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时光
作者: 支奕1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支必成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觉得那是一种和大海不一样的潮水。支必成是乐队的小号手,他们正在演唱一首叫做《我们的时光》的歌曲。这首歌的原唱是一个叫赵雷的年轻人,在圈内有名的民谣歌手。支必成觉得自己不算圈内人,自己只是一名警察,但是这不妨碍他深深地喜欢着赵雷。支必成缓缓举起小号,有一段前奏需要他来吹奏。当他对着黑压压的人群,举起那把塞德森牌小号时,他想起的却是老家大别山那连绵的群山。在遥远的过去,他曾经拿着一把破旧的铜唢呐,站在山岗上吹出过无数破旧的声音。现在不一样,现在他对着的是台下的观众。在他嘹亮的小号就要响起来的时候,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反恐支队吴支队长在电话那头声音急促地说,姓支的,赶紧起床,集合,有任务。
支必成还没有从梦境中挣脱出来,说,可是演出就要开始了。
吴队长说,什么演出?做梦吧你?出任务不是演出。
支必成说,你连我在做梦也知道?吴队,你神机妙算。
吴队长懊恼地加重了语音,说,十分钟到达队部。吴队长说完挂断电话,这时候支必成完全清醒过来,他快速地穿衣,下楼,奔向他的小电驴。他跨上小电驴的时候,黑夜被他完全撞开,黑夜黑色的衣裳掉向马路的两边。秋天的风,吹得支必成越来越清醒,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紧急任务,于是他把小电驴的速度调到了最高档,在凉爽却又带着一丝暑气的风中,他再次想起了老家大别山连绵的群山,以及他在山中采过的五花八门的中药。在他想象的药香中,市文化馆创作员陈音拒绝加盟乐队的声音响了起来,陈音说,不行。陈音连第三个字都没有说,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于是支必成就想,陈音是一个节约的人,因为她惜字如金。
在一片充满海岛气息的月光下,支必成骑着小电驴,风风火火地冲进海州城公安局,看到院子里同事们已经列队站好。惊慌中支必成把小电驴一直开到了吴队长的跟前,一个急刹,差点连人带车撞上去。吴队长纹丝不动,就站在原地,他抬头望了一眼越发浓重的夜色,猛踹了支必成一脚说,入列。在接下来两分钟的时间里,吴队长部署了具体任务,支必成就知道,马上会有一次任务要在海上进行。然而他并不在第一梯队的名单内,这让支必成感到不平,在队伍中喊,报告,吴队长你千万不要大材小用,我对那片海域十二分熟悉。
吴队长连正眼也没看支必成一眼,神情严肃地说,上车。
很快一辆半旧不新的面包车哼哼叽叽地开出了院子,向城外一处废弃的码头进发。支必成看到薛大宝就坐在他的前面,连忙用手戳薛大宝的后背说,大宝,这次市总工会举办的职工文化艺术节比赛,我们必须拿大奖,你有没有信心?
薛大宝头也不回地说,别上头,重在参与。
接着薛大宝又说,能不能拿大奖,主要看你退不退出乐队。
支必成愣怔了三秒,说姓薛的,你和你家祖先薛宝钗一个德性,骂人不带脏字啊。
薛大宝说,进乐队你一定会拖乐队的后腿,这次执行任务,求你别拖后腿。
支必成冷笑了一声,你狗眼看人低,除了唱歌、身材、长相、家庭条件、学历、身高等不如你,其他的你都不如我。
薛大宝说,其他还有什么?发型不如你?还是视力不如你?
支必成就有些生气,他不想再说话,但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薛大宝弹吉他唱歌的样子。头顶的太阳,燃烧着青春的余热;它从来不会放弃,照耀着我们行进……薛大宝唱得纯粹而深情,让支必成被一颗回忆的子弹击中,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那时候他站在大别山的山风里,寸头,满脸青春痘,像一株灌满了浆的路边的茅草。他把手拢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大山喊:大别山,大别山,我要去当兵了。我去当兵的地方是汪洋大海,我每天游泳吃海鲜,生活滋润得不得了。再见大别山。
支必成想起他当新兵的时候,和十来个战友被指导员带走。他离开新兵轮训队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去偏远小岛的边防派出所。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他的视线里,除了海就是海。支必成在一座偏僻得像月球一样的岛上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后支必成早就成了专业军士。他送走了一批批老兵,又迎来了一批批新兵。新兵来的时候几乎都有情绪,说这地方鸟不拉屎,这令支必成很不开心,他沉着脸说,鸟拉屎与不拉屎和当兵有什么关系?新兵就问,支老兵,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支必成说,这需要熬吗?这不是应该的吗?保家卫国,人人有责。新兵又问,支老兵,那你老家在哪儿呀?支必成说,大别山你知道吗?革命老区,红色的土地。有时候我在大别山上吹唢呐,还能在风中听到遥远的枪声呢。
支必成又说,我现在厌倦了山,我现在在海边当兵。你有没有读过高尔基的《海燕》,咱们派出所的新兵老兵,都必须像海燕一样坚强。比如我吧,我就是一只老海燕。
于是新兵就取笑他,说,那你扎根海岛吧,你还是别成为海燕了,你还是成为海岛吧。
再后来,支必成光荣退伍,转业去了海州城公安局。临走的时候,支必成背上打着背包,肩上斜挎着一只黄挎包,和新兵们说,我就要当上人民警察了,当警察跟当军人肯定是差不多的,我又能穿上另一种威风凛凛的制服保家卫国了。支必成说完,啪的一声抬起右臂,向大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新兵们没人吱声,心下估摸着,这人表情憨厚,带点轴相,似乎是真心的表露,但还是让人吃不消。
那天下船回到本岛,支必成第一站去的仍旧是邮局。天气不错,阳光透亮,支必成在大街上齐步走,每一步都上体挺直,微向前倾,双手摆臂好像来回移动的钟摆,从不错乱,惹得街上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看。支必成毫不在意,他脚底下生风,一个人走在大街上,走出了一支部队走在大街上的气势。
这么些年来,支必成一直把部队发的工资和补贴寄回老家。他娘从镇上取完钱,都会央邮局的工作人员拨过来电话,她有时候告诉支必成,家里买了五只鸡崽,其中一只给你弟养,一只给你妹养,但是后来还是死掉了一只。有时候又说,院子里的杂草已经很茂盛了,鸡啊鸭啊的就在这片杂草丛中扭着屁股追着捉虫。但无论说什么,末了,娘都会很不经意地补上一句,儿啊,你弟你妹念书的学费都按期交上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给自己攒些钱,好好谈一个姑娘了。支必成就说,娘,你不知道你儿子有多么吃香,喜欢我的人已经从定海老城区一路排到了沈家门的百年渔港。他娘信以为真,高兴地说,我年轻那会儿在村里也是一呼百应,儿子果然随娘。支必成就笑,说那可不。所以后来那么些年,支必成的娘不再急着托媒婆四处留意适龄的姑娘,支必成也还是把钱几乎都邮到了大别山脚。
从邮局出来已是傍晚时分。支必成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急吼吼地去赶回所里的末班船。他记起有个兵在岛上跟他一块儿夜巡时,对他说起过本岛上的一家网红海鲜小面馆。那个兵在月光下一脸神秘地说,坐在店里,热雾腾腾,那香味儿一个劲地往鼻孔里钻,你能听到锅里咕嘟咕嘟汤水滚动的声音。你吃面的时候,你简直就成了神仙。支必成的喉结禁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随着那个兵的视线,一齐遥望向黑魆魆的海面,仿佛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碗面条。
支必成于是决定去吃面。他一边找面馆,一边继续迈着齐步走的步伐,穿梭在海州城盛大的黄昏中。
支必成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发现他的小号的。仿佛一场冥冥之中的邂逅,支必成经过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时,往里头随意丢了一眼,就吃了一惊。那是一家西洋乐器店的橱窗,一把塞德森牌小号神气活现地展示在正中间的位置,光线恰到好处地打在小号弯曲优雅的号身上,闪出一层微芒的光。支必成从前没亲眼见过,一见,立马就给自己喊立定。他贪婪地盯着小号,早把吃面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觉得当兵可真是好啊,当兵让他见到了大海、海岛、海鸥、还有海风,让他找到了一份那么好的工作,现在又让他看到了一把那么高级的小号。他觉得他是全世界运气最好的人。
2
支必成后来买回了那把小号,他喜欢得不得了,在号身上摸来摸去,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要抱着小号睡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叫一见钟情。即便不会吹奏小号,支必成照样高涨着热情。他想,我从老家一个道士那里轻而易举学会了吹唢呐,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个洋喇叭,对我来说,用它吹个《百鸟朝凤》,简直就是易如反掌。支必成说吹就吹,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两下,除了四处漏气,并没有听到想象中那声嘹亮的号音。支必成又想,也对,万事万物都有个章法,便找来网上的免费教程,继续怼着半空拼命吹,终于,喇叭里挤出了一个轻飘飘的音,好像一个意犹未尽的屁。支必成非常高兴,冲天空竖起大拇指说,天空天空,你有幸见证一名优秀小号手的成长历程,你运气真好啊。
现在那把小号已经上了油,拿布擦拭干净,被很妥帖地放在一只黑色的乐器箱子里。支必成盘算着等今晚任务结束,回去也别补什么觉了,不如再好好练一练指法,毕竟下周就要比赛了。
支必成相信薛大宝不会比自己少热爱他们的乐队一分,就像他们一样热爱着海州城宁静而祥和的夜晚。所以,在得知一名国际暴恐分子的联络人要从野码头乘船去海上接应的情报时,他们虎视眈眈地在一堆礁石后面蹲守了近三个小时。支必成闷出了一身汗,特别招蚊子,而野外的蚊虫又如同一架架微型轰炸机。它们集结成群,在支必成的身上狂轰滥炸,支必成被炸得咬牙切齿,非常想伸手在胳膊腿上痛痛快快地抓挠几下,但他后来还是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块礁石的模样。他认为,既然薛大宝可以做到一动不动,那么他凭什么不可以。支必成当然晓得,薛大宝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反恐支队领导眼里的一块宝。他剃着一个干净阳光的寸头,业务能力强,人长得很高还很帅,无论干什么,好像都特别容易。所有人都亲切地和他交谈,跟他探讨工作,也乐意分享一些生活。而支必成则像一个剧组里的群众演员,毫不起眼,但也兢兢业业。有一回队里召开案情分析会,一直开到了后半夜。内勤小韩就自告奋勇给民警们买来宵夜和矿泉水。小韩是个活泼的姑娘,大大咧咧,像一个温暖的小太阳。那天支必成很想吃一盒海鲜炒面,伸出手刚碰到泡沫盒,就被小韩递到了薛大宝的手里。支必成后来吃着分到的扬州炒饭,还是很开心。他想,小韩对我还是挺仗义的,你看海鲜炒面里面虽然有海鲜,可是没有一样我这份饭里的胡萝卜、青豆和玉米粒。后来小韩在薛大宝身边坐了下来,说局里马上要进行体能抽测了,我长跑不太行,你这个全局冠军能不能给我指导一下?支必成不等嘴里的炒饭咽下去,迫不及待地说,我刚在网上学到一个摆臂的窍门,回头我教你。小韩乐了,说你不是刚踩上两千米的及格线吗?
不是刚踩上,是入警培训的时候就踩上了。支必成认真地纠正她。在正式成为一名反恐民警以前,支必成就像一个新兵蛋子一样,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新警入职培训。除了需要熟悉基础的警务理论知识和相应的法律法规外,平时也要进行擒拿、射击、行进队列等各种警务技能训练。支必成在其他训练科目上都还算可以,但是一到跑步,就不行。他体型微胖,是个短腿,如果说别的新警跑起步来像是在开法拉利,那么支必成无疑就是那台落后了一大截的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但是他始终没有停下。别人都去休息了,他还一个人在警校的操场上喘着粗气晒月亮。培训期间,支必成自然也没有忘记带上那把锃亮的小号。自由活动的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小号拿出来,走到一个空旷的角落里自学。同伴们每次见了都会开他玩笑,他们嘻嘻哈哈地说,快看,支文艺来了。支必成挠挠头,也跟着笑说,我们的生活总要有一点文艺。
那时候,支必成已经能吹几首曲子了,但其实他吹得并不怎么样,有几个音始终处理不好,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工作之余就哼着曲谱,举着一把想象中的小号模拟练习。单位里的热心大姐对他的这股子傻劲实在看不过去,把他拉到办公室里给他做介绍。大姐还没介绍完,支必成就打断说,大姐,你说那女生谈过朋友,还是方脸短脖子?大姐说,你不要那么封建,人家跑公安线的记者,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哪一点配不上你?支必成想了想,朝大姐鞠了一躬,第二天就去相亲了。大姐提醒支必成打扮得帅气些。支必成拍着胸脯说我有经验,很笃定地换上警用T恤,穿上警裤和警鞋,扎上警用皮带,最后斜斜地背上那只黄挎包,便出了门。
那天晚上,支必成把女方约在了那家网红海鲜小面馆。他确实听到了锅里翻腾的水声,也透过一团团棉花一样的白雾,看到了长相很普通的赛小燕。赛小燕端坐在支必成对面不响,支必成不想人家尴尬,就热情地邀请赛小燕吃面,他说,你尽管敞开肚皮吃,我已经打听过了,这里加面不要钱。赛小燕就叹口气。支必成浑然不觉,继续介绍自己说,赛小燕同志,我的情况你大致都了解了,我平时工作比较忙,以后可能会顾不上家里,但是我很感恩这份职业,你看我平时吃公家饭,穿公家衣,简直没有要花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