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果三札
作者: 陈荣力芥菜的乾坤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期,我和同事去宁波出差。同事的一位企业家朋友请我们吃饭。饭中企业家说:“乃拉回去邱隘咸齑带眼去。”我有点窃喜,宁波的咸鸡倒是从未吃过。饭后临上车,企业家朋友又问驾驶员,“咸齑装好朗?”“装好朗哉。”驾驶员回答。
到了家门口,同事从后备箱中拿出一个长方的纸盒递给我,“喏,这箱咸齑是你的。”我接过纸盒沉甸甸的,想,这“鸡肉”的数量还不少。“谢谢,明天可咸鸡肉过酒哉。”同事一愣,接着扑哧一笑,“这个‘咸鸡肉’可不适合过酒,你回家快打开看看吧。”
将咸芥菜误认为咸鸡肉的笑话,这在听不懂宁波话的人中,恐怕不止我一个。因我不懂宁波话的缘由,凭当然地想想,宁波人之所以将咸芥菜称作“咸齑”,其中一个原因,怕咸芥菜与咸鸡肉有着同样的鲜吧?
是的,仔细想想,芥菜(咸芥菜,又称咸菜、雪菜),之所以跻身千家万户的厨房,染指一年四季的餐桌,吊味十荤九素的菜肴,最大的嘚瑟和倚仗,不就是一个“鲜”字吗?
在所有的味蕾体验中,我认为,鲜是毫无疑问占C位的。而鲜,大致可分为三种:甜鲜、淡鲜和咸鲜。甜鲜以水果居长,荔枝、杨梅、桃子等就是代表。淡鲜,以只蘸酱油的蟹、鱼、笋、饭焐萝卜等清蒸菜翘楚。而咸鲜就丰富庞杂了,它不仅是菜肴中的主打,味蕾体验的主体,更是过酒下饭的主力。这样的三主挂帅,既是人体新陈代谢摄入盐分的必需,亦是饮食传统披沙拣金的必然。“一日不吃咸,嘴里白淡淡;二日不吃咸,说话蔫耷耷;三日不吃咸,走路软泛泛。”相比锦上添花的甜,这咸注定了是雪中送炭的刚需,而咸鲜端的是这刚需里的润物无声和凤凰涅槃。
诸多的咸鲜中,红烧、油煎的咸鲜仿若声色浓烈、热情欢快的唢呐;生醉、熟腌的咸鲜恰似浑厚低沉、千回百转的二胡;而伴了咸芥菜蒸或煮、炒或拌了的咸鲜,则如湿漉漉的春雨中一管水灵灵的笛子,清灵脆爽、淋漓烂漫。虽说咸芥菜大黄鱼汤已是一个神话,但咸芥菜蒸梅鱼的灵动、咸芥菜炒三丝的走心、咸芥菜肉丝面的得劲,以及咸芥菜拌海蛰的熨帖、咸芥菜笋丝汤的酣畅,如此种种咸鲜,分明是黎民百姓大快朵颐的钟爱,烟火生活里常开常艳的花蕾。
仲春三月,田野里的油菜花一片金黄之际,也是制作咸芥菜的上佳时节。咸芥菜的原料也叫芥菜,更确切地说叫鲜芥菜。鲜芥菜的品种不多,常见的也就大叶芥、细叶芥、九头芥三类。大叶芥一般适用于做放汤的原料,也叫水芥菜。而常用的芥菜基本以细叶芥、九头芥为主。浙东地域,虽然做咸芥菜差不多是家家都会的技艺,但工序和要求并不简单。
鲜芥菜从地里收上来之后,抖净泥土,先得放在墙角堆着自然蒸黄。大约一星期左右,待堆着的芥菜发出暖烘烘的热气,叶子也大多由绿转黄,此时摘去残叶,仔细地洗净,然后就得在太阳下晒了。洗芥菜,也是仲春时节一道热闹的风景。河埠头、溪滩边、堤岸下、塘角畔,那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妇女,挽着高高的袖管,将一篮篮、一箩箩、一筐筐的芥菜,或堆在身旁或倒进水里。水清清地流着,那洗菜泛起的水花和荡开的水波,和着妇女们时高时低的聊天,传得近近远远。和洗芥菜的热闹相比,晒芥菜更像一幅静态的油画。那黄绿交加、大大小小的芥菜,或被长长的晾杆串着,或在竹簟、竹匾上摊着,或干脆在灌木、小树上叉着,台门口、天井中、晒场上、道地里到处是那一串串、一队队、一摊摊抢睛夺目的黄绿和绿黄。太阳照在这样黄绿和绿黄上,泛着鲜亮斑驳的光,让人似乎睁不开眼睛。
晒好的芥菜收进来后,就是切和腌了。这切芥菜有点讲究,须从梗到叶切,且大小得切得整齐,不能随意乱切,否则影响腌的质量,尤其是成菜后的卖相。腌菜是制作咸芥菜的关键一步,也是是否成功的临门一脚。腌菜前,先得把切好了的芥菜放在木盆里撒盐揉捏,这撒盐的数量和揉捏的程度是个经验活。盐撒多了,腌出来的咸芥菜就苦,反之就酸;揉捏得程度不到位,腌出来的咸芥菜就生涩,若揉捏的过头了,则难免发韧。撒盐揉捏好了的芥菜,腌入甏或瓶中时,需一层一层地用力揿实,程度到菜汁水汪汪的能浸到手掌为宜。最后就是用洗净的石块或竹爿,弹压住腌入的芥菜。
大约半个月后,一股咸滋滋又酸叽叽的鲜香,若有若无地游荡着,你再去看放在墙角、桌下或柴房里的甏或瓶,一团团黄绿、稀稠的泡沫都吐出了甏口、瓶外。此时你仍不用心急,再过个十来天泡沫慢慢回落了,而那咸滋滋又酸叽叽的鲜香,愈发浓烈起来。这样的浓烈告诉你,再有四五天,那暗绿里衬着金黄、咸鲜中渗滋酸爽,让人看一眼就唾沫涌浸、味蕾蠕动的咸芥菜,就正式登堂亮相了。
细想起来,咸芥菜是少有做主菜的,大凡蒸鱼、炒肉、放汤、下面或冷拌,它更多的是辅佐和催化。但恰恰是这个辅佐和催化,成就了咸芥菜的功名与传奇。这样的功名与传奇,当然在于咸芥菜其他辅佐菜肴无法替代的咸鲜。
芥菜是秋种春收的蔬菜,经过一冬的风寒和霜雪,它有着绵实的纤维与爽利的嚼劲。而腌芥菜时又正好是春天,和煦的气候和活跃的微生物、益生菌,成就了芥菜的蒸黄、晾晒和发酵。加上芥菜入甏前撒盐揉捏得到位,盐的咸鲜已溶为芥菜的肌理。再有芥菜腌制发酵透彻和菜汁升腾回落的加持,那个鲜得掉眉毛的咸鲜,端的是仗植物本色、凝气候精华、着自然灵妙、赋人工智慧的涅槃和造化了。
这样涅槃和造化,携了海鲜、河鲜,伴了肉香、面香,共了时蔬,分明就是咸芥菜的乾坤,菜肴的乾坤,美食的乾坤矣!
淘气的土豆
所有的庄稼当中,土豆是最淘气的。
这些或椭圆、或长圆、或扁圆得马马虎虎的家伙,裹一件黄澄澄的薄衣,随便画双眼睛、添个鼻子啥的,就是一张淘气、呆萌的脸。
土豆的淘气,是土地歪打正着的结果。试想,土豆长在土地里的时候,若土地能多认真一点、上心一点,土豆也不会是这种率性随意、大大咧咧的圆了。当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果土豆都圆得规范标准、圆得无懈精致,那土豆也就不可能这般淘气,成为土豆了。土地是庄稼的上帝,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打开一扇窗”的把戏,土地也玩得溜。
土豆的淘气,当数收获的时候登峰造极。
芒种已过、夏至即将来临,浙东的丘陵和坡地里,土豆弯弯韧韧的枝蔓随着在夜落昼歇的梅雨日渐耷拉、塌伏,昔日翠绿密匝的土豆叶,几日不见已是一片枯秃、疏黄。经过一春又半夏的蛰伏,长在地下的土豆已如将破壳的鸡雏蠢蠢欲动。仔细看,塌伏的枝蔓和疏黄的叶片下,土壤裂开了众多浅浅的细缝,一些枝蔓的根部还露出了小半个性急的土豆。
此时,挑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提一把短柄的山锄,走向岭岙坡地、庭前屋后的土豆地,一锄下去,那七八个、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土豆,或如抱团成串的枇杷杏子,或似四处散落的鸭蛋鸡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闪着让人晕眩的光泽。也有图省力的,揪住一簇枝蔓用力往上一拔,三四个、五六个黄澄澄的士豆连根而起,那串串摞摞的收获和欢喜,恰如考试卷上老师在一竖后面给你添了两个零。
或锄或拔,虽然收获不菲,但这只是土豆淘气的开始。土豆是捉迷藏的高手,在捡拾了一窝的土豆后,你终究有点不放心,对着周边又是或深或浅的几锄,每锄下去,一两个、两三个大小不一的士豆总会欲抱琵琶半遮面地羞在那里。有时这有着打扫战场意味的几锄,挖出的个别土豆甚至就是个头最大的土豆王。就在完成挖掘,满载而归前,你顺便整理一下挖出的土块,一两个也搞不清哪里冒出来的土豆,又在木愣愣地瞪着你呢。
至此,土豆的淘气并没有画上句号。十天半月后,你走近或路过已收获的土豆地,或稀疏几株、或高低一簇,那些绿茵茵的土豆苗,正以自己又一次的顽强生长,嘲笑你的粗心和不专业。如此挖不胜挖的意外和忽悠,如此防不胜防的不备和惊喜,是土豆淘气的杰作,也是土地对劳动和付出的诗意馈赠。
与小麦、稻谷、玉米一起跻身全球四大粮食作物的土豆,学名马铃薯、山芋,在我们浙东一带,更多地被称作“洋芋艿”。土豆“洋芋艿”的称谓,固然是与《诗经》中既有“君子攸芋”之句的本土物种“毛芋艿”对应而得,也标签了土豆为外来物种的渊源。土豆原产于南美安第斯山区,明朝中期传入中国,至清代已普遍种植。虽为外来物种,但土豆因适应性强、营养丰富、产量高又价廉物美而深受百姓喜爱。亦因此,土豆在华北称为山药蛋,在西北唤作洋芋,在苏浙又名洋山芋、洋芋艿,在广东叫薯仔,在闽东别名番仔薯……
我不知道土豆如此多的别名和称谓,算不算是其淘气的一种,但透过这些别名和称谓,我们分明也可看到各地语言取向、饮食习俗乃至物质审美凝土豆于一斑。就审美而言,洋与土同雅和俗一样,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就像赵树理创立的“山药蛋”派,树帜文学殿堂几十年,依然让人仰望。淘气的土豆,其最本质的美学意义,恰恰就是为其他作物所无法替代的食用价值。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对土豆的喜爱和珍视,是人间烟火气里令人感动的花絮。“番薯烂究甩还,土豆烂可当饭。”这句熟稔于浙东民间的谚语,虽然更多流行于“瓜菜代”的年代,但在“穿挑布、吃要素”的当下,随着角色的渐变,土豆的地位和用途不降反升,尤其是炸薯条和各种名目的薯片,久成食品中的奇葩。如此的别开新天,也可算作是时代催生土豆的又一种淘气。
仲夏六月,土豆新鲜上市的季节,盛一锅还带着泥土氤氲的土豆清水蒸了,然后剥皮蘸一点盐末,一口咬下去,那股热烘粉糯的熨帖、那种鲜香甘柔的滋润,岂是不停地啧啧赞叹可以穷尽。香辣士豆丝的爽利,葱烤土豆饼的缠绵,酸菜土豆汤的酣畅……土豆于味蕾的种种淘气,端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最难忘是浙东四明山区村庄里,那铁镬大灶上的盐烤土豆。
陈年的松枝在灶膛里燃着油腾腾的火,雪白的盐末在铁镬中升起缕缕热气,黄澄澄的土豆被倒了下去。油腾腾的火哔剥有声,白花花的盐末愈加烫手,土豆的水分在持续蒸发,当那层黄澄澄的外衣渐渐干瘪起皱,终于被白花花的盐末所裹覆时,盐烤土豆也功成名就了。此时顾不得灼手,捞一颗土豆剥去盐衣,那烤得金黄的土豆肉,甚至有了暗红的色泽。贪婪地吞一口这样的土豆入肚,盈满唇齿舌间的是粉糯、芳鲜里渗入盐鲜的入骨和霸蛮;钻入鼻腔脑门的是甘醇、焦香中荷载热香的浓烈与妖娆。如此的美味,只能是土豆淘气的极致了,尝则三日不知肉味矣!
五月的枇杷
今年的枇杷结果特别多。
去年11月我去走浙东新昌的安山古道,见一户农家的园子里,一株茂密的枇杷树,半树伸出围墙外,黄白色、毛茸茸的枇杷花,密密麻麻、争先恐后地挤着、轧着,铺满了每一吊枝桠。回到家,看露天的阳台里那株种了十来年的枇杷树,黄白色、毛茸茸的花,果真也比往年多了数倍。这不,刚到今年“五一”,此前还如弹珠一样大小的枇杷,见风渐大,隔夜益硕,也就四五天的光景,那些墨绿色的弹珠就成黄绿半匀的汤圆了。我仔细地数了一下,往年最多不会超过二三十颗的枇杷,今年数量至少在三位数以上。
“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枇杷既是江南五月季节和物候的logo,也是江南的田野和庭院果树种植的日常。作为中国最古老的果树之一,枇杷果清香鲜甜,而枇杷的叶、果和核含扁桃苷及多种营养元素,具促进消化、润肺止咳、防止呕吐等功效。当然这只是种植枇杷树形而下的需求。如果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翠竹,是江南地域人文风骨的象征;“雨打芭蕉夏日长,风吹荷叶次第开”的芭蕉和荷花是江南地域景色风物的铺张;那么“金丸嬴得琼浆味,忆杀江南五月时”的枇杷,端的是江南地域性情和乡愁的寄托了。这既是形而上的凝睇,更是烟火生活里一份黄澄澄的诗意。
去过素有江南枇杷第一镇美名的古镇塘栖采摘枇杷。据史书记载,早在隋朝时期塘栖就有枇杷栽种了,其“白沙”“红沙”两大品种尤为出名。“白沙”皮薄汁多,肉呈奶白色,鲜甜香洌;“红沙”皮稍厚,肉呈黄红色,甘淳肥腴。但“红沙”的枇杷里,皮上有黑色斑点的“麻皮”枇杷,也特甜。“白沙”枇杷不易保存,加上那时交通不便,所以过去“白沙”枇杷大都只有塘栖本地才能见到。枇杷的历史和“红沙”“白沙”的各有千秋,都是去摘枇杷时,一位热情的果农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