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一辈子的男人
作者: 赵挺1
夏天的夜晚,我将桌椅摆到小院里,劈开西瓜。夜风轻柔,蛙叫虫鸣,阿旺趴在地上垂着眼皮,头顶星空闪烁。外婆摇着大蒲扇,抬着头说,这是牛郎星,这是织女星,看,吴刚又在月亮里砍树。不管星星在哪里,月亮是否被云朵遮住,所有美好的故事都会在这样的夏夜小院里被反复提及。草木清香伴着儿时故事,是长大后永远无法企及的宁谧时光。
当然,一成不变的故事早已耳熟能详,而渐渐长大的我总有各种新问题。
我啃着西瓜,抬着头说,怎么砍了这么多年一直砍不完呢?
外婆说,这树从我小时候就开始砍了,要砍到你像我这样大,应该能砍掉一个小角落了。
我说,放一颗炸弹不就好了。
外婆大蒲扇“啪”打在我身上说,一只大蚊子,哎呀,飞走了,我养你,你养蚊子,心疼。
我说,吴刚在砍树,嫦娥在干什么?
外婆看着夜空说,嫦娥在拖地洗碗,男人外面干重活,女人家里做家务。
我说,月亮离我们有多远,嫦娥奔月要花多少时间?
这些答案并没有在传统故事中出现过,外婆就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解答道,上海,北京,还是美国,总之比鼓楼城隍庙要远,嫦娥大概飞了三天三夜吧。
我说,那嫦娥飞得应该比三缸的摩托车快吧。
外婆说,三缸的摩托车只载过你和猪肉,我没有坐过呀。
说话间,一阵洪亮的声音传来,老胡、三缸和大潮三人走了进来。夏天的夜晚,外婆小院里常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纳凉聊天,而老胡一来,场面就发生了很大变化。
老胡永远是纳凉的主角,任何话题,只要老胡开口,气氛顿时变得热烈,随口一句,便可掩盖所有声音。老胡说话声音大,气势猛,哪怕嫦娥奔月的故事,经他口,都会变得轰轰烈烈。是情节的轰轰烈烈,也是声音的轰轰烈烈。甚至简单的一个“啊”“哦”都能把迷迷糊糊的阿旺惊得从地上跳起来。我会揉着阿旺说,你吓到我也就算了,吓到阿旺你就要给我买个大脚板棒冰了。老胡洪亮的一句“狗也吃大脚板啊”,引得小院里的人们一阵大笑。这阵笑声似乎可以穿越银河,抵达乡间每个人的质朴内心。
有一次,我在小吃店守着外婆的收音机听流行歌曲,耳朵里却满是老胡的声音,但我看不见老胡。我循着老胡的声音过去,穿过一条机耕路,一个墙门,才找到老胡,只见他在那里高谈论阔,讲的都是新闻联播里的内容。
我捂着耳朵,拍拍老胡的屁股说,能不能轻一点,我都听不到收音机里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了。
老胡一回头说,听什么听,小小年纪,男孩女孩看来看去的,算什么样子。
我说,你声音比村里喇叭还响啊。
老胡挥挥手说,回去找你外婆吃包子去。
老胡不管纳凉还是来小吃店,始终像一个大喇叭。我在二楼睡觉,能从梦中把我惊醒。有一次我梦到外婆给我买了冰淇淋,还没拿起来,就被老胡吵醒。我冲下楼要老胡给个说法,老胡这次直接在小店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我舔着冰淇淋说,下次我梦到肯德基的时候,再把我叫醒吧。
大家常说“宁和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讲话”,老胡是宁波人中的宁波人,声音洪亮,语调生硬。有妇女抱着可爱的婴儿在小吃店,老胡上去对着婴儿一阵夸奖,孩子妈妈喜笑颜开,婴儿放声大哭。老胡说,怎么哭了,我来哄哄。外婆说,老胡,你嘴巴休息一会儿,他自然就不会哭了。
外婆会开玩笑地说,老胡,你一说话,我店里墙上的灰就掉下来了。
我信以为真,问老胡,你能把碗给喊碎吗?
老胡说,一半的功力,就可以。
我说,你试试。
老胡说,得赔钱,试不了。
我脑海里又闪过动画片的场面,问,那你用力喊,能把房顶给喊飞吗?
老胡说,房顶喊飞喊塌都可以,这个更不能试了。
我说,那你使出全部力气喊,会怎么样?
老胡说,天崩地裂啊,原子弹爆炸一样,原子弹是什么知道吗?
我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我想了想说,我要和你比比。说完“啊——啊——”两声,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没有动静,只有外婆捂住了我嘴巴。老胡说,你看,墙灰没掉,碗也没碎,屋顶也和原来一样,你输了。
当小孩子情绪一上来,就很容易掉落在成年人的简单谎言里。老胡设置了他能喊得天崩地裂的前提,我信了,且陷入在这种比赛里不可自拔。
2
我把老胡拉出小吃店,站在村道上,扯开嗓子,大喊数声,村民驻足侧目,或开窗探头。老胡笑笑,用他粗犷生硬的音调说,你看,什么反应都没有,我头发都没动。我稍稍冷静,说,要不你喊一下试试,有什么反应。老胡说,我控制不好,万一用力过度,房子都塌了,事情要闹大了。
我又把老胡拉到田野里,再次连续放声大吼。一望无垠的农田,杂草野花,蓝天白云,仿佛吞噬了我稚嫩的叫喊声,一片寂静。我凑近一朵油菜花说,你看,动了。老胡说,这是风吹动的,你看天上白云也在动,难道还是你吹动的?
我喊累了,情绪减弱,回归理性,说,你试试,反正这里没人也没房子。
老胡说,这可是农田,田比房贵,田没了,我们吃什么?
说来不可思议,这种“比谁大声”的游戏,我竟然拉着老胡玩了好几天。从小吃店,到村道,再到田野,年少单纯对人的信任,加上纯粹的好奇心和好胜心,让我凭空呐喊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起床后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外婆拿着一块冰糖说,喉咙着火了,来,吃下去,喉咙凉了,就会好了。
我说,棒冰更凉,吃棒冰好了。
外婆说,别自作聪明,再烦要吃生姜了。
我沉溺于“比谁大声”的游戏,另一个原因,在于外婆和我讲过关于老胡声音的神奇故事。外婆在睡前和我讲,以前田里来了野猪,大家都没办法,自从老胡一顿吼,野猪就没有来过了,谁家小孩高烧不退,吃药打吊针没用,老胡吼几声,妖魔鬼怪都被吓走了,烧就退了,老胡只要用力一吼,再远地方的人都听得到。
我在黑暗中半睡半醒地说,那月亮里的嫦娥听得到吗?
外婆说,听得一清二楚。
我又迷迷糊糊说,那鼓楼里的人呢?
外婆说,那有点远了,要仔细听了。
此刻,外婆已经比我更迷糊了。
在和老胡比声音的那几天里,我侧面印证过外婆讲的关于老胡声音的故事。有一次,在田野里和老胡比声音大小,我喊叫了半天,把几条大狗引了过来。五六条大狗聚集在一起,冲着我们恶叫。我顿时蔫了,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老胡见状,突然放声,对着狗一顿训斥,声调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大狗们“呜呜呜”响了几声调头就走了。
我心里对老胡佩服得五体投地,外婆的那些故事,以及老胡自己对声音的讲述,我都深信不疑。但是在我声音喊哑后的那天上午,外婆和老胡一起告诉我,这些故事都是假的,不要喊了。我对他们说,我不比谁声音大了,也不喊了,但是你们别骗我行吗?
老胡依旧大声地说,不骗了不骗了,这些都是假的,真的不骗你了。外婆朝我嘴里塞了一颗冰糖说,好了,不骗你了,这些都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老胡张着口不知道说什么,外婆继续擦桌,洗碗,掀开蒸笼。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外婆明白,那些在每个夜晚讲述过的离奇神秘有趣的故事,是我孩童时期的温暖依赖,如果用一个简简单单的“假”字否定,天真岁月里的童真之趣也随之消失了。
我对着哑口无言的老胡说,别骗我了,都是真的吧?
老胡心领神会地说,那还有很多真的故事,我慢慢和你讲吧。
老胡一连吞了几只馄饨,我说,要不你现在就讲吧。
老胡喝着馄饨汤水说,我想想啊。
我指着馄饨碗说,要不你现在试一下吧,把这个碗喊碎,我外婆说了不要赔钱的。
外婆站在灶头说,我没有说过啊。
我转头从院子里拿来一块砖头,放到桌子上说,那就把这块砖头喊碎吧。
老胡擦擦嘴说,行是行,就怕声音控制不好,用力过头,你外婆整个小吃店就喊飞了,上次不小心打个喷嚏,屋顶瓦片不是掉下来好几片嘛,不信问你外婆?
外婆手擦着围裙,顺着着老胡的话说,还好你马上出去了,再打几个喷嚏,房梁都要被你震断了。
老胡指着砖头说,你看,多危险,这次万一控制不好,你人都要飞走了。
我拿着砖头说,那我能学习你这个本领吗?
老胡摆摆手说,学不了,这东西学不会的。
我说,那你怎么会的呢?
老胡把我捧着的砖头放到地上说,我爹就那样,所以我也就这样了,这是天生的,没有办法,我爹更厉害。
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说,你爹有多厉害?
外婆拿着锅铲说,要死,这下讲不完了,要从爹开始讲了。
老胡一脸认真,用浑厚的声音嘟囔着说,啊,这,砰砰啪啪,呼呼哈哈,我讲出来,你别吓死啊。
我坐在老胡的对面,双手托腮,竖耳恭听,上午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年幼的我,在旧旧的小吃店里,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新鲜故事的到来。
3
老胡说,他的爹比他厉害的地方在于,能够精准掌握声音的力道,对,不是声音的大小,而是声音的力道。他爹的声音可以是一枚绣花针,可以是一把匕首,可以是一把宝剑,可以是一把大刀,甚至可以是一把枪,还可以是一颗炸弹,当然也可以是一阵风,一块石头。
我听着老胡的话说,这个是不是在骗我?假的吧?
老胡淡定地说,绝对是真的,我爹的事情还有假的吗?
据老胡讲,当年日本人进村,他爹发一个声,杀死一个日本人,十几个人的小分队,都是被他爹用声音杀死的,日本人再也不敢来了,解放前,还有土匪流氓,经过我们这里,欺负村民,他爹从来不动手,直接骂死了他们。
我突然想起,老腔和我说过,一颗子弹打死好几个人,现在老胡的爹一发声音就能打死一个人,一个比一个神奇。小时候很多事情不信,就去问外婆,只要外婆说是的,内心总觉得是真的。外婆告诉我,老胡的爹就是这样的。我对老胡的爹更加充满好奇和崇拜,以至于有段时间,有人问我以后长大想干什么,我说,想当老胡的爹。老胡听到,就指着我,哎呀呀,哎呀呀,像什么话。
有时候,在院子里纳凉,老胡大声闲聊之时,我会特意在屋里把电视声音放大,想盖过老胡的声音,甚至,把外婆的收音机捧到院子里,根据老胡的声音大小调整收音机的声音。老胡声音减弱或者停顿,我就把收音机声音拨小,老胡声音升高,我也随之把声音拨高。
老胡会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说,咋了?给我配音啊。
小时候,这种调皮捣蛋的事情总是令人乐此不彼,但老胡也不介意,因为他总能发出更加洪亮圆润的声音,尤其笑起来,声音更有穿透力,而我那只廉价收音机的声音总是充满塑料感。只是,令纳凉的人们啼笑皆非的是收音机里播放的内容。比如老胡正在高声感慨,去年台风真猛烈啊,收音机里却伴着“嗞嗞”声播放着,各位听众,店里最后五盒,最后五盒,滋阴补阳,女人吃了年轻又美丽,男人吃了健康有活力。老胡会突然变个语调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卖狗皮膏药啊。
我一直不停来回拨动声音旋钮,加之用力过猛,声音旋钮脱落了。我用力往里摁,无法装回去。收音机里就一直大声播放着各类广告。
外婆发现收音机被我摁坏了,想训斥我一顿。我立即说,老胡聊天声音太大了,被震坏了。
外婆说,一个劲乱说。
我说,他这次没控制好,我护着收音机,不然收音机都要散架了,还好只掉了一个旋钮。
外婆说,小小年纪,说谎都不打草稿了。
我说,怎么样的爸爸有怎么样的儿子,这不都是真的吗?
外婆白了我一眼,拿着脱落的旋钮捣鼓了一番,说,还是拿给玉良去看看吧。外婆一抬头,小吃店里昏暗一片,我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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