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食记
作者: 傅菲饭麸粿记
从教节序暗相催,历日尘生懒看来。
却是石榴知立夏,年年此日一花开。
杨万里在《初夏即事十二解》说,石榴开花始于立夏。我没有仔细观察、记录过石榴花事。院子有一棵石榴树,比瓦屋还高,花开满树,盈盈红红。槐花也开,一串串花白,从枝条垂下来。自然建立起了勃发世界,万物在生长,夏季第一个节气故名立夏。这一天早晨,我妈烧一大锅水煮米捞饭。
竹片在灶膛噼啪炸响。竹片干裂,火苗卷舌。米羹潽在青石灶台,四处流溢,流着流着就被烘干了,白馍一样。米是早籼米,宽厚且短,米色雪白,被煮后,白白胖胖,像蚕蛹。米煮七分熟,捞上来饭麸,在圆匾摊开,搁在阴凉处晾干。
这一天,似乎很少下雨。天发白早,乡野潮潮。乡人忙着去收油菜,抱着一卷塑料皮去田里,油菜一垄垄,割倒了,摊在塑料皮上揉油菜籽。土麦、油菜、豌豆、蚕豆,都在这个时节收割。豌豆半青半黄,豌豆秆枯黄。收下豌豆,用稻草扎起来,六株豌豆秆扎一捆,以骑马式挂在竹竿晒。我爸种很多豌豆。他说,豌豆怎么吃也吃不厌烦。吃不完的豌豆,他用一个布包包起来,送到华坛山镇他表弟店铺代卖。年底了,他表弟给他三十块钱,又把豌豆带回来,说:哥郎,你豌豆被虫蛀空了,卖不了。
新采的豌豆剥出来,是我妈的事。我妈剥开豌豆荚,用指甲推豌豆出荚,滚在掌心,攥了一把,放入大碗里。碗是汤碗,釉色青蓝。一粒粒豌豆堆起来,堆成尖垛状。高处的豌豆往下滚,堆满了一大碗。豌豆秆抱到田里,铺在辣椒杆下,闷死杂草。
我妈和我姐抬出圆匾,开始搓饭麸。饭麸也叫饭胚,堆在圆匾上,反复搓揉,揉得饭粒黏稠了,移在木板上,搓成饭条。饭条约四厘米宽、两厘米厚、四十厘米长,又折起来,捏揉,再搓成原状饭条,刀背拍扁拍实,切片搓丸子。丸子如大枣,又圆又结实。一大铁锅米煮出饭麸,可以搓二十多条饭条。我打开灶口,加木柴烧水,焯豌豆。
水噗噗叫着,腾起白汽。从土缸里拿出最后一大块咸肉,切下白肉片用以熬油,瘦肉切丁用以佐食。焯了豌豆,灶膛加木柴,锅干白,筛小半碗山茶油下去,吱吱吱吱,油烘出水分,水泡连续不断炸裂,啪啪啪,白肉片下锅熬油,腾起一阵油烟。肉香随油烟扑鼻。白肉片焦黄了,瘦肉丁下锅一起熬,加粗盐。沸水舀下锅,油烟一下子灭了。灶膛烧得太烈了,灶台热得烫手,锅面翻腾起白水泡。水泡密密麻麻,炸了一层又冒出一层。油珠漂在水泡之上。饭麸丸子下锅,盖上锅盖。锅里没了声响。水泡偃旗息鼓。
油豆腐、豆芽、芋片、豌豆、干墨鱼丝、香菇片、木耳,堆在砧板上,等着铁锅冒出水泡声。锅盖被蒸汽湿透,又白了,水泡噗噗响了,端起砧板,将拌菜倒入大锅,翻动,放姜米(切成颗粒状的生姜)、干辣椒,再翻动,加热水下去,盖上锅盖煮。
羹汤浓稠了,放葱丝下去,起锅。我盛起一碗,边走边吃,走到大门口,对着田野喊一声:爸,饭麸粿熟了,赶紧回来吃。
这一天,是一年中第一次开吃饭麸粿。这一天是立夏,饭麸粿故名立夏粿。
对乡人来说,立夏是重要的节气啊。稻田已翻耕,稻秧已经油油绿绿,河水慢慢上涨,黄瓜、西瓜、南瓜、田瓜等日熟。乡人以食相庆。
我妈盛一大碗饭麸粿给我,说:你端去娟婶家,她没做饭麸粿。
我们这条巷子里,谁家没有做饭麸粿,我妈心里有数。
饭麸粿热热,又香又糯。
饭麸粿是上饶著名小吃之一。立夏,乡人家家户户吃饭麸粿。
饭麸粿还有一种,我更喜欢。我们称之吊浆粿或拉浆粿。早籼米泡一个时辰,吸住了水分,用石磨磨米浆,米浆沉淀,用纱布过滤出米渣,再沉淀。
米浆沉淀之后,入热锅,不停地翻动、搅拌,散发水分,炒熟米淀粉,起锅,晾凉。掌心抹山茶油,搓米浆丸子。丸大如黄熟的米枣,锃亮锃亮,深黄。拌菜也是油豆腐、豌豆、豆芽、芋片、干墨鱼丝、香菇片、木耳等。吊浆粿更绵实,更慈软。
“年三天,节三餐,犒夏只一餐。”这是赣东北乡谚。农人入夏需要犒劳。入夏后,繁重的体力劳动等着他们。
我爸喜欢吃凉了的饭麸粿。他说,粿汤凉了,反而不寡淡,入嘴巴有糊感,粿丸有嚼劲。
农忙季节也是昼长时节,忙农事的人易饿,日落前,需要吃点心填腹。点心一般是白粥、绿豆粥、面条、蛋炒饭、面疙瘩、糯米饭,鲜有饺子、馄饨、包子。大户之家就做饭麸粿,挑木桶去田头吃,一桶饭麸粿,一桶碗筷、茶水。一人一碗,坐在田埂上吃。
春季做饭麸粿,拌菜就不一样了,雷竹笋或小竹笋、地耳、鲜菇是必备之物。时鲜则物鲜。笋刚出,纤维是细纤维,口感柔软且有韧性,地耳与鲜菇则柔滑。它们初来大地,带有山野之气。
在物资匮乏年代,饭麸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吃食。年少时,我和邻居去甘岭砍柴,早上五点起床,拉板车去,徒步十五华里,还得上坡,中午在山上吃。吃食就是饭麸。饭麸揉成饭麸团,加盐揉。我们每个人背一个布饭袋,塞数个饭麸团进去,挂在车把上。上山砍柴了,布饭袋挂在树上,饿了,就拿一个饭麸团出来吃。一个饭麸团至少半斤重。我要带四个饭麸团去。去甘岭砍柴的人,大多吃八个饭麸团。饭麸团就是没有煮的饭麸粿,非常扛饿。
一碗饭麸粿端在手上,就可以看出一个家庭的家境、妇人做事的态度。家境殷实,拌菜丰富,肉多、菇多、木耳多。妇人手巧、心思细腻,粿是吊浆,而非饭麸。饭麸煮透则糜烂,煮轻则粗糙,口感少了糯滑。吊浆则不会糜烂,汤汁绵柔。
有邻居去女方家相亲,姑姑、舅妈、嫂嫂,带着男孩去。下午吃点心,女方上饭麸粿。相亲回来,姑姑就对男孩妈妈说,饭麸粿是吊浆的,姑娘搓出的丸子,个个一样大,鲜菇也是姑娘上山采的松菇,娶了这样的姑娘回家,一辈子福气。吃食带有人的品性、脾性。温雅、敦厚的人,做出来的吃食不会油腻、燥热、粗糙。吃食在于鲜活、适度。
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吃饭麸粿。“铅山的烫粉,横峰的粿。”横峰人善做各种粿:灯盏粿、饭麸粿、油子粿、清明粿、荞麦粿、肉圆粿、麻糍粿、麻米粿、山粉粿、夹子粿,等等。无粿不成席。住白鸥园,离八角塘菜市场近,常去买饭麸粿回来自己煮。花市后面有一条弄堂,一对横峰夫妇卖饭麸粿。妇人做粿,男人卖粿。我买过他的吊浆粿。他的吊浆粿放了栀子汁,有浓郁的栀香。
自己煮饭麸粿,我以肱骨熬汤,熬两个小时,滤出骨渣,粿菜入锅一起煮,先旺火后文火,汤汁浓了即断火。汤好才为粿提供鲜味。棒骨、髋骨、杂骨、肱骨,都是熬汤的好食材。冷冬,羊杂骨或牛杂骨也可以熬汤,熬到骨糜,滤出骨渣,以冬笋、山药、油豆腐、莴苣作伴菜,与饭麸粿一起煮。
八角塘前是相府路。这是一条百年老街。早上七点,街口有妇人卖饭麸粿。一张桌,一个保温大铁桶。妇人六十多岁,衣着非常干净。她配了自家晒的豆酱。我女儿读小学,上学前,我们吃一碗饭麸粿。妇人清爽,饭麸粿也清爽。
吃饭麸粿,必备自家小菜,以豆酱或霉豆腐为佳。豆酱需辣偏咸,霉豆腐不宜烂。没有豆酱也没有霉豆腐,那就配咸鸭蛋。
去远处的山田里做事,去山上伐木或开荒,就带饭麸粿去,省得中午回家跑路。挖个泥坑,搭个石头灶,架几片木柴,吊起钢精锅,给饭麸粿加热,坐在地上吃。吃饱了,熄火。2022年3月,邻居周洪水跟我说起吃饭麸粿的事。他和刘土生去姚山伐木,早上去傍晚回,在山里吃一餐。他带饭麸粿去。他伐木,刘土生看守木料场。刘土生说,有十来年没吃过饭麸粿了,饭麸粿真是好吃。刘土生离异多年,孩子在外做工,一个人生活。傍晚回家,周洪水发现饭麸粿晒馊了,提着钢精锅准备倒掉中午吃剩的饭麸粿。刘土生说,不要倒掉,带回去,我热热再吃。周洪水看看刘土生,说,吃食馊了不能吃,馊了就是变质了。刘土生提起钢精锅,荡了荡,说,还有半锅饭麸粿,明天可以吃一天,我带回家。
广信、信州、广丰、玉山、横峰、弋阳、铅山等地,四季做饭麸粿吃,也有卖饭麸粿的小吃店。德兴、婺源、余干、鄱阳、万年等地,鲜有人做饭麸粿,爱做发糕、蒸糕吃。糕是简单、单调的吃食,节约了菜蔬、油。吃饭麸粿是吃菜料,吃糕是吃米味。
我很喜欢吃我三姑做的饭麸粿。她切粿片,与小芋子、腊肉一起煮,煮得半糊,吃起来香糯。很多年没吃过三姑的饭麸粿了。近年,三姑患有阿尔茨海默症。我陪她去摘菜,她把邻居家白菜摘回来。去了街上,她也不知道回家。我三姑丈整日跟着她。人之至痛便是人之衰羸。人从来就不是时间的主角。
麻糍粿记
我公在世时,每年种一亩田糯谷。糯谷产量低于籼谷,一亩田产七百来斤糯谷。下谷种了,他交代他儿子:糯谷不能少种,谷秧要肥壮。我爸应着:不会少你一个麻糍粿。
糯禾易长稻飞虱,禾杆易倒伏。糯禾灌浆了,我公去赶虫,用一根竹竿扑稻,一浪一浪去扑。我爸见他三天赶虫一次,就说:我挂个灭虫灯,你就不用去赶虫了。三根木头插在田埂,挂个碗大的灭虫灯,灯下架一口大铁锅,盛半锅水。虫具有趋光性,夜灯亮堂堂了,虫就扑过来,落在水里溺死。田野黑漆漆,灯莹亮,荧荧之光如黑夜的心脏,噗咚噗咚跳动。灯多么美好,与星宿一起出现一起闪耀。灯在召唤,如同死神在召唤,虫蛾飞扑,吱吱吱,落进大铁锅。三天换一次水,倒掉半锅虫蛾。
晒出糯谷,机出糯米,打两臼麻糍粿。户户有一口大石臼,敦实笨重,平常放置在屋檐下,两个石耳圆圆、粗短,石臼看起来憨态可掬。像一条蹲坐的老黄狗。石臼早早清洗了,在太阳底下晒。
糯米泡水半个时辰。水是甘泉水,从山潭挑来。糯米白胖,胀胀,安静地浸在水里。水泛起一层白米灰。米舀入筲箕,沥水,倒入木饭甑,用大火蒸。水汽抽着饭甑板,乌云一样盖过去,所盖之处便下一阵阵雨——饭甑板被抽得湿湿。乌云退去,阵雨也随之退去,饭甑板干白了。端起饭甑,打开盖板,一阵糯米饭香涌上来。
木杵是圆木,两头圆,杵头被舂打出木心,木质黄木纹白,散发细腻的柔光。我二姑丈端着木杵,等着糯米饭入石臼。二姑丈有一身好气力,腰杆也挺,喊一声:岳丈,豆末滚了红糖吗?我公抱出大圆匾,用筷子筢匀豆末,撒红糖。糯米饭团在石臼,二姑丈哈一声,打下木杵。木杵黏在糯米饭,凹陷进去,拔不出来。我哥在冷水盆浸一下手(散热),剥去木杵圆头糯米饭,拔出木杵,压实糯米饭,二姑丈又一木杵舂打下去。舂打是打中带碾。我哥又浸一下手,扳糯米饭。一臼糯米饭舂打黏黏了,有了糍黏,二姑丈已汗湿全身,水淋淋。糯米饭成了一团泥糊,抱进圆匾,搓团。团半拳大,在豆末滚动。搓团的人大声招呼:麻糍粿打好了,快来趁热吃。
吃麻糍粿不用筷子不用碗,手抓一个,拖进嘴巴吃。麻糍粿香,豆末香,红糖香。红糖尚未融化,入了嘴巴,有糙糙的粗粝感,但很快在舌苔上融化,化为软滑的甜感。麻糍粿搓一个,吃一个。一臼麻糍可以搓六十多个。路过门口的人,也招呼进来吃。吃麻糍粿见者有份,不分主客。吃麻糍粿,是一种喜庆。弄堂里的邻居,有没来吃的,端一碗送上门。
我公喜欢吃麻糍粿,一口气可吃一大盘。麻糍粿堆在盘上,堆出小山状。五十多岁,他的牙齿就掉光了。但他照样吃炒豆,啃肱骨。麻糍粿入了他嘴巴,像麻雀入墙洞一样,不见了。麻糍粿是一种闲食,吃得是自在、随性。蹲着吃,站着吃,边走边吃。
我所做的事便是从糯米里挑拣出籼米。谷种不纯,掺杂了籼米种。拔秧时,拔掉籼米秧,喂牛。耘田时,拔掉稗、籼米禾,踩入田泥。但仍有籼禾留了下来。糯米机了出来,摊在大圆匾,我用一双筷子扒,一个角一个角扒过去,找出籼米。籼米颗粒较小,个短扁厚,米色非纯白,带有暗黄。籼米舂打不烂,米心如细沙,磕牙。
一圆匾糯米,挑拣一个下午,找出小半碗籼米。
吃了麻糍粿,二姑丈和我公、我爸一起喝酒。菜不必丰盛,有煎辣椒、辣椒炒肉、油炸花生就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有与生俱来的亲密。这种关系,我从未有过,也无从体验。他们一起上山伐木,一起做农事。我羡慕父辈祖辈。他们一辈子很贫苦,但他们不觉得不幸福。他们活得乐滋滋。还有什么比乐滋滋地活着,更好呢?
滚麻糍粿的原料有两种,一种是豆末,另一种芝麻。豆是土黄豆,颗粒个小、滚圆,有皱皮。黄豆晒得脆实,热锅炒,炒得豆皮皲裂了,以石磨磨出碎末,似糠灰,撒上红糖(或白糖),匀散在大圆匾。没有黄豆,就用芝麻,以黄芝麻为佳,黑芝麻次之,白芝麻最次。芝麻以小火翻炒(大火会炒焦),炒出油脂香了,铺在大圆匾。搓出的麻糍粿,滚了豆末,排在圆匾上,一圈圈排,从外往内排。一个大圆匾,可以排十二圈,排出了葵花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