: 黄海兮我推开门,锁已经坏掉,灰尘随着它转动的声音一起旋转。父母的遗像还挂在堂屋的正墙上,他们停止了衰老,看着已经谢顶的我。墙上的神龛上那尊神像还在,我离去的这些年,它还跟我的亲人在一起。我拂去桌几上的尘土,母亲的遗像忽然从墙上掉下来,挂绳已经腐朽。接着父亲的遗像也掉了,同样是挂绳朽了。我赶紧拾起来,摆在桌几上。
这尊神像,我担心它是不是也会像挂绳一样腐掉。我对它吹了一口气,灰尘并未散去,这尊黝黑的铁疙瘩与灰尘、油渍连为一体。
我离开毛村时,院子里的葡萄架被藤蔓茂密地覆盖着。现在,那扇门还在,锈迹斑斑的铁门,热烈的阳光正在照射它。我推开门时,滚烫的铁锈纷纷落下,虫鸣在那刻戛然而止。院子里那棵空心的槐花正在开放,但花束稀少。这棵树曾被我父亲用火烤过,那层炭黑留在树干上,它却奇迹般活了下来。这栋红砖瓦房是我爸我妈结婚后建的,有近半个世纪的光景,修修补补的外墙被雨水冲洗后又长着青色的苔藓。满园的荒草和杂树生花,阴翳包围着我,走在其中,仿佛每一步都要陷下去。
我爸已经去世十多年了。我妈的骨灰,这次我带回毛村,要与我爸一起合葬。
这时,一阵风吹来,门轴转动了一声,随后探出一个人的脑袋看我,没等我开口,他问:“你回来啦。”他苍老的声音像一枚击中水面的石子。我不认识他,他解释说:“我是你隔壁毛氏男。”我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年纪苍老的男人住在隔壁院子。按辈分,我还是他的叔辈,跟他父亲是五服之内的堂兄弟。我便不客气地直呼其名:“毛氏男,我记得你。”我从包里给他送了我从石城带回的糖果和特产。他客气了几下,还是收下了。
毛氏男说:“需要我帮忙吗?”
我没客气,说:“我需要在家住一段时间,有空的话,帮我把水电接好。”
我给神像上香。父母活着时,他们的虔诚影响了我。毛村每家都有这样的神龛,神像坐在上面,它可能是泥塑也可能是木雕,石雕的比较少,我家的是石刻的神像,是武神像,样子怒目狰狞,寓意是镇守家园,保四季平安。
我跟他说了这次回来的目的,带着我妈的骨灰入我爸的墓穴一起合葬。
我请他帮我叫几个壮年,把院子的草割掉,整出一条路,换掉那扇铁门,最好是找人把墙也刷白。当然,请人是要付钱的,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毛氏男却说:“毛村,找不出几个人来。”这时我才想起经过毛村时,以前鸡飞狗叫的景象不复存在。
在毛村,找几个起坟抬棺的人也没有,我黯然神伤。
他又说:“还有其他办法。”他想的办法是叫一台挖掘机操作。按照乡俗,这是万万不可的。父母合葬是一件大事,选择黄道吉日和仪式感少不了。但毛村剩下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连种地的力气都没了。
我忽然想起毛瓜这个人,他不会离开毛村了吧。我问:“毛瓜在吗?”
“他啊,不知道死到哪里了。”
毛瓜是个智力发育迟缓者,但他说话还算正常。年纪和我差不多。小的时候,大小孩总是欺负他,他跑到我家院子,躲在那棵槐树下。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毛瓜?我妈对他也不待见,她对毛瓜吼着,别呆在院子里。那些孩子,站在我家门外,凶巴巴地看着我。我叫来那条土狗为我们站队,没想到它和他们更熟,一个面窝窝就可以把它哄过去。毛瓜对着那条土狗喊:“快过来,过来!”它没有看毛瓜一眼。
如今满院的夏天,仿佛晃动的还是他们的影子。
“我想请他来帮忙。”我说。
“他不帮倒忙就好了。”毛氏男说。
毛氏男主动跟我说起毛瓜的近况,毛瓜的精神状态更差了,他常常走丢自己,隔三岔五才回来。“早上见他在祠堂里。”
“他住在哪里呢?”
“谁知道呢。”毛氏男一脸不屑地说。
“我想去看看他。”
“他闻到肉香会找上门的。”
打扫完房子,潮湿发霉的气味没有散去。毛氏男用艾草熏了整个房子,他接着把水电都接上了。我请他晚上到家里小酌一杯,他笑了笑,几乎要把露出的两颗熏黄门牙笑掉。我说:“和你婆娘一起来吧。”他说:“她去城里给儿子看娃了。”住在我右隔壁的那户是土坯房,早已坍塌,那家人十多年前去了南方打工,再没回来。哦,我想起来了,毛氏男家的猪跑到那家的菜园拱过白菜,两家人一个要上吊,另一个要喝农药。到头来,却是菜园里种的白菜都吃不完,烂在地里。我望着绿色的原野,问他:“你还种地吗?”
“地荒了,我养水牛呢。”他指给我看,几头水牛在不远处埋头吃草。
以前那片原野是水稻田,布满水网,我家的水田也在那片原野上,那里有一条用来灌溉的小河。夏天我们去过那里游泳,淹死过一个少年。
当年,我们一致把责任推给了毛瓜。是毛瓜领着我们去玩水的,我们都这么说。
“毛瓜,怎么没死?这个孽种!”他爸把他打得嗷嗷叫。
不久,又有孩子在那个夏天淹死在那条小河里。毛村谣言四起,究竟是什么驱使毛村的孩子相继死去?当大家把怀疑的目光再次投向毛瓜的时候,他竟然神奇地失踪了。他的父亲也不想再去找他,这个傻子,对他来说是累赘。只有我知道他整天躲在祠堂的香案底下,害怕回家。他吃的是祠堂香案上的供果。
毛村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出现在那条小河里。他在水里冒出鼻子,半个头静止在水面。他像水鬼一样出现在河里。当我的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毛村人后,毛村有人竟拿着农具赶到小河边,有人挥舞着棍棒,毛瓜见状不敢上岸,他越游越远,直到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他的衣服被人点火烧了,像烧掉一堆纸钱一样化成灰烬。
“孽种!快上岸。”毛瓜的父亲对着逐渐黑下来的大地愤怒地喊着。他沿着小河继续喊,没有回音。“你早点去死,我也省心了。”他父亲恶狠狠地说。
当所有的声音陷入这无边的黑暗中,天黑下来。他父亲返回后,他从芦苇里钻出来,朝我手舞足蹈。我说:“毛瓜,你父亲会打断你的腿的。”他却嘻嘻哈哈地说:“会的。”他拉着我飞跑到田埂上,说:“衣服,我要,你的衣服。”我把衣服脱下来给他穿。他从草丛里摸出几枚野鸭蛋给我。我悄悄地潜回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再一次被他父亲打得嗷嗷叫,他的声音划破毛村的夜晚。
夏天过后,孩子们不再跟他一起玩了,能躲就躲,毛瓜的性情变得沉默。
我要去章镇读初中了,毛瓜一个人站在村口,他问我:“还回……来吗?”他以为我去章镇再不回来了。那时他从未去过章镇,我说:“周末回来,我以后带你去章镇玩。”他先是歪着脖子看我,又突然像一只鹅伸长脖子,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个手势,是一个圆形,他越来越不爱说话。大概的意思我懂了,他很期待。但在以后的日子,我却很少碰见他。我问我妈:“毛瓜呢?”我妈告诉我,毛瓜那个傻子,被他父亲打聋了一只耳朵。我还问:“毛瓜现在呢?”我妈说:“谁知道呢。”
在章镇读书的三年,我偶尔见过毛瓜,他远远地躲着我,眼神充满一种恐惧,我停下来叫他,他躲着不见我。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毛瓜,我是毛细呀。”我追过去喊他。他躲在一家猪圈不出来,又脏又臭。“毛瓜,你出来,我不见你了。”他把那头母猪吓得跳墙,主人听到母猪的惊叫出来一看,是毛瓜抢占了猪窝,她生气地拿着木棍,气势汹汹地喊着:“赶快滚出来,你要是把我家的母猪惊吓流产了,有你好看的。”
母猪以为主人来打它的,奋力一跳,出逃了。
毛瓜被她从猪圈里揪出来,满脸的猪毛和猪屎,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毛瓜真的傻了,他被打的那刻,我的心也在扑通扑通地跳,我生怕他说出我追赶他的事实。他却目无表情地离开。
“毛瓜,你这个伤天害理的孽种!”这是他的父亲的声音。毛瓜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想他一定在某处瑟瑟发抖。这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他的父亲在我即将离开毛村那年死了,因为三伏天喷洒农药中暑死的,也可能是中毒死的。他成为孤儿。那年夏天,我初中毕业,要去县城读书。
那个暑假,我打算和毛瓜一起去章镇,至于我们去章镇干什么,没有具体的计划。早上我们在章镇吃了热干面,在街上瞎逛了一上午,从台球室转到游戏厅,又从游戏厅转到台球室。中午我们又吃了热干面,然后我们又从游戏厅转到台球室,从台球室转到游戏厅。他默默地跟了我一天。我和毛瓜没有说一句话,他只能用一只耳朵听别人说话。
那天,一个穿着时髦的花格衫少年对着我们吹口哨,竖着中指挑衅,他们坐在章镇人民政府大门的台阶上,一起放肆地对着我们大笑。毛瓜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花格衫少年,给我们做出一个招手的动作,毛瓜走过去,傻傻地笑着,跟他们一起笑。那少年凶狠狠地骂他:“蠢货,你笑什么?”那少年没有犹豫地踹了他一脚,毛瓜一个踉跄跌倒。少年对他大吼:“还想跑呀,土鳖。”他对着毛瓜又踹了一脚。
当他还要对毛瓜继续施暴时,我挡住了他,说:“他是个傻子,你不要这样!”
“傻子?你是个傻子吧。”他们一起大笑,笑声夹带着辱骂声。
少年又踹了我一脚,丢下一句狠话:“少他妈多管闲事。”便扬长而去。
毛瓜灰头土脸,嘴巴渗出了血,我拉他起身,他紧紧抓住我,眼神充满恐惧。
回到毛村天色黑下来,狗的叫声打破了暂时的平静。
“又是毛瓜这狗杂种偷吃了东西?”女人看见毛瓜便骂。
毛瓜今天和我一起,没有机会偷她家的东西吃。
等女人进屋,毛瓜拾起石子往她家房瓦顶上丢去,哗啦哗啦滚落的石子的声音非常清脆。女人跑出来站在院门叉腰对着路大骂:“毛瓜,你会不得好死的。”毛瓜早已不见了,接着又是哗啦哗啦滚落的石子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见毛瓜使这么大的力气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他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也许是刚才的压抑和委屈,也许是他性格的突变,他像个疯子。从此,那家人的房瓦常在夜里莫名地响动,开始以为是野猫或老鼠,几天后毛瓜被抓了现形,被人痛打一顿,绑在村头那棵大树上。“他是个小偷!”“小偷!小偷!”围观者对毛瓜咬牙切齿。他低着头,整个身子被牢牢固定在树干上,只有头部可以转动。我说:“毛瓜没有偷东西,我们那天一起在章镇。”但没有人信我。
太阳继续炙烤着地面,人群散去时,我悄悄把他身上的绳索解下,我们又来到了那条无名的小河边。他脱光衣服,一个猛扎,跳进水里,消失了好一阵,又浮现在不远处的河对岸。这条小河好久没有人在此游泳了,自从毛村淹死了两个孩子后,水鬼的传说一直在毛村的周围游荡,在这条吃人的小河,毛瓜毫无顾忌地游啊游,他要洗掉身上的晦气和憋屈。
此时,金黄的稻子和正午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河面波光粼粼,毛瓜游向小河的下游,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不久,我去了县城读书,临别时,我从章镇买了一尊泥塑神像给他。他却把它摔在地上,对我瞠目大吼:“我有,我不要假的。”他竟然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告诉我。
我没明白他为什么对我生气。
又过了两年,我寒假回家见他,我们之间却像陌生人一般,他似乎不认得我了。
他长得比我高了一截,方正的脸上长出许多痘痘,浓密的胡须像雨后春笋,他有些害羞,不看我一眼。
“毛细呀,你知道吗?”我说。
他直直地看我,眼神无光,面无表情。“毛细,毛,细……这个人,我好久没见过他。”
“我是毛细啊。”
“毛细在河里洗澡淹死了。”
我在他混乱的记忆里,已经死了。
“那条河,你还去洗澡吗?”
“那里有可怕的水鬼。”
“谁说的?”
“我……见了。”他紧张地说。
毛瓜之前是个混沌的什么都不怕的少年,不知什么原因变得畏畏缩缩。我问他:“水鬼长得什么样?”
他想了想,说:“像你。”我哭笑不得。
“你还想去小河看看吗?”
他摇了摇头。我说:“我带你去。”
“不去,水鬼会吃人的。”
我扮出水鬼的模样,用双手撕扯着嘴巴,翻着白眼,吓唬他。但他却一点也不怕我。我问他:“为什么不害怕?”
“水鬼不是你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