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小雯

一、梨花不敢乱入

梨树看起来像是斜倚着小窗晃晃悠悠地长着,它比小窗高不了多少。梨花盛开的时候常常飘进窗里来,落在窗沿上,落在洗刷得发白的木制地板上。木制的窗框,红色的油漆剥离得厉害,树影下显得越发斑驳。在这样的背景映衬下,梨花的白就不自觉地厚重起来。每一朵梨花都想被珍藏,每一朵梨花都能闻见自己的芬芳,每一朵梨花经过小窗时都会轻轻地咳嗽一声。

没有一扇窗是为了关闭。

小窗开在祖母两层楼房子的边墙上,是一排房子的头两间,旁边是一片小树林。房子是祖母四十几岁时建的,丈夫远在云南,一年回一次,或两次。祖母只知道丈夫在云南昆明某个铁路局做测量,至于哪方面的测量,并不了解。祖父回来时都会随身携带一个装满各种尺子和圆规的工具箱。我五六岁时,祖母已是花甲之年,祖父也退休回乡了,一家人终得团聚。祖母和祖父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母亲。我父亲入赘后,祖母五六年里一连得了两个孙女两个孙子。这下好了,人丁兴旺,喜笑颜开。祖母每每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在四十几岁时拼尽全力盖了两间房,不然这八口之家可就不好腾挪了。

母亲的身旁总是睡着比我小的弟弟或妹妹,我只得跟祖父祖母睡,他们的床依着两层楼房的小边窗。那晚,雨打在窗边的那棵梨树上,噗噗落落的。祖母尖利的嗓音穿过雨声,砸在梨树上:“再哭,再哭就丢出窗外!”梨树缩了下身子,偷偷躲回黑暗中,小窗外面的那片树林却“唰啦”一声支棱起耳朵。黑暗中大概藏着无数双眼睛,它们都在等着这个倒霉的孩子被丢出来。此时,对祖母一向谦和的祖父说了句:“别闹了,这么晚了,孩子才多大啊,哄一哄就好了。”语气中隐隐有点埋怨。我和祖母都安静了,我躺进被窝,躺在祖母边上,望着黑黝黝的小窗,手指一圈一圈绕着祖母银灰的短发,发丝冰冰凉凉。也不知道小树林里的那些眼睛等了多久,隐约看见几朵雪白的梨花想要破窗而入。我立刻闭上了眼睛,那个夜晚再没说话,窗里窗外都沉沉地睡了。

窗开着,却不能迈大步跨出去。开窗是为了让阳光进来,让雨声进来,让四季的风进来。但也可能是为了关上这些。祖母第二间房子的大门设计较为特别,它门上有窗。一排木制的六扇大门,站在30厘米高的门槛上,每扇门的上半身都设置有一块可活动的木板,可以上下推拉,木板左右各有一个金属插销用于固定。起早,我向外一个个拉出插杆,木板顺着门框滑下来,六扇窗一起打开了。入夜,我把那六个窗的木板推上,把插杆推进插环固定,门窗关得严丝合缝,不漏一丝光出去。偶尔阴雨天,就只打开一个或两个窗。夜晚还未全到时,可先去推上两三个窗,留下两三个窗。这每一次的开窗关窗和太阳的朝起夕落一样不需要预先排练。

浙南小镇的台风天常常不期而至,夜半,祖母披着呼啸的狂风,引着烛光在灶台间来回穿梭,她高声说道:“快起床了,这一夜大风刮的,倒了很多大树,树林里肯定有很多树枝,都是好柴禾。”烛光在黑暗中跳动,烛影鬼魅。风把门窗撞得“砰砰”响,失去理智的风都不是好风,狂躁令它慌不择路。乡村的电路扛不住巨大的风雨,停电是必然的。我时常把家里短短的小截蜡烛收藏在墙根的石头边上,想着万一哪一天家里找不到蜡烛时,就可以立刻拿出来,以收获大人们赞许的目光以及弟弟妹妹们崇拜的眼神。但无论是祖母还是父亲似乎从来不会在这方面欠考虑,他们常备完整的蜡烛,在灶台边上,或是橱柜顶上。祖孙三代,都隐约看到并维护了自己内心的安全。我们常备一束光,害怕突然落入黑暗。烛光是内向的、羞涩的、脆弱的,它不需要外面的风、外面的阳光、外面的喧嚣,它不需要门窗。

大风仍在不停地呼啸,父亲母亲满意地回来了。他们身披雨衣,抱回了几大捆树枝,还拖回了一棵被大风刮断的树,天终于大亮。祖母管着一家人的吃喝,她烧饭要柴禾,孩子就一定得满足她。那棵大树被拖到房前门庭的空地上,等待风干,那一刻它看起来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它的叶子绿得夺目,呼吸自如,完全不知生命即将走向枯竭。它的枝干饱满浑厚、张牙舞爪,仿佛随时都要向着大风打出一拳,但事实上,它真的已经死了。我拉下一扇窗,手肘支在窗沿上,托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它,听见它说:“唉……”我望着它微笑,鼓励它再说点什么,留下点什么遗言。等了很久,它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又叹息了一声:“唉……”倒下的树大概已经不能称为“树”了。树是顶天立地的,倒下去的树只能被肢解,成为别的什么。门庭前的这棵树已经被称为“柴禾”了,它最终会被扔进灶膛,煮熟一锅绿豆粥、几个小菜,以及一顿“面疙瘩煮南瓜”的点心,然后化为灰烬撒入菜畦。最终还是会回到大地的,只是被迫寻了另一条路,着急了一点而已。这棵“柴禾”大概能清楚自己的命运吧?它很快就会想通了的。

我望着窗外发愣,不一会儿,旁边挤进来一个小脑袋。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挤进来两个。小窗太小,塞不下这么多好奇的脑袋,只得又拉下旁边那扇门的窗,小家伙们好一起发愣。四个脑袋八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外张望,不知道是不是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这会儿,这几扇大门是不敢乱开的,盛怒下的大风可能会抱起小孩乱跑,我们害怕大风,却又对大风中的世界充满好奇。透过这两扇小窗,我们得知了远处一棵瘦弱的树是如何在风中刚柔并济,一圈又一圈地打着太极;又得知了一棵粗壮的树毫无预兆地发出“喀嚓”一声,在与大风的搏斗中,它必须舍弃一条手臂才得以保全自己;我们还得知风中的瓦片可能随时会落到自己头上,所以我们必须待在屋子里,最好紧闭门窗。窗内的我们,羡慕那些站在大风里的树,又庆幸自己不是那些树。

二、明天在窗外

时光在几扇窗的推拉中,近的近,远的远,清晰的清晰,模糊的模糊,无一例外,全走进了暗夜里。明天,永远在太阳升起的时候。

关于明天,我最常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发呆。发呆很好,发呆时,我常常飞上一个很高的地方俯视地面,我大概在半空中,或者更高。发呆时,我感觉自己是个诗人,谁也不懂我,谁也不配和我说话。高一年级,学校来了个诗人,叫高崎,学校组织我们学生去听他的讲座,讲座上他分享了自己的一本诗集《顶点》。听完讲座,我买了这本《顶点》,但我没有挤进签名的队伍里,大概是因为当时队伍太长,我又不擅长等待。又或者因为我发现无论他的哪一首诗,我都看不懂。大概他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在顶点,我一时半会儿够不着。我不配和他说话。

发呆是需要一个着眼点的。它可以是黑板上某一条抛物线的制高点,可以是数学老师反光的眼镜片,还可以是讲台桌上一盒整齐的白色粉笔上躺着的那半截玫红色粉笔。不过我最习惯的着眼点是窗外。因为灯下黑的缘故,我这第一排的位置往往是老师注意力的盲区,窗外的广阔天地绝对是个无拘无束的、任你快意驰骋的神游之处。

更多时候我的发呆是被诱惑的。高一的教室在一楼,窗外是一小片绿化草坪,草坪上稀疏种了两三棵树。每隔一段时间,割草机就轰隆隆地开起来,溅起一朵朵草花。当第一株青草被割破时,它流出的第一道新鲜的、青涩的液态草味瞬间抵达鼻端。紧接着更大片的、更浓郁的青草味就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鼻腔、胸腔、腹腔,我感觉快活极了:在草地打滚,仰望蓝天飞鸟;在云端散步,拥日光入怀。此时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引诱我向前走去,它说:下一步,往前走,下一步,浓烈的拥抱就在下一步。我没有得到这种拥抱,前面的青草香永没有更浓烈的时候,它们在空气中达到一个数值后就不再增加了,它们似乎清楚只在一个点上的汇集更容易被毁灭。它们更倾向于追求持续维稳,向四面八方开拓路线,自由闲散地诱惑着你的鼻息。

对气味的敏感的确令人烦恼,我常在心里责怪那个穿白色校服的少年为何次次经过我身旁。我像一条短毛犬沉默地追踪着他白色校服上的香味。多年后,我问起那个少年为什么当年校服上的味道那么好闻。他反问道:“有吗?”高二文理分班,这个自带香气的少年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表示后会有期,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对分别的惆怅或对未来的担忧。相比之下,我却焦虑许多。之后,窗外的青草香仍常来拜访,它们热情主动,不需要费心寻找。我喜欢这种不费力气的欢喜,它们藏在风中,如影随形。

一个闷热的下午,教室轮换座位,我坐在靠近走廊的窗边,嘈杂压抑,心生腻烦。一股突如其来的逆反心理指使我举起右手,面无表情地对数学老师说:“我出去一下。”数学老师没有因为突然被打断而不悦,他转过顶着一头卷曲的中分短发的脑袋,舌尖勾了勾嘴角两边由于长时间用力说话而不断产生的白色泡沫,随后用茫然的眼神做了允许。我没等到他开口就已经径直出了教室门,面对一个乖乖女的突然行为,老师大概是困惑的。

出教室门时,我还没想到我要去哪,我只知道先逃离,逃离这个该死的高压课堂。情绪弹簧已经被压缩到极致,迫切需要卸下载荷,恢复到自由长度。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一个抗压性极差的人,对于弹簧原材料的初始压缩定位太过放任,我追求艺术的幻想,与数学格格不入。走廊上空无一人,见班主任的午休室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放声大哭。我不敢看老师的脸,我边说边哭的时候,午休室的小窗向我敞开了怀抱。窗外是辽远的天空,云层稀薄,些许灰暗,正适合接纳我的情绪。

我转头,却看见年轻的班主任脸上满是笑容,她一连几声“哎呀,哎呀”,随即迎面上前来拥抱了我,轻抚几下我的后背,说:“我以为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呢!”说完拿起桌上的橙子切开,递给我。我忍住啜泣咬了一口,橙子清甜的汁水顺着我的喉咙直达心底,这意外的突如其来的甜让我平静了下来,窗外那层灰暗的云松散了些,露出几丝金色的光。她说:“这橙子汁水多,我最喜欢,尤其在上完课喉咙不舒服的时候,来一个……”她开始讲许多故事,她自己的,她周围的,动情之处,眼眶微红。她大概想告诉我,人世间多的是愁苦,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又或者,即使人生苦多乐少,我们仍然可以储备甘甜,聊以慰藉。我从不曾想过要以这样的方式遇见她,以至现在,仍觉得是命运拉扯着我看向她,看向一个普通的灵魂如何在沧桑人世里永远保有宽厚与善良。

我常站在现在的认知上去回想过去,常常想“如果那样那样,结果会怎样怎样”。我也常梦见自己重新学习数学,重新参加高考,只是梦里梦外都一样,决心和行动是两件事。梦里我依然没有足够的学习时间,我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在发呆中度过。但是我会说,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仍然会做相同的选择。只有我自己知道真相大概只有一个:因为眼下拥有着不可失去的东西。

命运就如台风路径一样,一个点连着一个点,当我们在这个点出发时,当这个点还未与下个点相见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它要走向哪里。命运有很多窗,窗外的不同风景都在它认为合适的时候打开。它也经常调皮地同时打开好几扇窗,让你眼花缭乱,不知该望向何处。一扇,或好几扇,它是绝不会全部关上的。幸运的人,总是开对了窗。

三、四方框

后来,父亲和母亲建的房子是一间三层楼的水泥房,在一个定位为花园的小镇上。但我们没有花园,房子周围仍是房子。窗外没有小树林,没有绿树青草,没有清晨的露珠,没有傍晚的炊烟,甚至没有月亮。可是,哪能没有月亮呢?

暑假的一个下午,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午睡前,天空黑压压的。妹妹说:“我去关窗。”我不耐烦地说:“不用,这么热,关什么窗!”妹妹没好气地回我一句:“待会儿睡着后要是下暴雨,你去关,可别叫我。”

睡梦中,密集的雨点一群又一群扑进房间,这群侵略者似饿虎扑羊,大有吃人之势。雨点又大又硬,狠狠地撞击着窗户。我被惊醒,一道闪电扭着奇怪的姿势,随后一声落地响雷似削掉了半间屋子。昏暗的天空上有一双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人间,我想起了好人坏人的报应言论,想起了鬼神,想起了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

我踢了妹妹一脚,说:“去,把窗户关了!”

一向听话的妹妹不允了,说:“起先你不让我关,现在你自己去关!”

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没了姐姐的威严,我不肯罢休了。一来二去,我跟妹妹大吵了一架。暴雨声遮掩不住我的愤怒,引得楼下的母亲大骂我们两姐妹身在福中不知福,真该继续住在破旧的老屋里。

暴雨还未停歇,我愤然离家出走,留给母亲一封信。几年后母亲每提到这封信仍十分生气,大概我在信里没说什么好话。我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刻薄,书面语言能让我把尖酸刻薄发挥到极致。我用我的优势攻击了母亲多愁善感、脆弱自卑的内心,然后转身离去。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从后门逃了出去,回头望了望三楼的那扇窗,心里莫名泛起一丝得意。这下没人知道我去哪儿,该要着急了。我擅长利用他人的偏爱来完成自我情绪的发泄,这种天赋与生俱来,使用起来游刃有余。那扇没有关的窗成了我逃跑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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