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牛黄牛上楼来
作者: 侯建臣一
赵二狗说:“你说咱家的黄牛怎么办?”
周三女说:“卖了。前几天有个饭店的人来,说卖了吧卖了吧,给个好价钱。”
赵二狗说:“你说得轻巧,他能给你好价钱?商人无利不起早。”
周三女说:“那就干脆杀了卖肉。前腿卖前腿价,后腿卖后腿价,肠肚卖肠肚价,头蹄卖头蹄价,就连牛尾巴、牛鸡巴都能单卖。”说到这儿,周三女突然想笑,她想起了张燕燕有一次说的话,张燕燕说她家那口子早就不行了,但又不甘心,就买了个虎鞭,拿回家炖了一天一夜,还是咬不动,拿刀切开一看,原来是一截胶皮,气得一下子全身都硬了……想到这儿,周三女真是憋也憋不住,竟然真就笑了起来。她在心里想,这真牛的东西,吃了不知道能不能硬起来。
赵二狗看见周三女笑,就瞪她,赵二狗不知道周三女在想那些事情,就瞪了她说:“你神经病啊。”
周三女没生气,说:“杀了卖肉没准真是个好办法,一样一样单独卖,或许还真能卖上好价钱。赵海说了,他给操刀子,也不要钱,给吃上两顿炒头蹄下水就行。”
这话肯定是从麻将桌上听来的,周三女经常跟赵海在一起打麻将。赵海是个懒人,家里的几亩地种得那个懒,春天不翻,夏天不锄,到了秋天田里的豆子“哔哔叭叭”全裂开掉地上了,也懒得收。村里人说天底下要说有懒人,肯定比不过赵海了。冬天赵海更是啥也不做,只忙着打麻将,好像一天不打麻将就活不下去似的。但有一件事赵海挺上心的,村里定贫困户的时候,他要;村里定低保户的时候,他也要。他说不要白不要。上边来的人围着赵海家的院子看了一遍又一遍,都说这户真是穷,这户真是穷。赵海就吸吸鼻子,要哭的样子。上边的人一走,他就慌急忙乱地奔麻将摊子去了,生怕误了下一局。赵二狗说过他,你把你那院墙垒垒,你把你那窗户修修。赵海说我收拾那作啥?他还真就弄成了贫困户,也有了低保。为这事,周三女还经常说赵二狗,你看看你,连个贫困户也没弄上,连个低保户也没弄上。赵二狗就气得满脸青筋,我能走能动,有胳膊有腿,要那作啥?周三女说,你看人家赵海,都弄上了。赵二狗说,他弄上啥他弄去,我有腿有胳膊,自己挣上的吃着舒服穿着心安。赵二狗压根儿看不上赵海,一个大男人整天跟一群女人坐在一起,把那副又旧又脏的麻将推来摸去,捏捏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腿,真是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
赵二狗说:“杀了?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牙,这牛从进了我家门,就是贵客,我能杀了它?你以为我赵二狗真的是狗?”
周三女没话说了,但她还是觉得该说点啥,就噘了噘嘴,翻了翻白眼,说:“你说怎办?那你说怎办?”
赵二狗真不知道该怎办了,站在牛圈前看着黄牛,真想问问黄牛该怎办,可是黄牛抬起头来看看他,舌头伸出来舔舔鼻子,又低下头开始吃草,好像这事跟它根本没啥关系。
其实也对,这事跟它有啥关系呢,它如果真的告诉你了,你会听它的吗?你会按它说的办吗?
这时候赵二狗突然有了裆空的感觉,就像那年给牛骟割时村子里所有男人的感觉。
二
黄牛是二十五年前来到赵家的。那时候它几个月大,是赵二狗爹赵老栓从另一个村子买回来的。家里拉车、种地的,一直是一头母驴。母驴从小就到了他们家,多年了,拉车、种地全靠它。母驴还有一点好,每年还能产下一头小驴,也就是说,它给赵家干了活,还能有额外的收入,一头小驴长到几个月大就能卖好几百块钱,差不多能顶一个劳力半年的收入了。后来母驴老了,虽然不能生产了,但还能拉车,也能拉犁,时间长了,它也成家里的一口“人”了。好多人说趁驴没死,还能卖几个钱,卖给城里的驴肉馆,也算是这驴给家里做的最后贡献。赵老栓不同意,他不愿杀驴,驴给家里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整日吃的是草,偶尔加点细料,也没有多少,到老了把它卖掉,让人杀了吃肉,还叫人吗?后来驴不能干活了,整天就卧在院子里,偶尔吃点,到最后吃也吃不进去了,就耷拉着头睡觉。听到周围有动静,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就又闭上了,这个世界似乎已经跟它没有关系。驴终是老死了,赵二狗兄弟姐妹以为爹会让他们吃肉,都眼巴巴地等着,赵老栓硬邦邦的一句话打消了他们的念头:“谁都甭打驴肉的主意。”然后,赵老栓独自一个人用平车把老驴拉到西湾一个崖头下,埋了。
驴死以后,赵老栓还想买一头毛驴,可是找了好长时间没有碰到。时间不等人,一家人拉了一段时间的犁和车后,母亲没啥,赵二狗和哥哥赵大狗、姐姐赵仙花肩膀上都破了皮,赵老栓看看等不下去了,就从邻村买回了黄牛。
黄牛是个小公牛,出生时间不长,毛还打着圈儿,眼睛水汪汪的,看人的时候似乎还害羞呢,人见了总想在它的身上摸摸。
黄牛到了家里不久,就到了骟割的日子。专门干活的公黄牛一般都要骟割,这是绝了它的欲望,让它一心一意给家里干活。
那是一个晴天,阳光照见了树的影子。喜鹊的叫声果实般长长地挂在树枝头上,家里的大黑狗专注地看着小黄牛,还不时走过来舔舔,好像它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小黄牛和大黑狗已经熟了,大黑狗平日对小黄牛爱理不理,现在主动过来舔它,小黄牛显得很兴奋,也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大黑狗,舔完了,就在院子里兴奋地撒欢儿。
“现在骟割正是时候,早了,还嫩着,怕牛受不了,也不太好做;晚了,牛劲大了,不好控制,也容易流血太多,怕骟不成。”村里的土兽医赵富贵抽着烟,手里有一条鱼在磨石上游来游去。赵富贵经常做骟割营生,给村里人骟割牛羊,也劁猪。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所以他经常做的是猪活儿,村里的猪都是赵富贵让它们变成太监的。赵富贵无论骟牛羊还是劁猪,都用鱼儿刀,他的鱼儿刀平时拴在裤腰带上,一走就“哗啦哗啦”响,人们说村里的动物最怕听到赵富贵的鱼儿刀响,一听到这声音,动物都会颤抖。赵富贵的帽子歪戴着,随着他的身子一前一后,帽檐也软软地颤着,但他手上的劲很足。
“是哩是哩,听你的,这营生你做多了,肯定说的没错。”赵老栓拔出一支烟,准备递给赵富贵,见赵富贵嘴里含着。
“怎做哩,你说?捶骟哩,还是摘蛋哩?”赵富贵磨好了刀,猛吸一口烟朝天上吐出去,问赵老栓。赵老栓把手里的烟给赵富贵左耳朵夹上,又给他右耳朵上也夹了一支。
“你说哇你说哇,全听你的,全听你的。”
“捶骟哩,省心一点,但怕做不尽,还得重来。重来就麻烦了,牲口受罪不说,还怕养不好哩。摘蛋费事一点,但摘了就干净了,到了发情时节,多少也会有点想法,但终是大势已去。”
“你看哇,这么多年了,你牛蛋马蛋羊蛋也吃了不少,我们还能不听你的,是不是?”赵老栓朝赵富贵挤了挤眼睛,一块儿长大的弟兄,说话也不用讲究,开个玩笑也是正常的。赵老栓说的是实话,赵富贵给牲口割蛋,割下来的自己都收了,然后都烧熟蘸上调料吃了。“那东西大补,富贵常吃,肯定是厉害哩,估计比牛厉害、比马厉害、比羊比猪都厉害,哈哈哈哈!”人们常跟赵富贵开这样的玩笑,赵富贵也不恼,脑门儿上放着光,头上不多的几根头发竟然就立了起来。
“那就摘哇!”
“行哩,行哩。”
架子准备好了,绳子扔在地上,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村里好多人是闲人,闲人总得有事干,耍把式卖艺的来了看,卖米面酱油叉钯锹铲的来了看,狗打架看,人抬杠也看。这骟牛劁猪的事与别的事比起来,似乎该是大事了,所以听到消息的人,早早就朝院子里拥来了。
这个时候,赵富贵是牛气的。阳光一照,他的脸也比平时亮堂了许多。他两个耳朵上夹着的纸烟,刷白刷白,把他的牛气劲更加衬托出来了。
赵老栓开始拴牛,牛已经跟赵老栓熟了,赵老栓前边拉着牛,牛跟在后边还一下一下地舔着赵老栓的手。赵老栓的手感觉湿湿的、痒痒的,有一丝啥东西从他的心底流过,他回头怜爱地看了一眼小黄牛,脚步似乎还停了一下,但还是把小黄牛往架子里拉。架子搭得高低宽窄差不多,牛一进去基本就动不了了。赵老栓把牛的头高高地扯起来,再把身子也紧紧地固定住,牛虽然小,但骟割的时候会很疼,它定会使劲挣扎,不固定牢会影响赵富贵的骟割效果,割歪了、割扁了,或者伤口割大了割小了都不行。
把牛拴捆好了还不行,赵老栓招呼老婆和孩子们一齐上手,他让四个人从侧面抱住四条牛腿,他自己则抱着牛脖子,贴得紧紧的,是对牛的控制,也似乎是安慰。这一切都妥当了,赵老栓对牛喃喃着说了句什么,像是对孩子说的。
赵富贵四周看看,把嘴里含着的烟吐掉,再围着牛转转,就走到旁边,把鱼儿刀在一个准备好的火盆上烤烤。鱼儿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到处晃,晃到哪一个看热闹人的脸上,那个人就晃晃脑袋,极力想躲开,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痛苦起来,就像刀子朝自己割了上来。这时候赵富贵会故意开开玩笑,把那光固定在某个人脸上,且一直追着,让这人躲都躲不掉。
赵大狗和赵二狗抱着小黄牛的后腿,赵二狗妈和姐姐抱着小黄牛的前腿。
赵富贵在小黄牛的屁股后边站定,旁边放一个板凳,板凳上放着一盆水和他的鱼儿刀。此时他的眼睛里只有小黄牛两腿中间吊着的牛蛋。
看着看着,赵富贵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中指握住小黄牛阴囊的最上边,食指和中指贴紧固定,拇指则从上往下挤,这样一挤,牛蛋的下部就鼓了起来。赵富贵又用右手把蛋缝两边的睾丸摆正,让两个硬块分布在这蛋缝两边。这时的牛蛋不像平时那样皱巴巴的了,皮绷得紧紧的,还闪着滑滑的光。看看正了,赵富贵腾出右手从板凳上拿起鱼儿刀,用刀背比划比划,在牛蛋从下往上二厘米左右的地方,斜着切开一个八字形的口子。
“哞……”小黄牛长长地叫了一声,听不出那声音是疼痛的呼叫,还是绝望的呼喊。
赵二狗抱着牛腿,眼睛紧紧地闭着,听到小黄牛的声音,他的身子抖作一团。
赵富贵左手用力一挤,睾丸就从口子处掉了出来……
“这摘蛋,也叫摘黄儿,就像摘鸡蛋的黄儿。摘黄儿也有讲究,只摘除蛋籽儿,蛋籽儿周围的东西得留下,摘多了牛的元气伤得厉害,就容易得病了,也会影响它今后的生长发育。”赵富贵长长地出一口气,手里拎着蛋籽儿,血一滴一滴地滴下去,他把蛋籽儿朝旁边的盆里一扔,洋瓷盆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着小黄牛的蛋籽儿落进盆里,现场所有的男人都感觉裆里空了。而女人们呢,尿就夹不住了,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群人,都疯了一样跑着去找厕所……
三
村子里的人大多已经搬了,好多房子变成了残垣断壁。
半年前,人们就开始做着搬迁的准备了。房子里、院子里多年的旧东西搜罗出来,一件一件看,一件一件想,每一件东西都有一些往事锈在上边。原本都是没用的东西了,好多扔在某个地方多年不见了,这一下子翻出来,竟有些留恋。犁铧耧耙都有故事,旧轮胎、老平车都有故事。村东的刘二旦看着立在院子西墙根的一根扁担,泪就扑拉拉地开始流。一根很普通的扁担,已经多年不用了,以前没有自来水,村子里就那么几口井,人们都得挑了桶去担水。这几年公家给村里建了自来水,扁担就不用了。看到这扁担,刘二旦是想起他爹了。他爹叫箩扣,当年他奶奶生一个死一个,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多年,等他爹一出生就拿箩子扣上了,生怕再让阎王抢走,从此也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好不容易保住了这个儿子,娇惯得不行,可没长多大,爷爷就死了,奶奶领了嫁了人。原来是宝贝,这换了个不亲的爹,就开始受罪了。去了新家,又有了弟弟,就更不受待见了。十岁那年一个人回到村子,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过得恓惶得不行。别的不说,一个人从井里往回弄水就难,第一次站在井边往上提水,那黑咕隆咚的井口就像一张神秘的大嘴,总感觉要把人吞下去,直吓得腿都软了。但没办法,只能边哭边接近井口慢慢把绳子放下去,再慢慢提上来。冬天更难,井口结满了冰,又鼓又光,一不小心就会滑进井里,听说以前就有人滑进去过。那扁担一直陪着他爹,看到那扁担刘二旦就想他爹了。刘二旦一想他爹,院子里所有的东西便都是跟他爹有关的了。
村里的干部来催了好多遍了,空落落的村子,树上都经常是空的,人少了,喜鹊、麻雀也把家搬走了。寂静的傍晚,只有赵二狗家的烟囱往外冒着一股灰蓝灰蓝的烟,显得那么孤寂落寞。