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垫
作者: 仇赤斌1
张家垫村离我家约有四里地。
张家垫曾是乡政府所在地,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驿站,我的小学和初中以及许多青春的记忆,都与它有关。我记得是1984年转学到张家垫的宁峰乡中心小学去读四年级,继而初中,这一晃都四十年了。可惜这两个学校先后被拆除了。
小学隐在民居深处,要穿过很多条小巷才能抵达。学校里种了好几棵冬青树,很高大,晚春时开花,花上全是蜜蜂。初闻挺香,时间长了就觉得太浓烈,太上头,冬青花那浓郁霸道的味道,反倒成了难忘的窒息感。
更窒息的是,转学伊始新小学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数学考试我居然不及格,而且还是垫底的,人生第一次啊!我心里很郁闷,回家不敢告诉父亲,却侧面打听张家垫村名的由来。父亲说,解放前我们这里叫马湖乡,有个湖泊,后来填了,从湖水里长出来个张家垫村。如果从山上来看,张家垫就是一个盆地。因为靠近甬临线,成了交通要地,乡政府设在这里,但地势还是全乡最低的。
哦,垫就是低,我的个子矮,要踮着脚赶上去,否则就落后了。
那时我不光个矮,力气也不如人,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心里怯怯的,怕被大个男生欺负。喏!班上就有两个留级胚,一个高,一个壮,上课听讲还没有趴在桌子上睡觉时间多,作业多是抄别人的,考试时作弊,不让他偷看还要打人,还喜欢搞恶作剧。一次高个子被老师批评了,他趁课间休息去摘了臭椿枝叶,偷偷踩碾在老师的讲台上和教室的水泥地上。整得教室里弥漫着臭鸡蛋的味道,避无可避,同学们敢怒不敢言。上第二节课的老师也受不了,让几个班干部打来水冲洗了好几遍,才减轻了气味。后来我做化学实验时闻到硫化氢的气味,就会想到恶作剧的主角。
壮个子的故事更强悍。鄞奉公路旁,有家社办企业宁锋电镀厂,废水污染了附近的田地,祸害了庄稼,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有次村民实在气愤不过,有人振臂一呼,大伙儿拿着锄头、钉耙冲进电镀厂,把大门和玻璃窗都砸坏了,还打伤了几个职工。后来派出所来学校调查,我们才知道高个子和壮个子都参与了此事,后者还是打砸的主力。原来他家的农田被污染得很厉害,全家都参与了冲厂事件。有几天,我们没在学校见到壮个子,情况这么严重吗?会不会被处分?过了几天,壮个子回到了学校,头抬得老高,仿佛打了大胜仗。可能是他年纪小,对他的处理不了了之。
我在暗处细心观察和体会周围人对我这个转学生的态度。少年的心对善意很敏感,后排隔座的易彤恰恰是一个温暖的女孩。她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平和而不居高,沉静又不灼烈,如窗外悠悠的白云纯净,如校门前河流静淌。一次放学后,我被一道数学题难住,左右找不到头绪,值日打扫教室的易彤几次经过我的桌前,偷偷地瞥了几眼,后来索性抢过我的笔,在草稿纸上写出一段解题的公式来。那天我的脑子总是转不过弯来,易彤不厌其烦一遍遍讲解,直到我开了窍,天色已经晚了。我和易彤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算是第一次“亲密”的接触。从此,娇小玲珑、长发飘飘的易彤,就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
临近小学毕业,老师把我和易彤叫到办公室,鼓励我俩报考鄞县中学初中部。我和易彤都有些惊喜,却又心里没底,没有说话,对视了一眼。小升初考试时两人都差了几分,没有考中。鄞县中学只是一个梦想。
2
1985年,我就读宁锋中学,还在张家垫,在小学的西边。
中学紧挨着马路,东侧有一座水泥桥。学校东面有一条小河,地势比马路低了有一米多。有次发大水,没接到停课通知,我骑着自行车去上学。遇到积水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在水中骑车的阻力很大,有时骑着骑着,车子就停滞不前了,只能跳下车来推行,鞋子和裤子都湿了。我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老师说学校的操场和一楼教室都进水了,只能放假了。我一张望,果然如此,操场上的水汪汪一片。这样的经历不少于两次。
进校门先是一个大操场。跑道是煤渣铺设,一跑就起灰,摔倒很容易磕出血来,我却默默投身其中。时过多年,我仿佛看见当年的我跑在煤渣跑道上,跑,快跑,跑得高大、强壮。也看着自己经历数不清的摔倒,最后骄傲地骑在自行车鞍上,一路欢歌向前。
因为小学经常被人欺负,心里憋着气。初中看了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又读了很多金庸的小说,我有了武侠梦,想成为武林高手。觉得自己应该有所改变,于是早起跑步。天还黑着,我就出门,沿着村道一个人去跑步。一是为了锻炼身体、增强耐力,二来为了提高胆量。一段时间坚持下来,有了一点效果,体育课的长跑我能达标了。有次上体育课下雨,就在室内上课,男生练习举哑铃。体育老师挺看不起我的,有点不屑地对我说,“就你这体格,能举起十个就不错了。”我憋了口气,一下举了二十多个,台下的同桌说我举的时候神情有点疯狂,眼神很凶。此后的几天里,我的胳膊酸痛了很久,但是觉得很开心。我的力气大了一点,也有了几个要好的同学,没有男生敢欺负我了,这是上了初中后最大的感受。而且我的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老师看重,同学敬佩,我慢慢有了自信。
初一的班主任是张老师,教语文,那年他刚从宁波师专毕业,我们算是他的第一届学生,童子军带童子生,感情自然深。他看我小升初的成绩好,让我当了班长,有好事经常照顾我。初一时举行全乡初中生的演讲比赛,他替我报了名,还帮我写好了稿子。演讲的内容依稀与阅读和写作有关。印象深刻的是里面有很多的警句和格言,类似“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胸藏万汇凭吞吐,笔有千钧任翕张”,他让我背熟了上台去讲。我准备时还记得很牢,上台后看着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心头一紧,竟忘词了。那个尴尬啊,结结巴巴地不说,还时常卡顿,最后无奈从裤兜里拿出稿子,看着念完才完成此项重任。大冬天的,我下台后浑身是汗。我也算是要面子的人,尤其周围有熟悉的面孔。易彤也参加了比赛,发挥得比我好,好像得了三等奖。我更尴尬了,心中不免有点怨尤:“张老师,你就不能把稿子写得浅一点,让我能通篇理解了?”
但这次事件貌似激发了我学习语文的兴趣,主要还是自己肚里没货,才出的丑。教科书不必说,我看了很多课外书,连小姑读师范时的《古文观止》之类的书也不放过。在看了韩愈的《师说》后,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主题,写了一篇作文,赞扬了张老师,被他当作范文在几个班级巡回诵读。能在心仪的漂亮女生面前有如此表现,我的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初二过年时,我用压岁钱买了一本很厚的《唐诗鉴赏辞典》,花了很多钱。教科书里的古诗背会了以后,自己再翻词典背,每天上下学期间背诵喜欢的唐诗。初中时的记忆力是最好的,我现在能脱口而出的唐诗多是那时候记住的。对古诗的兴趣也是这样培养的,现在还经常胡诌几首。
张老师的板书很好,毛笔字写得也很漂亮,他是练过书法的。所以我对语文的兴趣是全方位的,书法临摹课很喜欢,业余时间也会描上几笔,字写得不咋样,但兴趣养成了。向张老师借来了篆文的书籍,还有他自己做的篆书笔记,临摹着写。看到报纸上的篆文,会细心地剪下来,黏在一个本子上,有空就临摹。我们村子里有个石灰窑厂,那个石灰石的原料中常有带着亮光、类似于玉的石料,敲下一块,磨一磨就是篆刻的好材料。我去市里买来刻刀和印泥,有空时就学着刻字,自己留几块,要好的同学也送几块。有同学说我爱好的这些东西都是老人家喜欢的,于是送我外号“仇老头”。好吧,我认了,自己刻了一个“仇老头印”的章。
初中时,很高兴和易彤还是同学。
初一时她是隔壁班的班长。路遇时我会害羞,不敢和她打招呼,但下课了眼睛却追随着她的身影,能看上一眼也觉得是种满足。初二分快慢班,就分在一起了,还坐过前后桌。班主任换成教数学的刘老师。他走路像是在扭秧歌,有点娘,喜欢越剧,在学校文艺活动中唱过,唱得不错。
那时的凳子是二人合坐的长凳子,我坐在易彤的前面。易彤有事情招呼很少用嘴,用原珠笔的笔尾戳戳我的后背,有时恼了,就直接用笔尖戳。或者用脚踢踢我的凳子腿,我立马转头应答。有时想看她发点小脾气时的样子,就故意逗她,易彤不高兴了就直接用脚踢我的屁股了。
初二时的我开始发育,个子超过了1米6,但腿上开始长腿毛,我很烦恼,心里很自卑,大热天都不敢穿中裤。看着其他男生光着腿,我很羡慕。同学间相互不服气是常事,我也经常和人“争斗”。有个许同学常要和我比,两人在开满草籽花(紫云英)的田野里摔跤,不分上下。他不服气,有一次要和我比勇气,说敢不敢吃粉笔头。于是两人约好,在其他同学的见证下,我把一个粉笔头扔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许同学怯场,不敢把粉笔放入口中,跑出了教室。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也吐出了口中的粉笔渣,用水漱口了很久,才清理干净口腔。
虽说我和易彤坐前后排,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就写封信放在她的桌子里。她的回信,也是放到我的桌子上,或夹在书本里。初三上学期,我鼓起勇气写信向她表白,易彤婉转地说,她年纪还小,想考学。我自感失落,想斩断情丝,就跑到百梁村的理发店理了个光头,全光的那种,引起全校的轰动。因为学习好,还当班长,我在学校有点名气。更搞笑的是班主任张老师要充分利用这个资源,要我和一个女生在元旦晚会上表演节目,女生唱《聪明的一休》,我演那个可怜的一休哥。闭眼盘坐在舞台上,双手在光头上画圈,表明在思考问题。
表演前要排练,有个张同学平时在练体育,要上台表演武术。有次他在踢腿的时候,我们听到“啪”的一声,疑惑是哪里发出的声音,只见张同学夹紧了双腿。哈哈,他的裤子有点紧,动作一猛,把裤裆给撑破了。全场轰笑。
到了初三,张老师又成了我们快班的班主任。我们几个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即使毕业后,也有来往。张老师结婚时的喜酒,在老家渔山村办的,我们去喝了。他女儿满月时,我们也去看望了,我抱着小千金时,她还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淋湿了我过年时穿上的新衣服。如今,我们还有联系,今年他应该要退休了。
1988年的中考,宁锋中学成绩不错。连我在内有3人考上鄞县中学,我分数第一。考入鄞江高中、东海舰队弟子学校等普高的有10来个。3人考入师范学校,其中易彤就读幼儿师范学校。还有考入卫生学校、鄞县中专和技校的。其他同学就直接参加工作,开始闯荡社会。据说按照考入人数和比例,那年创了学校的一个纪录,再也没有被超越。
在学校,我的人缘还是可以的,如果有同学来问我题目,只要是我会的,我绝不藏私,会认真讲解。高中时很多人和我通信,男生,女生,这些信,我都保留着。除了毕业册,毕业前夕,同学之间还互赠小礼品或是照片。彩色照片还没时兴,送的是黑白照片,一般是毕业证上用的二寸照片。女生送我的照片不少。拍毕业照那天,不知啥原因,我的心情不好,易彤和一个女同学从旁边经过,我扭头看了一眼。最后留在合影里的,是我一脸的阴郁。
1992年我听到洞桥乡和宁锋乡合并成新的洞桥镇。宁锋乡并没了,张家垫成为宁锋片的中心村,宁锋中学也撤销了,老师们被调到各个学校。原址先是变成幼儿园,后来张家垫村新农村改造,需要土地,把这里拆了,要造居民楼。
我读高中时,张家垫村的一个杨姓同学没考上高中,在村里的铜材厂做门卫,晚上值夜班在单位睡觉时,遇到小偷入室盗窃,反抗中被小偷刺死,这是走得最早的同学。2022年的台风期间,也是张家垫村的一个同学,是村里的电工,涉水时遇到一根电线掉在水中,被电死了。我五十岁时,去世的初中同学已经有好几个了。
如今,离我入读宁锋中学快40年,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学校?包括宁锋乡这个名字,也和章远乡、马湖乡一样,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泡沫,消失不见了。
3
我上了县中,易彤就读市区的幼儿师范学校。易彤先给我写了封信,我很高兴,于是两人一直书信往来,足有几十封,我至今还保存着。我对她的来信总是读了又读,心情会随她的笔触而改变:她高兴我就会兴奋,她忧郁了我就闷闷不乐。我挑选素雅的信纸,在晚自习的时候写完信,折叠成好看的形状,放进印有校名的信封,贴上漂亮的邮票,寄出。从投进信箱时,就开始期盼她的来信。每逢她的生日、大的节日,我总是为送什么样的贺卡而大伤脑筋,也自己动手做过贺卡。电话不常打,易彤的宿舍有电话,但需要人工转接,有时电话占线,有时她不在宿舍,很麻烦,而且学校里电话很少。
有次我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她,她们学校在市区的西门口附近,周边有宁波高专和宁波师范等学校。县中在乡下,要转几辆公交车,花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她们学校都是女生,清一色娘子军,男的不让进。对我的到来,她很诧异。两人在附近一起散个步,看上一眼,说了几句话,我就心满意足地回来了。
1991年我高考落榜,不甘心,就去鄞江镇读高复班。那年易彤已经毕业,就在镇上的中心小学里教语文。虽然同在一地,开始我觉得落榜了,没脸去见她。有次在学校食堂里见到了,就相互聊上了,她鼓励我再拼一次。后来,我就鼓起勇气,厚着脸皮,找借口去她的宿舍,谈心聊天。易彤的宿舍在四楼,朝北,单人间,房间比我的狗窝大多了,散发着一种迷人的芬芳。易彤的生日到了,我很高兴,终于可以去送个蛋糕,而不仅仅是送张贺卡了。我在镇上的店里买了蛋糕,送到她的房间,易彤许愿的时候,我心里也在念叨:菩萨保佑,祝愿我年年都能给你送上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