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塘
作者: 畀愚十里塘其实远不止十里长。
它自西天目山蜿蜒而下,到达我们小镇时忽然变得笔直,像一把利剑把土地一劈为二后,继续一路蜿蜒向东,继续流经别的江河与田野,直到汇入大海。所以,镇上的每个人都觉得只要坐上船,只要顺流而下,我们就会离开这片土地,最终到达大海,到达世界的尽头。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试过——只有傻子才会去干这种傻事。
聪明人都知道守在这条河的两岸,繁衍生息,直到生老病死。
一
沈老师是第一个离开小镇的男人,坐了一条又一条船,抛下一双儿女,还有瘫痪在床的老婆,顺流而下,最终到达日本,但那里也只不过是个一衣带水的地方。直到老婆溺亡在十里塘里,他才拖着精瘦的身躯,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沈师母死的那天,太阳暖洋洋地照在河面,晃晃悠悠。她的每个白天都坐在轮椅里,坐在她裤裆里的那块尿不湿上,就像一件晾在河边的旧棉袄。她的女儿一早出门把她推出去,中午赶回来喂饭时还好好的,谁也没见到她是怎么爬进河里的,等有人发现,轮椅上只剩下了半张毯子。
我们都知道沈老师是在日本背死尸,每天不分昼夜,上上下下要爬几十层、上百层的楼梯。后来,直到他把那家叫十里塘的饭店开在了河边,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沈老师在日本干的是厨师。他说,他打工的那家店在东京,名字叫中华料理。他还说他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哪都不去了。
主要还是因为老婆之死。当年,决心离开小镇时,他坐在床头曾对老婆发过誓——国内看不好,我们就去外国看,只要口袋里有钱,这世上没有看不好的病。沈老师把那只枯槁般的手握在掌心里,目光落在老婆脸上,好像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只是,拎得清的女人一般都不会把男人的话太当真,有时不过是为了烘托一下气氛。沈师母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也一样。我们都觉得沈老师是一去不返了,就像十里塘里的水从来不会倒流。不然,没有哪个男人会舍得离开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舍得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
沈老师是没办法。老婆这身病让他背了一屁股债不说,每到开学那几天,他还得硬着头皮去学校里求校长。就为了那几个学费,他欠条一写要写两张——一张女儿的,一张儿子的。
校长也很无奈,说,你这么寅吃卯粮的,哪天是个头?
沈老师更无奈。他曾是这所学校里最年轻的代课老师,办公室里只有他知道十里塘为什么叫塘,而不是溪,也不是河,更不会是江。他说,塘就是东西向的河。
语文老师一向有点较劲,故意问他:那南北向的呢?
叫浦。沈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比如说,上海的黄浦江。
黄浦江那不是江吗?语文老师笑着说,黄浦是个区。
沈老师闭了嘴。作为一名代课老师,他比谁都更知道什么叫分寸。问题是不懂分寸的那个女学生,把情书夹在了作业本里,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还用了李商隐《无题》里的那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按照语文老师的说法,那完全是“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沈老师去上课了,窗外的一阵清风,把那叠作业本吹开了,也把一个少女的秘密抖落在了地板上。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都传阅过了,后来还传到了县城的教委。好在那个女学生还知道一个成语叫做知名不具。
校长很无奈,只好把全班的女生逐个叫来问了一遍,最后问到沈老师时,他由衷地说,你不开口,叫我怎么去跟上头解释?
我不能说。沈老师说,这关乎到一个女孩子的名声。
校长有点看不惯了,说,你做都做了,还怕说吗?
我做什么了?沈老师说,除了教书育人,我还能做什么?
最终,年轻的代课老师做了什么倒是没有人知道,可是我们全镇的人都知道,他是再也不能教书育人了。
有天晚上,沈老师回到家里,拉起老婆的手,说,别人不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沈师母半躺在床上,平静地凝望着丈夫。那眼神就像多年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不过那一天是早上。
沈老师走到门边,想了想,回过头来,还是那一句:你一定要相信我。
沈师母至死都没有怀疑过。疾病早已经教会她,如何去等待命运的降临。
二
沈丹萍结婚那天,婚宴就摆在这家临河的饭店里,掌勺的当然不是沈老师。那时,他已经有好几个徒弟了。他只是看不上自己的女婿,油头粉面的,哪像个男人?他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女儿: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男人不能光靠一张脸吃饭。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了——男人也是能靠脸吃饭的。
小丁不光脸长得好看,身材也挺拔,尤其笑起来,眼睛里就像有阳光荡漾在河面上。一开始,沈丹萍就是被这双眼睛迷上的。那个时候,小丁在印刷厂里跑业务,三天两头都会来饭店里招待客户。临走,他大笔一挥,留在单据上的字竟然也是龙飞凤舞的。
这样的男人,一般女人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可是沈丹萍从来就不是一般的女人。每次到了月底,拿着那些单据去印刷厂里结账,她都会转到业务科里坐一会。进去先发上一圏香烟,跟那几根老油条嘻嘻哈哈的,临走再发上一圈香烟,让人感觉她是来谈业务的。可时间一长,大家都看出来了,姑娘想谈的是恋爱,对象就是他们科里这个唯一的小伙子。
跑业务的人什么没见过?于是,就有过来人说了心里话——豆腐要吃烫的,老婆要讨胖的。
其实,沈丹萍并不胖,就是有点壮,皮肤也有点黑,但摸上去远比白的要光滑。这方面,小丁是有过比较的。第一次把手伸进去时就发现了,跟百货店里的汪明娟比起来,她没有那么多的扭捏,说起话来也更爽朗。其他就不大好比了——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翻多了其实也就是那老三篇。
小丁最终还是想选百货店里的售货员。沈丹萍当然不买账,就在河边拦住了他。残阳如血,倒映在河面上,也哗哗地流淌在身体里。漂亮的男人一头扎进去的心都有,问她:那你叫我怎么办?你总不能让我把自己一刀劈成两半吧?
刀,饭店后厨里就有。沈丹萍转身进去操了一把出来,咣地丢在他脚跟前。
小丁当然不怕这种,他受不了的是众目睽睽下真刀真枪地闹。男人一旦硬不起来,最好的办法是服软。他弯腰捡起刀,塞回到姑娘手里,诚恳地叫了声丹萍,说,我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可是,沈丹萍不想说话,在饭店的账台后面坐久了,她只想算账。于是,她看着小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他从头到脚地算了一遍。从他身上穿的格子衬衫,再到牛仔裤里的三角裤,还有脚上的真皮运动鞋与全棉的白袜子。沈丹萍说,这些都是我给你买的,你脱下来,现在就还给我。
小伙子脸涨得通红,丢下一句神经病,扭头就走了。
沈丹萍并不着急,反而气定神闲地提着菜刀,回到账台后面坐下,噼噼啪啪地拨起了算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坚持不下去的是小丁。眼看又到月底了,用空厂里的那些账得补回去,只好硬着头皮来找沈丹萍。这一回,两人约在十里塘对岸,就在沿河的那条小路上。
夜空中,弦月如钩,沈丹萍冷冷地瞥了眼那张漂亮的脸,冷冷地说,我是你什么人?
那是公款,挪用是要坐牢的。小丁拉起她的一只手,说,你就忍心让我去坐牢吗?
你去坐牢好了,关我什么事?沈丹萍甩开那只手后,马上又说,这种事,你应该找你的对象去。
小丁叹了口气,低下头,重新拉起那只手,说,我的心里只有你。
放屁。
真的。小丁把那只手抓得更紧了,说,日久见人心,我总算知道了,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
不争气的是眼泪,一下子就要夺眶而出。在这晓风印月的夜晚,十里塘的水潺潺地流过。爱情就是泪水淌在嘴里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
三
按照镇上老人的说法,沈老师家的小外孙简直就是个送财童子。丁晓光出生没多久,饭店的生意一下火得不得了,大门口长期挂着块招收服务员的牌子不说,后厨还整整扩出了一大间。当然,这得归功于小镇的开发,一条公路弯弯曲曲地通往了县城,每天都有大巴车拉着旅游团从上海、杭州而来。
沈丹萍从来都是当仁不让的,刚坐完月子,不光店里的账目一把抓,现在就连厨房里每天进出的食材,都得经她的手。主要还是沈家老二的性子太懦了,整天只知道笑眯眯的,长得也像个弥勒佛,白白胖胖的,坐在小板凳上,肚子都快搁在大腿上了。
人生就是那么的难如人意,该争气的不争气。这也是沈老师高兴不起来的又一原由。女人家太强势,从来不是件好事情,尤其还有个他看不上的女婿。当父亲的心里实在是憋屈,但也没办法,店堂里每天迎来送往的,要没这么一个女儿,他还真撑不起这么一个热络的场面。
那天,镇上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到处白茫茫的,只有十里塘还是一如既往地潺潺流淌。客人是不指望了,但也不能让几个徒弟闲着。沈老师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吩咐他们把炉子点起来,把熬好的膏汤兑上水,重新再熬一遍。他说,这样,屋子里也能暖和点。
很快,后厨里开始蒸汽弥漫。沈老师是想开门出去透口气的,却一头栽倒在了雪地里,等送进卫生院,已经说不出话来,干瞪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床前的这对儿女。
沈老师死于脑溢血,最终连半个字都没能留下。
沈丹萍把他跟母亲合葬在一起后,一行人踏着冰冻的土地回到饭店。当晚,等所有亲朋离去,她朝桌边的一把椅子指了指,对老二说,你坐下,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沈朝阳看了眼姐夫,递了根烟给他后,规规矩矩地入座,才看清姐姐的眼神,慌忙把手里的香烟夹在耳朵背后。
沈丹萍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双手捧过半杯热开水,捂了好一会,才说爸妈都没了,按理说我们姐弟俩也该分家了,但现在还不能,主要是饭店的生意正在兴头上,分了怎么做?沈丹萍接着,又说,就算真要分,也要等你成家后,有人替我看着你了,我才好放心。
小丁这时插嘴,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你爸的存折点清楚,别到时漏掉一张。
这里没你事。沈丹萍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们姐弟俩的事。
沈朝阳当然听他姐的,从来都觉得她更像是自己的妈。虽说在外人眼里,那么多年都是姐弟俩在伺候他们瘫痪的妈,可只有住在一个屋檐里的人清楚,沈丹萍才是既当妈又当姐的那个,一直照料着他们母子俩。
夜深以后,天空又开始飘雪。筋疲力尽的女人竟然没有半点要睡的意思,就一个人悄悄地出来,一个人踩着薄雪走了很久,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有去处,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可两只脚就是停不下来,就是想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只在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事实上,沈丹萍最终还是止步了,停在了母亲溺水的岸边。漆黑的天地间是那么的静谧,就连河水也像失去了声息,只有冰凉的空气还能勉强让人清醒,让人勉强感觉得到,雪花沾到脸上转眼就成了滚烫的泪。
四
老二的婚宴摆在县城的大酒店里,操办人当然是她这个当姐姐的。不仅如此,就连弟媳也是沈丹萍先相中的,事先都跟介绍人讲清楚了——首先一条是要漂亮,其次还要精明与能干。
这样的女孩子有,但不好找,即便就算找着了,人家的眼睛也是瞧在天花板上的。当姐姐的能不清楚这个吗?所以,当着介绍人的面,她把话放到了台面上,让人家有条件尽管提,家里好歹开着一家饭店呢,每天的流水都是摆在那里的。
但还是不好找。
漂亮的姑娘往往都带着几分傲气,更多的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当姐姐的同样明白这道理。沈丹萍没过多久就转换了策略,一边督促老二每天沿着十里塘跑步,先把肚子减下去再说;一边重新找来介绍人,表示她可以再退一步,哪怕农村的也行,反正现在的户口也不值钱了。为此,就在老二再次前去相亲的那天,当姐姐的特意把他送到店门外,专门强调了一句:乡下姑娘好,实惠。
沈朝阳当然是听他姐的。
说心里话,光从汪雅芳的长相上根本看不出是个乡下人,穿得甚至比沈丹萍都时髦,十个手指头还染着红指甲。她的小学是在县城里念的,一直借宿在亲戚家里;中学也是在县城里念的,住在学校的学生宿舍里。眼看还能考上大学,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不曾想一场爱情突如其来,如同迎头赶上了一场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