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在小路上

作者: 方吟

纸张粗糙的日历被他随意翻动着,其中几张被划了红圈,他闻到一股汽油味,盖过摆在他身后的樟脑丸气味。小面包车停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些许急促,手指微微颤动。几箱货物堆在门口,大叔用小刀划开胶带,纸箱里的塑料物件互相碰撞,发出清脆而又廉价的声音。店里的货物总是被这样对待。他默默站着,低着头,不让大叔发现他扬起的嘴角。不出意外的话,他想,今晚会有小偷光临。在过去几个月里,每一个门口停着小面包车的进货日,摆放在第五排货架第三格落满灰尘的小盒子便会失去一件商品。他打算将日历翻回今天,发现日历被无意识地翻到了6日——他最爱的幸运数字,看来小偷一定会来,他轻柔地抚摸着这个数字。

他十七岁考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老家在地图的左端。他是家里第七个孩子,还在妈妈肚子里时便听到姐姐们围绕着他的声音,他待得很舒服,有个比其他声音尖锐的女声响起,他朝那个方向挥挥拳头。那天晚上是村子里的节日,大人们穿戴着不常穿的服饰跳着舞,篝火猎猎作响。妈妈也想跳,妈妈以前是节日时排在最前头跳舞的,他也在肚子里高兴地扭动着,小手小脚不断伸缩。很快,妈妈被紧急送到诊所,赤脚医生抱出他时,爸爸立刻决定宰杀家里仅有的一头猪来宴请村民。本来说好过年配种,明年生猪崽的,大姐说完,二姐三姐带着哭腔说,要猪崽,要生猪崽。妈妈没有说话,紧紧抱着他,不用再吃加了蜈蚣和蜘蛛的秘方了。妈妈想到那头母猪,体内一股股劲往外泄,似乎还连接着脐带,他感应到母亲的心情,哇的一声啼哭出来。

傍晚时分,那个身影果然出现在了店里,将新上架的商品翻看了一遍后,迅速闪进第五排货架,他故意将头扭向门口,后脑勺对着货架。大叔在杂物间里刷着短视频,1.5倍速的声音和店里每时每刻播放的“全场两元,一律两元”混杂在一起。结账时,他瞥了一眼对方攥紧的拳头。每次都会买点东西走,上次是掉了大半鬃毛的鬃毛刷,这次是缺了口的玻璃杯,总是些残次品,他看着把鸭舌帽压低到嘴角的小偷,你应该是个好人吧,他默默想。临近打烊时,趁大叔上厕所的空当,他快速用手机扫了二维码,“收款两元,感谢您的惠顾,期待您下次光临!”绑在柜台上的塑料喇叭高声播报。

她将摩托车停在大桥上,从后轮上方的车筐里拿出裹了一层水汽的烤肠。远处的大楼灯光璀璨,她想到和朋友们说过,等毕业了就在最高的写字楼里开工作室,当CEO,走上人生巅峰。大家笑嘻嘻地应着,指着大楼点评其建筑设计风格,语气跟挑剔学校食堂的菜品没有区别。毕业后的第二年,她和合伙人大吵一架,不仅失去所有积蓄,还背上了违约金,生活怎么总是这样,刚拥有便失去。她最后一次穿着铅灰色立领小西装,便是从大楼里一趟趟搬出自己物件的那天。定制的小西服套装在二手市场只卖了个零头,幸好还是卖出了,让她在那个最艰难的冬夜付完房租后,还能花两元五角买包方便面,她太饿了,将方便面袋子捏成菱形,请求店员直接泡上热水,袋装方便面不附赠叉子,她从包里拿出两支画笔,就着褪了漆的尖细笔杆,狼吞虎咽吞下还没彻底泡开的卷曲面条。

摩托车上有她所有值钱的家当。小时候她真的幻想过这样的生活,塞一包鬼脸嘟嘟,两本最爱的杂志,一件带帽卫衣,一条运动裤,一顶雨伞,还有几个有纪念意义的玩偶,背上这个包,没心没肺地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妈妈笑她,当个穷游画家吗?墙上挂着皮埃尔的萨纳河畔,妈妈在蜜月旅行时买的仿制品,爸爸说和村口的芦苇荡没有两样,她看到妈妈轻轻噘了噘嘴。计划环游世界的包里又多出一本小画册。爸爸身上常带着卷卷的木屑,做工时,木头的气味钻进爸爸身上的每一处缝隙,把年轻木匠柔软的肌肤侵蚀成带着大自然纹理的香樟木。爸爸曾亲自做了一整套红木家具,送给老丈人,换得老丈人的掌上明珠。她常趴在爸爸怀里,看桌上摊开的图纸,小手抓抓铅笔头,又抓抓橡皮。上初中时,学校礼堂里摆着一架白色钢琴,夕阳会在放学钟声响起时落在琴键上,从欧洲进修回来的钢琴老师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弹奏水边的阿狄丽娜。她看到妈妈的身影出现在夕阳下,又高兴又意外,我在这儿!回去的路上,妈妈哼起了同样的曲调。妈妈没注意到她手里攥着块橡皮,她也忘了自己拿了块橡皮。明天去把钱给小卖部吧,再麻烦你一次,爸爸对妈妈说,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浅黄色橡皮。爸爸手头的活有些棘手,不然一定是爸爸来接她回家。第二天放学时,钢琴老师弹奏了致爱丽丝,她和妈妈都彻底忘了要去小卖部结账的事。

她吃完烤肠,抹了嘴,背靠着大桥栏杆,晚风吹过她的身体,掠过她的身心,起码此刻,我和所有人一样享受着晚风,她仰头,大口呼吸着,风不会在意谁多汲取一些它的吹拂。胃处理着冷冷的肉沫,将残渣烘热,供躯体获得热量和营养。她将行头一件件从摩托车后轮旁挂着的箱子里搬出来,折叠画架,颜料棒,折叠椅,她拉开易拉宝,用头盔压住底部,再将展示图和价目表的小塑料框摆在地上。最重要的是这个,她将蓝色的二维码卡片挂在摩托车车把上,又在一旁挂了个缺了口的小杯子。年纪再小点的孩子,更喜欢用硬币付钱。让我们猜猜,今晚能有多少收入吧,她坐在折叠椅上,尽量用轻松的语气给自己鼓劲。 打开笔盒时,橡皮掉了出来,蹦跳着滚向桥的另一端,她跑过去,拾起橡皮,用力攥进手心。

Q跟着大叔来到店里,露着发黄的牙齿凑近他,他能想象Q在青春期捡了多少烟屁股,才能抽成这一口老烟牙。怎么样啊,哥儿,Q每次见面都先说这句话,他感到Q把他当成自己人,便回答都好。Q是大叔的堂外甥,店里补货后,Q就会被带过来配货。他跟大叔说,自己也能学着做这些。大叔把他赶到收银台,就待这儿,大学生不好干这个。Q说,那我就配干这个呗?大叔刮了Q一个后脑勺,点数去!Q晃动着干瘦的肩,拿着厚厚一沓进货单扎进货架中。

他继续站在收银台后,在这里打工的时间马上就满一学期了,樟脑丸的气味不会再引起他嗅觉的注意。刚来店里时,他看什么都新奇,2元的热水瓶,2元的脸盆,2元的搪瓷杯,他只花了48元钱,几乎买齐了大学宿舍里新生需要的所有物件,甚至还有节余。离开前,他放下一直捧在怀里大包小包的行李,将剩下的两枚硬币塞进鞋底。下巴上有一道疤痕的大叔看着他穿好鞋子,问他,伢子,从哪儿来?他听了几天的吴侬软语,就做了几天的哑巴,在大叔这儿听出一丝乡音,很快张口回答了。大叔从柜台旁拿出一套印着蓝色卡通人物的文具套装,塞进他的塑料袋里。开学后,他才发觉已经不需要用到圆规和尺子了,很快,长时间盯着电脑屏幕的他配了副眼镜,眼镜框也是从2元店里买的,现在走路不硌脚了。

第一学期他就拿了奖学金,整整三千元,他搞不懂同学们为什么不去争取这笔钱。在大学学习比在老家轻松,他可以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拥有这笔钱后,他没有那么拮据了,给自己留了一千元,先置换了一台三百元的二手智能手机,屏幕是碎的,好在终于能拥有128g的内存了。他还开始打工,尽量挑那些能边工作边学习的。第二年又拿到了奖学金,加上平时打工的积蓄,他再也没有担心过吃饭的事。他把超过一半的钱都寄了回去。暑假临近时来了一封信,他认出是六姐的字迹,六姐和他年龄相仿,个子还没锄头高,干完农活后常拿他的作业本看,好几次他半夜睡醒,去田里撒尿,看到六姐坐在月光下,用树枝扒拉着地,身影小得像一粒米。六姐的笔迹和他的几乎一模一样,他展开信,闻到尘土的气息,小弟,别寄钱了,爸都输光了。他将六姐的信塞到枕头底下,轻轻地背起书包,穿过讨论着AJ和马吉拉德训鞋的室友,走出宿舍。他没有去图书馆,一晚上都坐在食堂的角落,就着眼泪大口吞咽着米饭。之后,他将钱都寄给村支书,拜托村支书逢年过节多照顾家里姊妹。

再去2元店里买东西时,大叔坐在收银台后对账单,冲他招招手,伢子,帮叔看看。他很快算出数字,又帮大叔按了一遍计算器,小数点也跟计算器显示的一样。大叔用力拍着他的肩,大学生就是厉害。他在店里待下了,大叔允许他每天完成课程后来店里记账,有时留他一起吃晚饭。他校对完了小店仓库里的所有存货,用红笔标出哪些需要补货,蓝笔标出哪些积压滞留。从4月份起,他发现有几项账目数据对不上,有时多了,有时少了,他开始留意每天的顾客。

她去过附近好几个城市,挑节假日临近的时节,骑着这辆红黑色的老旧摩托车,后座两个车筐里塞满行当。创业失败后,留给她的只有几十箱巴掌大的亚麻油画布,她本想和朋友一起做创意数字油画,朋友找合作商,把自己喝到胃穿孔,她找货源,攒下来的钱变魔术似的消失了。被赶出工作室时,朋友指着她的鼻子吼,你自己去撞南墙吧!她抱着这些箱子睡在仓库里,想到妈妈也对爸爸说过这样的话,妈妈走得悄无声息,屋子里的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背着书包的她找不到妈妈,厨房里没有,卧室里没有,夕阳照在塞纳河畔的仿制品上。爸爸很晚回来,带着满身木屑坐在沙发上,一封信从爸爸指间滑落。她走过去,握住爸爸剩下的两根手指,爸爸的手坚硬,粗糙,一次机械事故带走了其中三根手指,从医院回来后,妈妈便去客房睡了,我会做噩梦的,太可怕了。她不觉得可怕,爸爸还能画图,需要用到手时,棕黄色的橡皮替代了原有的部分,支撑住爸爸残缺的手掌。橡皮比木头柔软,用工具揉搓,也会产生碎屑,她意识到,大多数颜料在涂抹时都会留下痕迹,就像木屑一样,而这些源于物件的微小产物,无论怎么拼接、补救,都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样子,除非时光倒流。

像她这种摆摊,新鲜感是最好的揽客工具,只停留在一处是绝对不行的。她花极低的价格买了这辆轻型摩托车,对她而言仍有些不便。拓宽地图后,她最多一天赚了上千元,只是第二天右手酸得几乎动弹不得。一开始她还用读书时的专业油画棒,后来发觉自己有多傻,改用五六元能买来的蜡笔,小朋友还更喜欢,颜色真漂亮!他们围着她,她喜欢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样子,这个说要在自己头顶画个太阳,那个说要穿粉红色的连衣裙,她一个一个满足他们的愿望,让身后的大人心甘情愿地掏出手机,叮咚叮咚的收款提示音也让她得到满足。

小姐姐!这里画错了。

小男孩指着画布上的手,她低头辨别,是不是画错了手指。

要重画一张吗?

不用,她拿起橡皮,冲小男孩露出笑容,橡皮可以擦掉一切错误。

小姐姐,这里帮我画个恐龙吧!

小男孩的妈妈拉住他的手,要有礼貌,叫阿姨。

可是,小男孩左右摇晃着身体,看着只比自己体型稍大一些的她,是小姐姐!

她无所谓地笑笑,小男孩还能继续长高,她从四年级开始就没再长过个头了。她遗传了爸爸的身形,个子小巧,肩膀倒是挺宽,穿34码的鞋,定制小西服套装的裁缝预言她很难把这套衣服二手出掉,简直就是童装嘛!她的手指也遗传了爸爸的,坚实有力,骨骼分明,她捏着橡皮,扑簌簌落下彩色的碎屑。画完这些孩子的稿子,她慢慢将画架和颜料盒收回车筐里,心里想念着爸爸,夕阳照在她线条柔和的侧脸上。在赶去下一个摆摊地点前,她擦了擦手,走进最近的小卖部,拿了瓶水,店主神色麻木地坐在柜台后,她往小卖部深处走,看到了货架最底下堆满橡皮的盒子,她蹲下身,随即走到柜台前,支付了一瓶水的价格。

这次进的货里有几板戒指,隔着透明包装,他能看到黄灿灿的大金戒指,发着光的大钻戒,正在搬东西的Q手上就戴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金戒指。见他盯着,Q摘下一个丢给他,金戒指落在收银台的玻璃上,发出不堪一击的脆弱声音。塑料啊,他拿起戒指,指甲大小的金色塑料上刻着一个繁体的“发”。Q说,发,好啊,发财!他把戒指递给Q。

你这个人,让你发财啊,不好吗?Q又把戒指推给他。

真发财就好,这是假的,我不要。

他停了一会儿,又问,你付钱了吗?

Q梗着脖子,付什么钱,付了,不付我能戴吗?他听着Q逻辑颠倒的话,像在听老家的人讲话。爸说,小孩重要,干什么活都不如小孩重要。可生了孩子又不管。他从来没有见过四姐五姐,提到这个,妈就哭,三个姐姐都不说话,顾自做着手里的活。他听村民说,这世道只要有钱就行了,人家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钱的君子你就是下流胚!可妈和姐姐都把做农活的钱偷偷攒着,送他读书,给他交学费,爸喝了老酒输了钱,抽起风来要砸了柜子再去赌,瘦弱的六姐抱着爸的腿,让他快去喊村支书。等村支书赶来,六姐身上全是瘀青。离开老家时,他对六姐说,一定别嫁村头鳏夫,等弟弟做了有钱的君子,接你们走。六姐粗糙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

他时常让自己想起这些,大城市的生活冲淡了一部分过去的日子,他努力练习普通话,吃了许多老家吃不到的食物,感觉自己从口腔到胃部都在发生变化。他注意到那位奇怪顾客,是因为那天傍晚,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中年女人徘徊在饰品区,对着1元一根的头绳反复挑选。他看着这个中年女人的样子,想到了六姐。哪根头绳更适合她呢,他也在心里挑选。中年女人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将选中的头绳放回了货架。他感到难过,无法控制地想流泪。戴着鸭舌帽的家伙出现了,一瞬间他以为看到了六姐——这里很少见到像六姐这样娇小的人,他很难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对方将一根缀着蓝色小花的头绳塞进中年女人的斜跨包里,动作轻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掐住虎口,心怦怦跳,没让自己做出任何反应。鸭舌帽随即调转了头,他用余光继续盯着,对方逛了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在那儿多停留了一会儿,又继续逛第六排,第七排。结账时,他用颤抖的声音说,6元。加上了头绳的钱。鸭舌帽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比他熟悉的声音好听。他在这个笑声里涨红了脸,心跳声差点盖过喇叭播报,“收款六元,感谢您的惠顾,期待您下次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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