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成树的样子
作者: 何新军1
祖母分家的时候,连带着把树也给分了。她领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走进门前草滩,走上东面坡地,费劲地来到西面崖畔边,叫响柳树、杨树、槐树、桐树、杜梨树、核桃树、梨树、杏树、桃树的名字,给它们一一指认新主人。祖母能用手就给树间划出界限来,并告诉身边人这篱笆不能轻易翻越,里面再好看的花也不能动,更不要说结出的果实了。
这一天,春天已经来临。柳枝上缀满鹅黄色葇荑花序,浅绿色的柳叶和风摇摆。桃花开成一个个微型喇叭,反复播放蜜蜂低吟曲回的声音。在空寂的林间、干枯的沟畔,花香和嗡嗡声勾起了杏树的春心,也把蜜蜂留在它们金黄色花蕊上。
门前洼后的所有树木中,杏树的数量比其他树木加起来还多。杏花开在枝头,粉红色连缀成一片,像停在草滩、坡地、沟畔上的薄雾,并缓慢移过远处的山头。不久,它们会变成杏子,在纷披的绿叶中长大、成熟。即便是瘦小的杏树,也能派上自己的用场。每年杏子落完,杏肉变成杏干、杏核脱尽水分,在八月,就被装进大麻袋,拉去收购站换钞票,给犁地、栽种、除草、收粮进仓添些底气。
分完家后不久,父亲还觉得杏树少,又买回杏树苗,栽在地坑院和门前闲地里。
那些小杏树从运送途中的袋子和麻绳中被解救出来,立在大树的亭盖下。七岁时的我,觉得那里的空间大得出奇,足以让这些小树去争得阳光、雨露。先前挤歪的小树枝和叶子没有一点被束缚起来的迹象,它们可以自由地捕捉空气中的微小粒子,可以往空气中释放出几立方米的氧气。
“它们是来到这里的孩子,既陌生又显得瘦小,想想看,我们该怎么做?”幽灵般的声音从地底升起。
“父亲,这些小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树?”
父亲弯腰去擦镢头上的黄土。
“不要伤害它们,自己就能生长。过几年它们就能开花、结出杏子了。”种植是无声的,生长是无形的。只要把树苗栽进土里,树根能扎进土壤,一棵树就不受控制地长成它希望的样子。那时,父亲想的却是几年以后看到的情景——绿叶婆娑,众多杏子钻出叶面,金黄色晃得动整个树梢,孩子们会摇晃树干,免费就餐……接着一张张零钱就能从杏树上掉下来。
2
季节总是怀着人类不明白的目的,有条不紊地行进。某种力量在其中起着作用。大地上的绒毛,植物上的叶子,绿色地衣,一圈圈围拢过来。春天的力量悄然改变着眼前的景象,所有事物避让不及地接受着变化着。务农的父亲站在地边,脚下土地缓慢而低沉地苏醒过来,他觉得庄稼地要松开口子,虫子即将在土壤里爬进钻出。父亲要独自面对近三十亩的土地,他早早开始了紧张而严肃的耕作。
下午从村学归来,时间尚早,我要去新栽的二十棵杏树那里。我喜欢把水倒进小树坑,干燥的细土上冒出水泡并滋滋作响。这是一种生命为另一种生命呐喊、助威,却没有人能听得懂。
门前滩地、东面坡洼上是杂草的家族,连祖母也说不清它们的历史。已能掩住脚踝的青草一棵挤一棵,挤得东倒西歪,根却在暗中勾连,组成强大的地下网络,抢夺水分和营养,不给弱小植物留下机会。但这里早已容纳了几百棵树,绿色的树林在我还没出生前就已形成。多数时候,我就在这里。父亲的小杏树全部活了过来,像我童年玩伴一样立在身边。杏树身上的绿色,一月比一月深;树皮逐渐光滑细嫩,一直到树枝分杈的地方;再往上,树枝抽出新叶,为圆形树梢再添张力;浅绿色树皮里汁液充足,为高处的枝条输送养分;木质纤维正在把土壤里的矿物质转化为自身能量和组织,壮大自己,抵抗虫咬和病菌侵袭。它们以自身的力量,在高大的树木和紧密的杂草间,争得了地盘。
小杏树习惯了我,树身里储存着我的气息和对我的记忆。
树林也习惯了我。这里有父亲饥饿的羊群,有兔子的绿草,有当柴火烧的断树枝。我在树木间放羊、割草、拾柴火,或者在树下看书、写作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时我会来到这里,被母亲赶出家门时,我还会来这里。卵圆形带尖的树叶、手指样细长的树叶,都会尽力为我遮挡阳光。树上具有无限张力的枝丫能陪伴我奇妙的想法飞上天。在我眼里,楸树总在五米高的地方挂出小风铃一样的花,它的香味总是来自花瓣上的淡红色与深红色斑点;杨树笔直的身子,总是命我向上看,向上看!槐树的多片长叶长在一个叶柄上,像枝杈结出的连指手套,印在湛蓝色天幕上,我随之生出的联想五彩缤纷。不久,羊皮纸颜色的杨树皮上,有我用小刀刻下的粗糙划痕;椿树干上有我用断头针定住的“椿姑姑”;桑树上一条野蚕不能再吐丝了,我断定它活不过一个晚上。
没人像我那样去细细观察树木,也没人有时间理会我在树木间的忽隐忽现。我从一棵树下到另一棵树下,再到下一棵。无声的树木指挥我坐下、站起、奔跑,这或者是我早期的一场旅行,抑或是树木让我亲近它们、储存我的气息和对我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如果把这些镜头连起来,我的童年就在几百棵树中间——连绵,起伏。
一天下午,楸树泛绿的叶子间,淡红色花朵层层叠叠,枝头上出现了只有童话里才有的华丽宫殿。树梢上的喜鹊窝传来小鸟的唧唧声。我能感觉到它们在柔和光线里微微晃动。树木的气息、花草的气息在林间横冲直撞,甚至爬高的意念也在横冲直撞。我开始爬树。可我从来没有爬过高出三米的树干!一个宫殿,一个鸟窝,拉扯我向上。从楸树主干上生出的枝干,倾斜着上伸,上面的树枝一个复制一个,眼花缭乱,却完全不同。楸树叶子像某种柔软东西轻轻擦我的脸,小风铃一样的花朵送出清香,迷倒了一只路过的蚂蚁。再往上一节,我在能搁脚的地方停下,因为更高处的鸟窝,再怎么努力也够不到了。不过,每个树梢都是一个迷宫。有些树木的树梢会像烟花般散开,有些树梢则呈锥形收拢。形态也各不相同,阔大的,角锥状的,圆形的,柱状的,弯弯曲曲的,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尽力向外伸展,托举阳光和空气。辉煌的夕阳照射着连缀的碧绿树梢,仿佛一条闪着光的绿色长河,向着无尽的前方流淌。
邻家院子响起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我从树上往下溜。半途中,一个硬戳戳的枝干不给我让路,扯烂了我的上衣,接着树干磨破了我胳膊,小腿上也有了伤口。母亲看怪物般,推搡我,又忽然低下身伏在我耳边,“整天爬高滚低,捡到便宜了没?”后来有一天,我上树摘杏子,被杏树用同样的方式弄伤了。之后的多年,我都怀疑,杏树和其他树木是不是用另一种方式警告我。树木是有知觉的生物,向外发射信息的频率低到任何人也感觉不到。尽管我与它们在同一片蓝天下,吸着彼此呼出的气体,但它们会惩罚或亲近不同类的物种。而我把它们对我做出的反应看做是一场认亲仪式。
我是不同于树木的物种,不过在父亲的地盘上,杏树与我已沾染上彼此的血清。后来,我就有了与杏树一样的习性,且日积月累,无法回头。
3
父亲无暇顾及他的杏树。他一脚踏进庄稼地后,就与土地、庄稼纠缠不休。他的几个子女都去上学。帮助种地的机器少得可怜。生活是发生在造物主与造物之间的一场斗争,而父亲想成为其中的能手。一人,一犁,两头牛,配合着锄头、铁锨等农具,勉强能完成基础劳动。做了大手术的母亲,只管往地头送茶水,做好一天中的几顿饭。
土地、庄稼,离不开阳光与水分。董志塬腹地水资源少,庄稼得靠老天施舍雨水续命。每一年,父亲都期盼雨水来得正是时候、阳光刚好落在灌浆的麦穗上。他脑海里麦子的用途比树枝的分叉还多。不过,有肥年也有瘦年。曾经一场大旱,几乎让他想象里的旁枝侧叶干枯殆尽,只留一根主干晃晃悠悠,这还得靠往年的余粮来支撑。
那年五月,在百公里外的父亲贩卖过柿子、叔父贩卖过西瓜的地方,灾难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之前,悄然袭来了。这个杀手隐藏在禾本科杂草里,春天复活过来,春夏之际的湿润气候是传播的绝佳时机,东南风是帮手。高过杂草的麦子首当其冲。小麦的叶子慢慢枯萎,变成了铁锈色,灰色。小麦茎干失去水分变黄、变黑。
不出半个月的功夫,方圆几十里地的麦子都染上了橙斑——一种寄生虫的子实体。每一株染病的麦子都会往风雨中释放大量的孢子。病菌在病麦上不断繁殖,重复侵害小麦。种地的人们组织了反击战。将草木灰撒在病情严重的小麦上,向空中大量抛洒浸泡了草木灰的水。最后不得不借助农药。几周以后,值得拯救的麦子在远离平原的丘陵梯田上。
死神快速穿过平原,向董志塬腹地挺进。人们阻止病菌的行动远不及它在风雨中传播的速度。这些为农人提供了牲畜、房屋、农具、衣物、学费的资本,土地上种植面积最大的作物,受到了威胁。
枯萎病在空中盘旋片刻,一头扎进麦田,深入绿色的麦子上。麦子成千上万地死去。一片片麦地成了灰色的隔离带。
疫病传到父亲的土地上,他以最快速度往小麦上喷洒农药。最终保住一部分小麦抽穗。收麦时节,麦粒干瘪,瘦小。装麦子的麻袋数量不及往年的三分之一。
父亲收拾完麦子的下午,吃完饭卷旱烟的间隙,透过窗玻璃,才看见一片绿意。窗外,祖母分给父亲的杏树到了盛年期,树枝上产出的绿色,源源不断地往空中汇聚——释放氧气,调节气候。湿润、凉爽的空气里,完全可以在室外铺床午休。父亲看见的是:树枝繁多,却不重复,每个都尽力向上,努力做着开枝散叶的工作,好像它们还有几百年可活。杏树在做着有意义的事。父亲眼前逐渐散开自己犁地,下种,拔草,打碾的场景。父亲有了一个想法,却没告诉任何人,每天都不一样,劳动内容也不同,但劳动的目的是相同的。父亲在重复、移动的场景里找到了隐含在岁月中的意义: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逼迫长时间工作,都是为了繁育和传承。就像窗外这些杏树,绿色是必须坚持下去的事情,但杏子有酸也有甜。
你还记得吗?父亲对正在刷锅的母亲说……
风带着香气,从纱门里吹进来。窗外,杏树上有了沙沙声。其他树木加入进来,开启了它们在这一天里的絮语。
谁也没有注意到,寡薄的土地上,一块土疙瘩松动了,从父亲的麦田里滚过。
4
祖母分给父亲的杏树,主干大多超过成年人的头顶,最低处的枝干也要踮起脚尖才能够到。圆齿边的叶片,重复遮蔽着天空。树干、树枝、树叶中蕴含着某种东西,或者是一个梦想,或者是增长和繁荣的愿景。
杏子裹在杏叶这层外衣中,一样的绿色,不易分辨。雨水来了,冲刷着树上的尘土、鸟粪和排排虫卵。树身上流淌着细小水流。树洞出来的水,带着响声、带着泡沫从树皮的裂隙中一路向下。雨水带来天空的信息。树叶、树枝、树身、树根到土壤里的寄生菌,它们是杏树这座信号塔的主要组成部分,筛选和过滤了信息中的杂质。杏树有了一个庞大计划,那就是让杏子再次生长,让种子散布到更远的地方。
杏叶长到去年凋落时候的大小,把空间让位给杏子。杏子的围长一厘米,两厘米,直到五厘米左右,才从杏叶间现身。一些绿疙瘩表皮光滑、温润,另一些在手心里有凹凸感。明明是同一棵树上的果实,为何有如此区别?不过,它们有个共同点:自己醒过来一般,挣脱了束缚,在枝头上争抢阳光、和风,惹眼地晃动。
“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杏干能装满家里的麻袋,杏核能装一小车。”
父亲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对做饭的母亲说。
“到时候雇个拖拉机,拉到镇上的收购站,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农人们最不缺的就是等待。
跟所有的周末一样,我来树林里,看父亲栽下的日渐繁茂的小树,看大树上的杏子有没有按照父亲的想法一天天长大,成熟。
阳光穿过叶片,树梢上是未全熟的酸橙的颜色。其中的空气、微风都在这朦胧的绿里随叶子动起来。树上有了声音,响声不大,但每片叶子颤动、摇摆、旋转,相互碰撞,制造出声音博物馆里的混响,一波又一波,好像叶子们集体给杏子生长的温床里,输送能量。
绿疙瘩杏子是酸涩的。树林很大,可能直接吃的东西很少。上初中那一年,杏花脱落不久,我就爬上两米多高的树身,摘毛杏对付肚子里的馋虫。每天中午上学前,爬树摘杏子成了习惯。一个多月后,我全身发困,走路时腿上无劲,总想蹲下来把负重的两条腿解救出来。母亲说出了原因:“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抬亡人。”我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是我想,这是杏树对我发出的又一次警告,以后好长时间不能再碰酸杏子了。然后想,若干年后,当我的孩子们开始上树摘酸杏,吃到腿软、浑身乏力,他们会不会十分痛恨某棵树,或者十分厌恶像我这样的生活?
每天都有这样一个时刻——我盯着树梢,想要知道:明明是些小小的绿疙瘩,既酸又涩,为何最后杏肉会带着甜味,像注入了蜂蜜?是由于阳光的渗入吗?是由于微风的照拂吗?我把想象加进去。杏树生长的庞大计划里没有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