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作者: 毛芦芦

弟弟,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你哥哥的眉宇间。

那还是30年前的深秋,我在离咱衢州城十公里的石梁中学教书。一天傍晚,我进城买书,天黑了,去红会医院找我的好姐妹张美红借宿。

因为我的到来,红姐的护士宿舍里聚了很多人。我正坐在红姐的床边吃晚饭呢,门外又闪进来一个大男孩。这男孩,高高瘦瘦的,穿一身发白的蓝色夹克衫、牛仔裤,身姿异常挺拔,面容相当俊秀,气质也是那么儒雅、清澈。

第一眼,我只觉得这人好熟悉,就像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只觉得这个哥哥是在哪里见过的。再看,才发现,他的眼神儿有点发直,眉宇间锁着深愁。我忙拿起一个朱红色的衢橘递给了他。大男孩非常灿烂地冲我一笑。奇怪的是,整间屋子似乎都被他的笑照亮了,卧在他眉间的那点愁,却依然没被他自己拂去。

整个晚上,大家都在说笑,唯有那个大男孩,总躲在静静的忧郁里,不声不响。有人逗他,请他背考场作文,因为他刚刚参加了市检察院的招干考试,得了全市第二名的好成绩。他也不推辞,不磕不绊地背完后,众人都在为他鼓掌、欢呼,可他,又默默发起呆来……

朋友们散去后,我不禁好奇地问红姐:“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就是那个记性特别好,能背自己考试作文的人……”

“他弟弟死了,老爸又去追他弟弟啦,他很伤心,这样子已有好长一段时间啦!”

啊,我听了,心重重一抖。就这样,我把自己的一生,都抖到那个重情重义又脾气孤僻的大男孩身上去了。

弟弟,这个大男孩,就是你的哥哥,我的夫君。

你走了三十年,可一直没有离开过你哥的心坎,也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生活。

你哥想你,却从来舍不得与我分享你,他总是把你深深、深深地藏在他的泪腺深处。每年,你的忌日,你哥都会“失踪”一天。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你哥在你的忌日,会去哪里找你,会去哪里哭你,会去哪里治疗他的心伤……

弟弟啊,我在看见你哥的第一眼,我在遇见我自己命运的第一刻,便见到了你。可是,你在你哥和我的生活中,永远是不能说、不许戳的一种痛,所以在他眼中,我始终没有看清你……

弟弟,我是通过咱们姆妈的讲述,一点点画出你的轮廓,一点点描出你的眉眼,一点点摸清你的脾性的。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你去世多年以后,你竟会越来越清晰地钻进我的心中……

弟弟,我永远忘不了“初识”你时的情景。

那时,你的侄女儿小红枣才八个月,平生第一次生病,却是严重的肺炎。小小、小小的她,从外婆的乡下老家,被她阿舅直接开车送进了市人民医院,住了院。这时,咱们的姆妈,第一次真正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进城来照料孙女儿的。可是,在医院小儿科病房里,她却在跟大伙儿大谈特谈你。

“以前,我小儿子也在这里住过院的,三岁时因为腹泻得了败血症,昏迷了一天一夜还没醒,医生怕他患的是脑膜炎,抽骨髓去检查,那么痛,他却不知道,软在我手上,小脑袋直晃荡……后来醒了,竟冲医生嘻嘻乱笑,医生、护士和住院的小孩、陪护的家长都很喜欢他,这个给他蛋糕吃,那个给他包子吃,害得他米饭都不要吃了,大家都说他是一颗难得的开心果呢!”咱姆妈讲到这里,竟很自豪地大笑起来。

啊,那一刻,咱姆妈的笑,我永不会忘。一个母亲竟能用如此快乐的语气,跟人畅谈她去世多年的亲儿子,那一刻,我简直毛骨悚然了。

难道,咱姆妈不是应该像你哥那样,对你讳莫如深吗?

难道,咱姆妈在提到你三岁时那场可怕的败血症时,不应该流泪、哭泣吗?

可是,姆妈说起你的往事,却在笑,而且还带着一脸的自豪和满足。

那一刻,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咱姆妈,心里直冒凉气,觉得自己是遇到了一个“狼婆婆”。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担忧,因为还有两个月,我的产假和哺乳假就要结束了,我就得离开我亲娘的庇护,回城上班了。因结婚买房欠下了“巨债”,使我根本无力雇保姆,还必须请咱姆妈进城来带你的小侄女。

弟弟,想到我不仅要和这么一个“狼婆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还必须将孩子交给她看管,我真的很害怕。毕竟,你就是咱家的前车之鉴啊!

咱姆妈说,你是由于从自行车上摔下,脑袋受了伤,才落下癫痫病根的。那时,你刚上初中,在别的孩子还驾驶着他们的“11”号小包车(走路)时,咱爸就替你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你呢,太好动啦,真正拿那车当马来骑。一天放学,你在驾着它跃下一个高坎时,从自行车上跌了下来,头儿先着地。你的头很痛,却熬了几天, 直到出现了抽搐现象,才告诉爸妈。从此,咱爸咱妈,就带你踏上了漫漫的求医路……

当我第一次从咱姆妈口中,听到你得病的原因时,我定定地望着咱姆妈,心想:天底下,竟有如此粗心的母亲吗?孩子都摔伤好几天了,还不知道!

弟弟,老实说,当我初识你时,你带给我的,可是无尽的隐忧和对未来生活的莫名恐惧!

弟弟,没想到,在那个下着小雪的冬日傍晚,我竟然被你打动了。没想到,让你哥哥忧伤彻骨、以至于改变了他性情的你,竟然是那么有趣的一位小可爱……

那天,我这个县报小记者刚好到自己小区采访一个开早餐店的女民工,收工比较早,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了,我想给咱姆妈一个惊喜,更想给你小侄女一个惊喜。

自从离开外婆那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你小侄女每个白天几乎都只能和她奶奶待在一起,因为那时,你哥哥正处于创业起步阶段,和几个朋友合资在杭州办了个小厂,由他负责跑市场拓销路,他常年奔波在外,一年根本见不了女儿几面;而我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连中午休息都没法回家,所以,你的小侄女,我的小红枣,只能和咱姆妈相依为命了。无论我有多不放心,都只能放手把她交给咱姆妈去带了。

那天,当我披着一身薄雪,轻轻打开家门,悄悄走进客厅,想给她俩一个惊喜时,我倒是撞到了她们给我的一个惊喜。我看见,咱姆妈正在给你小侄女讲故事,而且,她俩谁也没有发现我。

那时,咱姆妈让你小侄女骑在她的腿上,正一歪一扭地用她的膝盖摇晃着你的小侄女,笑盈盈地跟她说道:“那天啊,也跟今天一样,是个下雪天。新新小朋友正在教室上课呢,他看见下雪了,屁股就像搽了油,老在座位上滑来滑去,哪还有心思听课呢?下课的铃声一响,他第一个就冲出了教室,一个人先在操场上堆起了雪人。其实,那时,雪还很薄,他堆的雪人啊,只有你的小拳头那么大……”

听咱姆妈讲到这里,你小侄女连忙举起小拳头说,“嘻嘻,跟我的小拳头一样大呢,真好玩!”

“是啊,那是个很小很小的雪人,新新小朋友还没给他装上眼睛呢,住在他家隔壁的一个绰号叫小眼睛的小男孩,就冲他跑了过去,冲他大喊:‘新新,新新,咱们来打雪仗,好不好?’”

“哦,奶奶,打雪仗,我知道,就是刚才你在楼下和我扔雪球玩,对吗?”你的小侄女,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雪,但她已经知道什么是打雪仗了。这就是咱姆妈的功劳,她是个话痨,在家待不住,常带着你小侄女四处走动,所以,你小侄女跟着奶奶,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是的,那个小眼睛,就是想和新新小朋友玩扔雪球呢!对小眼睛的提议,新新小朋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冲小眼睛招招手,说:‘来来来,小眼睛,你快蹲下来!’‘干嘛呀?’小眼睛问他。新新小朋友说:‘你蹲下就知道啦!’结果,小眼睛蹲下了,而新新小朋友扒开他的后衣领,将他刚做的小雪人,塞进了小眼睛的脖子!小眼睛立刻冷得哇哇大哭,而新新小朋友呢,大笑着跑啦!小红枣,你说,这个新新小朋友,是不是个调皮鬼?!”

“嘻嘻,是啊,是啊!叔叔是个调皮鬼!”直到听你小侄女这么笑着嚷嚷,我才知道,故事中那个如此活泼调皮的捣蛋鬼原来竟是你呢,弟弟,我第一次被你打动了!

弟弟,没想到,想象中病病歪歪的你,小时候竟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生动可爱啊!

那一刻,看咱姆妈和小红枣一样,笑得哗哗响,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你短短的一生中,留给亲人的,除了眼泪,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欢笑。

不过,那时我依然觉得,一个母亲,用那么欢快的语气,来讲她亡子的故事,还是不应该的。

那时,我还年轻,还根本没有经历过大的生离死别,还根本不了解,活着的人,该用怎样一种态度去对待逝去的亲人。弟弟,我总觉得,你母亲爱你,还不如你哥哥爱你深呢!

可不久,我就改变了这一看法,弟弟,因为你的小侄女,我的小红枣儿生病了。只不过是寻常的发烧感冒,可却让咱姆妈发了狂。

还记得吧,我是在红会医院的宿舍楼里认识你哥哥的。在那医院,我有最好的“发小”张美红,还因她结交了不少朋友。小红枣身体不舒服,我自然就带她去找那里的医生朋友了。当时,儿科医生中数钟文华最有名。正是她给咱小红枣看的病。

可是,见小红枣吃了三天药,依然还在流鼻涕,依然还在咳嗽,咱姆妈就坐不住了。

“抱小红枣去中医院看看吧!去找林钦甫,或去找钟坚,他们都是最好的老中医,我年轻时就找他们看过病的,他们很灵的,让他们看看,我就放心了!要是小红枣又转成了肺炎,那可怎么办呀?”

弟弟,你一定想象不出,听咱姆妈在一个小时里把这话念叨了五六十遍,在两个小时里把这话念叨了一百来遍,在半天时间里把这话念叨了上千遍,那是个什么滋味。

刚开始,我还反反复复地安慰她:“感冒要好起来,本来就需要一个过程的,才两三天,孩子流鼻涕、咳嗽,其实都是正常的。小红枣的烧不是退了吗?她不发烧,就没危险,姆妈你放心!钟文华医生虽然年轻,可也是个蛮有名的小儿科医生呢!”

但我的话,就像说到了木头上、石头上、玻璃上,咱姆妈根本听不进去。

她只一味沉浸在她自己的恐惧里:“去看看林钦甫吧,去看看钟坚吧!去看看林钦甫吧,去看看钟坚吧!小红枣千万不能像小新新那样啊!”

终于,她道出了她的心魔。

咱姆妈的心魔,就是你呀,弟弟!你的病,你的离去,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把咱姆妈精神之殿的瓦片全打碎了。

咱衢州有个词,叫“失心疯”,用它来形容咱姆妈的心病,其实非常恰当。

弟弟,你走的时候,一定是把咱姆妈一半的心给带走了,所以她才会在你小侄女生病时,犯“失心疯”,用歇斯底里地唠叨,不断要挟我带你小侄女去看另外的医生。

最终,我向她妥协了,带小红枣去看了林钦甫,让林老给你小侄女开了几贴中药。

哪想,这只是一个噩梦的开始,因为从那以后,凡小红枣一有头痛脑热,咱姆妈都会逼着我一再地给她换医生。

而且,为了怕你小侄女着凉,咱姆妈还拼命地给她加衣裳,以至于让你小侄女得了“八衣小牧女”的绰号。那还是小红枣四岁那年的春天,咱姆妈带她回老家去小住。一天,小红枣和别的小朋友在田野里看牛吃草,学乡亲放牛。别的小朋友都只穿了一件毛衣,可咱小红枣,还穿着绒外套、大棉袄、小棉袄、棉背心、羊毛衫、小线衣、衬衫和小背心。小红枣跑得热了,想脱衣服,咱姆妈不让,只准她把衣服“划开”。结果,当大家看到她一连“划开”了八件衣服时,都哄笑了起来,都喊她“八衣小牧女”呢!

咱小红枣衣服穿那么多,自然容易出汗,汗湿了衣服,自然容易感冒。于是,在她五岁之前,她就是个感冒大王。由于有咱姆妈这个严厉的“督导”,你的小侄女,几乎将咱衢州稍微有一点点名气的中医、西医、土医看了个遍。

那时,在每一次上医院的路上,我都能看见你的影子、你的影响,都能看见被你拿走半个心脏之后,母亲那“失心疯”的恐怖症状。

唉,弟弟,因为你,我的女儿小红枣在幼年时代,多吃了多少药,多打了多少针啊!

我真没想到,你,因为躯壳的离开,反而变成了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了咱姆妈的思维。

面对她给小红枣套上的一件又一件衣服,我终于看清,咱姆妈爱你想你,绝对比我表面看到的,要深很多、很多……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