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是一条河

作者: 郭灿金

事发突然

三十八年前,早春,天刚蒙蒙亮,我们像往常一样,被从教室里喊出来集体跑步。这是当时我们每天的规定动作。

其时,我在郭庄寨中学读初三。郭庄寨位于河南民权通往山东曹县的公路北侧,到两个县城的距离几乎相等,大约都是50华里。因此,也可以粗略地说它位于鲁豫交界地带。

郭庄寨在我家的东偏北方向,离我家约3华里。

在我们那一带,郭庄寨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子,当年曾筑有高高的寨墙。到我读中学时,寨墙已经倒塌,但郭庄寨四周的护寨河却非常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我们的初中校园就坐落在寨子的中间。学校是个三进院子,似乎从前是某土豪家的庄园。

郭庄寨中学有六个班,每个年级编为两个班,生源覆盖以郭庄寨为圆心周边10平方公里的村子。为便于同学们学习,学校规定,路远的同学可以住校。说是住校,其实并没有独立的寝室,只是在教室后边辟出一块空间,摆放住校同学的床铺。

解决了路远学生的住宿问题,就等于解决了同学们的晨跑问题,住校同学和住家同学统一六点半集合,一起晨跑。

夏天还好,冬春两季则有些困难,因为,冬春时节,六点半天还没亮,但我们雷打不动,照跑不误。不过,一般我们晨跑时间是半个多小时,跑着跑着天也就亮了。

那天晨跑也是如此。

只是那天,天亮起来之后,同学们在学校正门内侧的门框上发现了两串醒目的粉笔字:

“某某某大大小小!”

“某某某重女轻男!”

两行字竖排,分写在两边门框上,如同两条刺眼的标语,更准确地说,像一副潦草的对联。

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在当时同学们的口中,“大大小小”是骂人的黑话,是说某人是后生晚辈;而在我们当时的语境里,“重女轻男”更是一个比较重的指控,大约是指某人好色。更关键的是,“某某某”不是别人,是我们的校长。

显然,这两条“标语”都很过分,更何况是在那个年代。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们校长当时年近五十,心宽体胖,一副长者风范,把他和骂人为晚辈的“大大小小”合在一起,显得极其刺眼。至于“重女轻男”,更是捕风捉影。校长大人人品过硬,掌校多年,并没有绯闻传出。显然,他不应该被如此对待。而今,他老人家已经过世,还是让他安息,这里我只以“某某某”代之。

不过,同学们依然很兴奋,但我们憋着,全假装视而不见,只是相互使使眼色,以眼神指指点点。

很快,老师们也发现了那两条大逆不道的标语,每天陪着我们跑步的校长也发现了。有年轻老师想过去擦掉,校长怒容满面,但他故作淡定地予以制止。

经过校长和班主任们商议,刚刚结束跑步的全体同学被命令留在原地,不准返回教室,各班班主任则迅速进入各自教室。同学们不解其意,也不敢多问,反正有门框上的两条标语让我们开心呢。门框上的字很好看,龙飞凤舞的样子,我越看越觉得写字的是人才,至少书法很漂亮。

又过了十几分钟,我们奉命返回教室,大多数男同学发现自己的作业本或者笔记本被取走了。那时虽没什么见识,但我们还是瞬间就明白了,我们的本子被拿去对笔迹了。我们赞叹校长和班主任的智慧,也明白了为什么校长不让擦去粉笔字。

“会是谁呢?”同学们也在私下分析,那么好看的字,全校也没几个学生写得出来,就我们班来说,他们认为,只有郭灿金等少数几个人能达到那样的水平。

我心说,滚一边去,我这样的优等生怎会如此?

我心如止水,有些笑看花开花落的悠然。

节外生枝

闲处光阴易过,前两节课很快结束。

课间,我被班主任喊了出去。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自然也不怕被班主任提审。

我平静地进入班主任的办公室——当时我们班主任还兼着学校的会计和图书柜柜长——我们全校只有一柜子图书,由班主任代管,因此,他骄傲地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班主任就是郭庄寨人,家在学校后边,离学校一百余米。他原来在村小做会计,在村小干了没几年,就调进了我们中学做会计,人往高处走,从事业角度讲,他显然步步高升,走上了巅峰。

作为郭庄寨本地原居民,他占有天时地利,很容易就在初中建立起来了自己的权威——虽然他只是学校的一名班主任兼会计。因为,我们学校的校长多为上级委派,几乎全是从外地、外校调入,要开展工作就需要会计配合。因此,不管是谁做校长,他都做会计,铁打的会计,流水的校长,我们班主任显然就是郭庄寨中学的无冕之王。

实事求是地说,班主任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身材适中,眼睛清澈,皮肤白净——甚至有些白里透红,非常符合当时我们那一带对男子的审美标准。但他不苟言笑,脸上整天阴云密布,不仅学生怕他,其他老师也怕他,甚至,校长似乎也怕他。因此,班主任当时在学校的地位,就很有些一字并肩王的感觉。

我被班主任从教室里单独提出,以常理来分析,这绝对不会是好事。我谨慎地盯着班主任的脸看,想看出点名堂,但我不能。我脑子里快速运转,试图理出个头绪,但我也不能。

最后,我只倾向于一种可能,他单独提我出来,很可能是让我帮他分析,我们班的同学有没有作案可能?若有,谁的嫌疑最大?我有没有证据证明谁是这个元凶?若是这样,班主任是希望我告密。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突然有些害怕起来了。

但班主任却深藏不露,一言不发。他的脸依然白里透红,但那种白里透红是一种暴雨前的天色,我有些被震慑住了。

班主任阴沉着脸,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觉得门框上的字和你的字不像——”

我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

“我觉得门框上的字和你的字不像——我觉得那字不是你写的。”班主任终于给了一句痛快话。那个瞬间,我心里突然有了些感激,看来,班主任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不讲道理。

我等他做完结论之后的放行,但他毫无此意。他好像在酝酿一件事——不出所料的话,我将迎来一次重大考验,班主任会不会让我判断是谁写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班主任依然沉默,我依然不知所措。

突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浑身力气,将一本本子狠狠地摔在我面前的地上。

他怒吼:“看看你写的啥!”

我瞬间反应过来,班主任是用我的日记本对的笔迹。我的日记本此刻就瘫在我的脚下,像只断了脊骨的癞皮狗。我准备弯腰捡起,班主任飞来一脚。他不是踹我,他踹的是我的日记本。当我再次想捡的时候,他踩住了我的日记本,吼道:“这就是罪证!”

这时,他的怒火消了些,弯腰捡起本子,快速塞进了抽屉里。我进退维谷,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我快速转动大脑,在记忆中检索日记本里可能惹祸的话语。这一检索我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你必须给我交代清楚!”这是他放我回教室时,加重语气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慢慢往教室挪,觉得双脚重若万吨。从他的办公室到我们教室约有三十米,这三十米我走了可能有十分钟。

这是我人生历史上第一次被老师骂,被老师训斥,还差一点被老师踹……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一个人滞留教室,实在想不通,那标语明明不是我写的,为什么此刻我反而成了打击的对象。我想着被扣留的日记本,感觉有些蒙。

标语虽不是我写的,但我的日记本里却有不少对老师的不恭之言。譬如,挖苦班主任初中没毕业就教我们初三;嘲笑某个老师自封某开国将领的侄子;打趣某个老师不学无术……我觉得那个日记本就像炸弹,已经炸到了班主任。如果他愿意,过不了半节课,那冲击波就会冲到别的老师……

完了,当他们知道貌似老实的我却如此大逆不道,又该做何感想?

负隅顽抗

半节课过后,我渐渐从最初的溃败中回过神来。突然想到,我只是在日记里发发牢骚,在日记里说说怪话,又没有公开表达对老师的不满,那这不就是脑子里的一个想法吗?

那个时候,我不可能知道何谓人权,何谓隐私,但我却想到了,日记里记的只是自己的心理活动,又没有说出来,怎么能被当成罪证?

更重要的是,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日记是我个人的,老师、班主任未经允许本来就不应翻看。现在你翻看了,有错的就是你,该道歉的也是你,可你不但不向我道歉,反而对我大加训斥,道理何在?

我自己最后形成的逻辑是,我不应该在日记里对老师说三道四,但作为班主任你更不该偷看我的日记。当想到这些,我渐渐地觉得自己有理在握,心里有了些淡定。更何况,我还有我的本钱。我的本钱来自于我的成绩。

在上个期末考试时,我的名次是年级第一,语文成绩更因作文拿了高分而一枝独秀,不管别人如何看我,我把自己封为了优等生。我很矫情地想,“优等生”难道不应该受到优待吗?会写日记难道不是“优等生”的表现吗?你们见过哪个坏孩子会写日记?

对,还需要再补充一句,当时,我二姐夫也是这所学校的物理教师,在宽泛意义上,我也算是教师子弟,这让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潜在而扯淡的优越感——即使犯了错,教师子弟也会被放一马吧,更何况我也没错。

于是,我做出基本判断,日记本事件一定是茶壶里的风暴,最多一两天就会烟消云散。对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下午,风云突变。

我被班主任勒令停课,去他办公室交待问题,交待为什么在日记里“腌臜”老师。“腌臜”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大体相当于羞辱。

可是,彼时彼刻,我感到被羞辱的却是我啊!

日记被人偷看已是羞辱,被停课是羞辱,被强制交待问题更是羞辱。我当时一定是感觉到了巨大的羞辱,我态度生硬地跟着他进了办公室,然后,我把上午想过的那一套理由说了出来:写在日记里的话和我藏在心里的有啥区别?

既然我自己认定没错,那错的就是班主任。这就是我的逻辑。但班主任的逻辑似乎更完美!他说,“你还有脸问我,话写在日记里和藏在心里有啥区别?我实话告诉你,没区别。但是,如果你敢把日记里的话公开骂出来,我会因此认为你表里如一,可是,你没有公开骂出来,而是在心里想,表面上装得老实,却在日记里‘腌臜’老师,你这就是两面三刀。我最恶心的就是你这号小人。”

班主任将自己的逻辑说完,敲着桌子问我:“你错没错?”

我看着窗户,说:“没错!”

班主任死死地看着死不改悔的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的罪该进派出所!”

我心想,开什么玩笑,在日记本里说老师的坏话就会被扭送派出所?我开始绝地反击,“你偷看学生日记该进哪?”

他看着嘴硬的我,突然说:“你在日记里骂老师就不可原谅了,这还没完,你还在日记里骂领导人,这是犯罪,我现在就可以让公安局抓你!”

我当时应该是大哭了,语无伦次,惊恐莫名,甚至恼羞成怒,反复追问我到底怎么骂领导人了。他翻开我的日记本,指着一行字,厉声喝问:“‘有个人,大坏蛋,三起三落他还干!’这话你咋解释?”我崩溃到大怒:“我说的是立信!”

立信是我同学,年龄比我们大几岁,学习不好,却喜欢当班干部,有过三起三落还当体育委员的经历。大家在背后编他的顺口溜,把这句话给编出来了,我觉得好玩,就记在了日记本里。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不可能知道这句话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并且,我后来才知道,这句顺口溜根本不是我班同学的原创。

我不服,继续辩解。班主任大怒,骂我狗仗人势,说我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即使在今天,这样的语言也是巨大的羞辱,自封“优等生”的我第一次被如此对待,士可杀,不可辱,我坚决不道歉,坚决不服软。

很快,我日记里的话就被公开了,被我在日记里“骂过”的老师痛心疾首,天然地成了班主任的同盟军。大家一致认为,这学生心真黑!我也自然而然地从“优等生”堕落成了人人皆可诛之的坏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本来和门框标语毫无关系的我意外爆红,成了事件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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