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游庄
作者: 汤展望从宛平南路出来后,我没有回公寓,直接打车去了虹桥,准备搭乘最近一班高铁回良城。出租车司机是安徽阜阳人,很是健谈,问我是不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我说不是,都毕业小十年了,在附近出版社工作。他说看我气质和音乐学院的人很像。我说:“谢谢,我倒是想搞音乐,可惜五音不全。”他说:“搞嘻哈吧,五音不全也能搞,现在很赚钱……”不知道是药效上来的缘故,还是他方言过重,他接下来的话我有些听不清,我渐渐在这大嗓门中睡去,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虹桥站外了。
回到良城县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按照学生时代保留的习惯我应该找个网吧包宿,玩游戏看电影将就一夜,实在太乏了的话花三十块找个浴室泡澡,然后也可以在那睡一晚。但我现在只想回家,火车站外风很大,我穿的卫衣根本不顶用,也感受到了来自鞋子的寒冷。原来鞋面上的那些网孔真的可以流通空气,现在就流窜着冷气。我站在火车站门口好像被定住了一样,也想叫下离我不远处的车,我发不出声音。想走过去,又拖不动身体。一个又一个黑车司机在我面前经过,他们给刚出站的乘客拎包,把拉杆箱塞到车上,把乘客怼进座位,允诺就等两分钟,马上出发,他们也问我到哪,我答不出,实在张不了口。终于一个大叔把我也拽到了车上。
“我到白埠去。”我用尽力气和司机说出了我的去处。
“顺路。”我家在县城北边的乡镇,司机却往西开,现在已经快到了运河上的西大桥,过大桥就出县城了,黑车大叔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哪怕车里黑晃晃的一片,我在后排的角落,大叔更是看不到我,他说:“你旁边俩一个碾庄,一个车夫山的,我旁边这个岔河的,先送碾庄的,再往北送车夫山的,再转东走310国道送岔河的,送完他再往南走250省道不就经过你白埠吗?我也得回县城啊,你说顺路不顺路。只要在良城,到哪都顺路。”
“奇了怪了,今天接四个人四个地方。”他又嘟囔了一句。
“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是车载音乐在响,我旁边的姑娘也在跟着哼,我不知道她是碾庄的还是车夫山的。过了没一会儿,她到站了,是碾庄的。我先下车,好让她出去,司机大叔去后备厢给她拿行李,那是一只深色的拉杆箱,借着车尾灯的光我瞅了一眼,是红色的,很像婚礼上用的那种。回到车上,唱《晚婚》的姑娘空出来的位置迅速被一个双肩包占领,是那位车夫山的乘客从他脚底取了上来放在座位上的。司机开过黄滩桥便向北拐了,困意袭来,我抱着的我的背包又睡着了。
是大叔叫醒的我,车内放的音乐是刀郎的一首歌,具体哪首歌我记不得了,不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也不是《冲动的惩罚》,这是唯二我记得他歌名的歌。
“白埠哪里下。”
“张道口桥,然后……”
“汤楼村啊。”
“是,我在张道口桥头下就行。”
“我送到家吧,用不了多少油,花钱坐车了哪有不送到家的?”
“谢谢师傅。”
“你们大学生就是客气,谢啥啊,我姑奶也是这庄的,你也姓汤吧,我们叙叙,可能还是亲戚呢。算了,不续了,姑爹辈分太勉了,续了我吃亏。”说罢,他嘿嘿地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也咧着嘴作无声地笑,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
“这歌咋样。”车子已经行驶到张道口桥,他从桥头小路拐进了庄里,“刀郎的新专辑,不知道你听了没?”
“还没。”
“你等一下,我给你放那首骂那英的,真带劲啊。”说着他切了一首歌,叫《罗刹海市》,他也跟着哼。我知道这是今年夏天出的歌,那会儿我刚确诊住院,隔壁床的病友在放。是的,即使在那个医院,也有人不消停。我在想难道网络传播也有滞后性,夏天的歌是很难火到冬天的,现在一切事物的保质期太短暂了,不像以前,我小时候哼的童谣,也是奶奶教给爸爸的。
我在淡淡霉味中醒来,是母亲叫醒我的,被子很沉,母亲说不知道我回来就没晒,她进来给我送早餐,说我瘦得太厉害了,早餐是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在想我昨晚是怎么到家的,我让司机大叔把我放在村里的苏果超市门口,穿过超市旁边的巷子来到家门口,五十米不到的小巷我走了很久。母亲对于我突然回来,没有想象中的诧异,我告诉她休假一段时间,权当提前回家过年了。母亲说,这还没进腊月呢。说着,她费劲儿生了个炉子,给我提到房间里,动作娴熟,还告诉我现在蜂窝煤涨到六毛五一个了,还没有之前耐烧。我想起之前姥爷自己动手压制蜂窝煤球,肯用料,烟少,经烧,赶在过冬前制好,用板车送到几个子女家,我家离得最远。他没有熬过去年的冬天,他的孩子们今年都得自己买煤球烧。
在家躺了三四天,母亲说要去姐姐家过两天,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去。
“你和她说我回家了?”
“没呢。”
“那就不要说。”
“你姐要是问呢?”
“问就说没回来。”
母亲面露难色,她不会撒谎,更不会在子女面前说谎。我让她放宽心:“我姐不一定问呢。”她说:“你姐肯定问,还问你什么时候结婚,都三十了。”
“那你之前都咋回她的?”
“我就说我管不了。”
“行,那还这样说。”
母亲走后,我也出了门,村里鲜有年轻人的身影,我走在路上有点不自在。我要坐车去县城医院拿药,从张道口桥拦下一个进城的中巴车,没有售票员,自己扫码支付。司机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有小轿车,坐车的少了,不赚钱,就不请售票员了。
“你们不是夫妻店吗?”
“老嫲嫲带孙子去了,钱和人总得出一个,要不然儿媳妇也不愿意。”
在人民医院拿到药了,我的担心才得以瓦解,门诊医生还嘱咐我,药尽量别停,问我现在状态怎么样,我说还好。回来又坐公交,在白埠街就下了,母亲去姐姐家住几天,我要买点菜回去自己做饭吃。白埠街无甚变化,小时候会觉得无比的大,大到能承载每个孩子的愿望,想吃的零食、想玩的玩具,都在这里能买到。长大后,又发觉这条街道又是如此的小,前后也就几百米,没逛一会儿就逛到了头。这次回来又觉得这街道大了起来,生活所需品,记忆中的老物件都能在这里找到。说是买菜,却也无甚可买,家里囤的白菜土豆有半间屋,各式咸菜也腌了几个坛子,就只割了点肉,买了两斤鸡蛋,再多也提不下。路过一个卖炉子的摊儿,想着把家里那个已是炉中耄耋的炉子换掉,却又不好带回去。
二会叔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他骑着三轮车出现在这个街道上。
“展望。”他喊着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响亮,而我却丝毫没有慌张,之前在公众场合最怕别人喊我的名字。尤其是我的领导,她是一个新上海人,这是上海土著同事给她的称呼。她会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有时候还会加以后缀:亲爱的。她一般这样叫我的女同事,有时候也这样叫我,我有些不适,她却感觉无任何不妥,然而每次叫完我之后,我都觉得很不适。处理不完的工作再加一份,做不了的资料再加一份,临了再加一句,你可以的,亲爱的。在我病倒前,她又不知道在哪里学了新叫法,名字加宝宝,在喊了展望宝宝后没几天,她的展望宝宝就从工位上消失了。
二会叔问我是不是买炉子,我说是。他说天冷,是该装个炉子。他从车上跨步下来,告诉我要买什么炉子,还问我量好尺寸了吗。我说还没量。他说你得装个带烟筒的大炉子,能暖整个屋,我说普通炉子就行,家里那个实在太烂了。
“你就换个好一点的吧,四嫂用着也方便。”
“行。”
时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他蹲在我家窗前,用新到手的玩意儿引我出去玩。他的新玩意儿出自他父亲之手,我唤作建军爹。建军爹是个能人,年轻的时候学过木匠。他父亲,二会叔的爷爷是前村支书,送建军爹去了镇上的农机队,在那里他又学会了修车。后来因为作风问题被遣送回来,在村里开了个修车铺。
“展望,你写完作业再出来玩哦,不然四嫂会生气。”二会叔拿着建军爹新做的玩意儿,是汤楼庄里春天最早的风筝,是还未除夕就已点上的花灯,是河流还未结冰就做好的陀螺。这次的陀螺用的是新的墨水瓶做的身体,旋转的支点是一颗大号的钢珠,不知道是从哪个轴承里卸下来的,连抽打陀螺的小鞭都做了修整,木把是抛光没有倒刺的桃枝儿,鞭体是抽自轮胎外胎,完全没有我们生拉硬拽出来的样子,而是认真地做成了“毛发清晰”的鞭子。
“我早就写完了。”
“那你出来,我们去南河沿抽陀螺。”二会叔不理解我的无奈。
我告诉他我考试没有考好,我妈不让我出去,她把大门锁了,还带走了钥匙。二会叔也觉得这次是他“四嫂”的不对。他用撬棍撬大了我家防盗窗的一个网孔,恰巧允许我能够钻出去。
“你姐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俩走在去南河沿上。
“月底的时候。”
二会叔低头扳手指,我告诉他还有两周,下下周的星期五就回来了。他和我姐是幼儿园同学,当然和我也是,还是我的一年级同学。二会叔是个憨子。关于他的憨有两种说法,我奶说是胎带的,生下来就憨。我妈说是四五岁的时候,他妈,建军奶去世,他没日没夜地嚎,有一天,不嚎了,甚至还傻乐出了声,从那天以后就变憨了。
他在汤楼小学的幼儿园上到十二岁,在大部分孩子小学毕业的时候,建军爹用黑色塑料袋裹了条红杉树牌香烟敲响了庄校长的办公室。庄校长说一年级就有教学任务了,二会跟不上啊。建军爹说走一步跟一步吧,我平时也教教。
“那就试几天?”
“那就试几天。”
就这样,二会叔的学生生涯永远留在了汤楼小学一年级,直到他十五岁离开学校,去跟他爸学手艺。
“坐嘛。”他邀请我坐他的三轮车。
“哎,你怎么来家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此时此刻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失业了。”对他我没任何隐瞒。
他埋着头继续往前蹬车,车子过了张道口桥,开始往汤楼庄拐。他不大理解失业是什么意思,我问他最近在干嘛。他说厨子死了,他要去殡事上帮忙。我在想是哪个厨子,我离开家实在太久了。
“西场的那个,我明天要上街买菜。”
“那个有六十岁吗?”我有些惊讶,他说的那个白姓厨子有个儿子是我小学同学,理论上白厨子和我爸妈差不多大。
“属小龙的,打完春六十了吧,尿毒症。”我们这里将“蛇”说成小龙。“失业是什么意思?”
“失业就是,红事白事都不再找你帮忙。”我告诉二会叔。
“那,太难受了。”二会叔似乎理解了。
我坐在他的三轮车的一侧,看不清他脸色,听声音有点抽鼻子。二会叔喜欢去红白事上帮忙,热闹。有人结婚,刚支锅他就去了,给厨子洗盘子端菜,跟在唢呐匠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有人闹喜,他就冲在最前头,跟着喊“好”的人学两句吉祥话,也能讨两包喜烟,他不会抽烟,他拿烟回去给建军爹抽。
张道口桥头那个小孩不见了,我刚想问二会叔那个孩子去哪里了,自己却想起了答案。那个常年蹲在张道口桥头,玩树叶的小憨孩,死于十几年前的一场车祸。我们这白果树比较多,出了深冬遍地是白果叶,夏天我曾和伙伴们摘这白果叶去卖,送到百埠街的黄酮厂,那里有人收,那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桶金,还没出白埠街就花完了。我给老汤买了条腰带,牛皮的,拴在摆摊老板的车上,有些掉色,我要老板换一根,老板不肯,说换新的要加两块钱,那可是一斤白果树叶的价钱。给我妈买了条丝巾,喜滋滋地回家了,想着,这下我可把娟子比下去了,娟子是我姐。
还是白果树叶,白果树叶是那个小憨孩最好的玩具。他虔诚地将叶子放在两掌之间,来回搓动,撒手,叶子能在空中短暂地旋转两秒,然后落地,他便捡起再重复这个游戏。终于,在一次追逐树叶的时候,他一头攮进了一辆大半挂的车底。
二会叔家住我家东边,在那个苏果超市的正南方向,他家和苏果超市那家是近门子,所以房子在一条线上,因为几十年前他们分家的时候就把地划好了。
“展望,明天我喊你赶集哦。”
我点头,拎着买菜的袋子跳下他的三轮车,从窗台上找出钥匙,开了家门。十分钟后,我推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敲响了二会叔的家门,车是我在白埠中学上学时买的,供上下学用。
我来找二会叔修车,他家院子的门没有锁,喊了两声“二会叔”没人应我,推门进去了。他家院子很大,本来是兄弟俩的宅基地,他哥大会定居常州了,两块地并成一块地,一道院墙全包里去了。院子东侧是一块菜地,现在只剩下几行辣椒干枯的骨架,还有一排葱,白菜零星的,倒是长得挺壮。西侧用渔网,木板,破旧车架,轮胎,pc管还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杂物拦了一个空地,有两只脏兮兮的鹅,几只半大的小鸡,还有两笼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